康熙十七年十月末，大风裹挟着树上的枯叶缓缓飘落。紫禁城被一丛丛金黄覆盖。空气里开始有了冬的气息。
还有半个多月，乌雅文萱就要临盆了。可是不知怎么的，最近乌雅文萱总是觉得心神不宁。仿若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一般，而且决计不是什么好事儿。
“小主儿，该喝药了。”秋纹端着一碗汤药，从门口儿处缓缓走来。此刻，乌雅文萱正歪在暖榻上，双眼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
“怎么又要喝药了。这些天总是喝药。”乌雅文萱微微皱着眉头，有些撒娇地对秋纹说。
“当然是为了文萱和小阿哥好。这药，宁太医可是费了好多心思的。”秋纹把药端到乌雅文萱的面前，端药的盘子上还放着蜜饯。
“孩子还未出世，秋纹怎么知道是阿哥？”乌雅文萱笑着说道。她端起药略一皱眉，便一股脑儿的喝了下去。
“宁太医的脉怎么会错呢？文萱放心吧，一定是一个可爱白胖的阿哥。”秋纹把药碗收走，留下蜜饯给乌雅文萱。
“说实话，我倒希望是个女孩儿。你瞧荣宪和纯禧两个多可爱。阿哥总归没有女儿贴心。”乌雅文萱拿起一颗蜜饯放到嘴里。蜜饯的清甜依旧盖不住药的苦涩。她心里有自己的隐忧。可是这隐忧却不能对秋纹说。
“文萱总是想得太多了。这生男生女也不是你现在可以决定的。不过，如今文萱你也算对得起你阿玛了。有些时候也该为自己想想。”秋纹无奈地摇摇头，她坐在乌雅文萱的身侧缓缓说道。
“可是，这一路走来，我却对不起很多人……”乌雅文萱淡淡地说道，似乎有泪珠儿在她眼眶里翻滚。
“文萱，你是在怪我吗？怪我当年阻止了你？”秋纹的眼中有哀伤划过，她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六年前。那是康熙十一年的八月，秋风中有桂花儿的香气。那晚，坤宁宫的大厅里聚集了很多人。已故的珍贵人孤零零地跪在当中。
乌雅文萱的瞳仁微微放大，她看着秋纹缓慢地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事情。与秋纹无关的。那日在坤宁宫时，若不是秋纹你的及时出现，我定然会为了玉容而和李氏撕破脸的。那样我乌雅家便再没有出头之日。阿玛和哥哥也都会有危险。文萱是要谢谢秋纹的，是你救了我们乌雅氏一族。”
“可是这些年，你的心里总是放不下玉容这件事儿。当初你和佟佳贵妃联手搬到李氏，又有多少是为了玉容。”秋纹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我望着乌雅文萱，心里着实为她担忧。
“李氏和王佳凤儿，欠我的不仅仅是玉容一条命。这一切，我都会让她们慢慢地还！”乌雅文萱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这种眼神让秋纹不禁瑟缩。她不知道还有谁死在了李氏和王佳凤儿的手里。但她知道，那人一定和玉容一样，是乌雅文萱曾经想要守护的人。
“秋纹，岚烟呢？怎么今天一早便没见过她？”乌雅文萱突然说道，她的眼神又恢复到往日的柔和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提起玉容的哀伤，也没有提起李氏和王佳凤儿的狠绝。
“她一早儿便出去了，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我问她去哪她也没说，一副慌乱神秘的小样子。”秋纹笑着说道。她想起早上岚烟看见她时尴尬躲闪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哦，为何还一副慌乱神秘的样子？别是岚烟在宫里和什么人相好！”乌雅文萱皱眉说道，她的心里涌起一丝不安。
“不会吧。文萱你想太多了。岚烟一向不喜欢出去走动。除了宁太医和小梁子，她认识的也不过就是咱们宫里的这几个。”秋纹诧异地看着乌雅文萱，一脸的不可置信。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最近总是觉得忧思重重。秋纹，我想睡一会儿。你去做自己的事儿吧，不用陪着我的。”乌雅文萱就势躺在暖榻上，她抓起一侧的锦被随意的盖在身上。
“好，文萱你放心睡吧。我就在中厅，有事儿你就叫我。”秋纹边说，边把被子帮乌雅文萱掖好。
“嗯。”
乌雅文萱轻声地哼了一句，她闭上眼睛，便沉沉地睡着了。屋子外的风把树叶刮得瑟瑟作响，屋子里的人却浑然不知……
那一天乌雅文萱睡了很久，直到黄昏的时候她才醒来。此刻，岚烟已经回来了。她和秋纹一起正在小厨房做芸豆卷。
“岚烟，你今儿一天都去哪了？”秋纹随口问道。
“没去哪？”卫岚烟小声儿回答。她的声音柔媚，像是能滴出蜜汁一般。
“那怎么早上走的时候神神秘秘的，还一天了才回来。说，你是不是会相好的去了。”秋纹打趣地说道。她很喜欢逗这个温柔腼腆的小女孩儿。
“我……”卫岚烟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她羞赧地说道：“我哪有什么相好的，秋纹姐姐可别胡说。”
“那你说今儿到底去哪了？”秋纹不依不饶地问道，她很喜欢看岚烟着急的窘迫样子。
“我……我去太医院了。”卫岚烟越说越小声儿。她的双颊红得发烫。
“好端端地去太医院做什么？难道你身上的伤又发炎了不成？”秋纹好奇地问，她把手中包好的芸豆卷儿放到蒸锅里。语气里满是关心。
“没，我的伤已经好了。我今天是去谢谢宁太医的。”卫岚烟越说越小声儿，提到宁子熹的时候双目里满是柔情。
“哦。你是该谢谢宁太医。为了你的伤，他费了多少心力。”秋纹随意地说道，她把卫岚烟包好的那些芸豆卷儿也放到了蒸锅里。
“嗯。”卫岚烟低着头，声如蚊蚋。她的心里喃喃地唤着：“宁大哥……”
第二天早上，乌雅文萱起来的很早。她今天的精神好多了。似乎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早起，便又没见到卫岚烟。这一次，连秋纹也不知道她去哪了。乌雅文萱有些担心，她的心里又开始又不安感产生。
过了晌午的时候，乌雅文萱想出门走走。秋纹看着她的脸色，突然提议说去太医院。昨日，她和卫岚烟一起做了好多芸豆卷儿，她们可以去太医院给宁子熹送些个。
乌雅文萱听完并没有说什么。秋纹知道，她这是默认了。两人携着一个食盒便朝太医院在走去。这太医院，乌雅文萱已经很久没去了。
太医院还是和从前一样。人不多，很是安静。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拂过地上的荒草，也拂过乌雅文萱有些冰凉的白皙的脸庞。她站在门口的石阶上，阳光从身后勾勒出她的身形。宁子熹则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抄写着什么。这情景亦如他们当年初见的时候。
那时候，乌雅文萱刚刚到咸福宫。手臂上的那道疤痕还鲜红迫人。她站在宁子熹的面前如一朵卷里边儿的白梨花儿，纯净、洁白，惹人生怜。而那时的宁子熹亦是一位晴朗的少年，他的眉眼间如朝阳般明亮温暖。眼底不知何为真正的伤痛，只有淡淡的忧伤在心头滑过。
如今，已经整整七年了。岁月到底留下了痕迹。乌雅文萱即将成为皇上孩子的母亲，而宁子熹的眉头再也没有当年如朝阳般的明亮温暖。
“宁太医。”乌雅文萱缓缓唤道，她如今是永和宫的常在，再不能像从前般叫宁子熹大哥。
“文……萱常在吉祥。”宁子熹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望着乌雅文萱的眼神复杂难懂。
“宁太医，这是一些芸豆卷儿。文萱送来请宁太医尝尝。一是谢宁太医这几个月来对文萱的照顾。二是还要麻烦宁太医继续为文萱操劳。”乌雅文萱客气地说道，她的脸上挂着微笑。
“小主儿客气了。小主儿请坐。这些都是微臣应该做的。”宁子熹也客气地回道，他接过秋纹手中的食盒，回身儿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乌雅文萱的目光随着宁子熹的动作也落到了桌子上。那上面还摆放着另一个紫檀色的食盒儿。秋纹眼尖，一早就看出那是永和宫的东西。她回头看了一眼乌雅文萱，只见乌雅文萱若有所思的望着那桌上的紫檀色食盒。
“宁太医这儿有客？”乌雅文萱不动声色地问道，她看着宁子熹的眼睛，眸光中没有半点儿涟漪。
“哦。是……”
“宁大哥！这些陈皮要放哪？”
宁子熹刚要回答乌雅文萱，一个柔媚温柔的女声儿从里间儿传来。随着声音出来的是一位穿着粉蓝色宫衣的女孩儿。她的脸上挂着浓浓笑意，手里拿着一大包陈皮。
“岚烟？”秋纹惊讶地看着卫岚烟，只见卫岚烟脸上的笑容渐渐地转为吃惊和羞涩。
“小主儿吉祥。秋纹姐姐。”卫岚烟柔弱地说道，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乌雅文萱和秋纹。
“原来一早儿你跑这儿来了。也不用咱们宫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你都给宁太医送来吧。”秋纹打趣地说道。她的眸光中有一抹复杂的神色闪过。眼角的余光瞥着乌雅文萱，心里却无奈地叹息着。
只见乌雅文萱一脸的平静，突然她缓缓地说道：“文萱倒不知道，宁太医何时与我们岚烟的关系这般要好了。岚烟，宁太医一向是把陈皮放在左边第二个抽屉里的。”
乌雅文萱话音儿未落，在场的人全部愣住了。宁子熹若有所思地看着乌雅文萱，嘴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文萱……”
“宁太医，您还是叫我萱常在或者小主儿才符合规矩。”乌雅文萱冷冷地说道，她扶着秋纹快速地站起身儿来。心里如翻江倒海般难受，然而脸上却平静异常。
只见宁子熹愣在了当场。他的眉宇间有伤痛向四周蔓延。双目深情地望着乌雅文萱，好像在不停的呢喃唤道：“文萱……文萱……”
“宁太医，时候不早了。文萱也该回永和宫了。就让岚烟多陪陪你，帮你收收东西什么的。”
乌雅文萱淡淡说道，她扶着秋纹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走去。宁子熹并没有追上去。他望着乌雅文萱的背影不住的叹气。如今，乌雅文萱已经是皇上的常在了，他宁子熹就算追了上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宁大哥……我家小主儿是不是生气了。岚烟做错了什么吗？”卫岚烟怯怯地望着宁子熹，她拽着宁子熹的一角，眸光清澈如水。
“没……没有。你家小主儿只是累了。”宁子熹苦涩一笑，他接过卫岚烟手里的陈皮。只见卫岚烟对着宁子熹嫣然一笑，霎时，宛若嫩黄色的迎春花儿开满了枝头。
“岚烟，谢谢你。”宁子熹突然真诚地说道。他似乎是在感谢卫岚烟这些日子的帮忙，又似乎在感谢卫岚烟这些日子的陪伴。
“宁大哥……”卫岚烟柔声儿唤道，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这一边，紫禁城的长街上有两个人匆匆地向北而行。她们便是刚从太医院出来的秋纹和乌雅文萱。只见乌雅文萱走得很快，似乎想要把什么抛下一般。
乌雅文萱的心如刀割一般疼痛。可是，这么多年来不是不喜欢宁子熹吗？为何在看到宁子熹与卫岚烟一起时候那般难受。又为何自己想要如此快些的从他们面前逃离？
“不！”乌雅文萱暗暗叫道：“是不喜欢的。一定是不喜欢的。只是这些年习惯了宁子熹的守护而已。皇上才应该是那个心里唯一深藏的人，现在怀着皇上的孩子才是幸福的。这才是幸福的。”
“文萱，你怎么了？”一旁搀扶着乌雅文萱的秋纹大声儿地唤道。因为她感觉到乌雅文萱的身子越来越重。似乎乌雅文萱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秋纹望了望前方的路，还好就快要到永和宫了。
“秋纹，不行了，我觉得我要生了。”乌雅文萱有气无力地说道，她靠在秋纹的身上，觉得下体有一股暖流淌过。
“文萱，你说什么？不是还有半个月吗？这可如何是好啊！文萱，你要挺住。哪怕是为了帮珍贵人报仇。”秋纹也慌乱了起来，尤其是看到乌雅文萱的脸上那些细密的汗珠儿。她不禁惊慌失措地大喊着，只希望乌雅文萱可以挺住。
“真的，不行了……”
乌雅文萱话未说完，便觉眼前一片漆黑。临失去意识时候，乌雅文萱的脑中突然浮现出宁子熹的身影。她看见他慢慢地转过头去，只留下背影渐行渐远。
“宁大哥……”
此时，天空中忽然有冰凉的白色飘落。层层叠叠的雪花儿旋转而下，似乎这些白雪想要驱赶紫禁城里那一抹抹的枯黄。原来，从秋天到冬天，可以只是一瞬间儿的事儿。那么人心的转变，是否也是一瞬间……
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参领威武之女乌雅氏于永和宫生皇十一子。序齿为四，赐名胤禛。皇子出生之日晴天瑞雪，世所罕见。一时，成为宫里议论的焦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