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人的沉默中，甄彦行忽然觉得宋青莯很可怕。院子里的光线很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色，但宋青莯的那一双凤眼，仿佛早已把他看得透透的。在他面前，他就像是没穿衣服一般。
他并没有像宋青莯说的，觉得自己很伟大，但的确是他的“牺牲”，保全了蒋瑶的性命，难道不是吗？
“是……顺昌吗？是她命人……”甄彦行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宋青莯微微眯眼。甄彦行的语气告诉他，他早就怀疑，是自己的妻子派人杀害了息嗔师太。
半年多前，疑凶虽然进了长公主府，但他无法肯定，他是否真凶，是否受顺昌长公主指使。他一次次通过赵维明激怒长公主，长公主唯一的反击，试图借皇后的手夺走他的飞染。
甄彦行一早怀疑长公主，他是否有其他证明？又或者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事？
宋青莯暗恼黑暗阻隔了他的视线。他在不久之前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爱情。如果甄彦行一直深爱息嗔师太，他接下去的话会不会太过残忍？
犹豫片刻，宋青莯压着声音说：“半年前，正是合欢花盛开的时节。那天夜里，我偶遇师太，告诉她，你已经是长公主的驸马。
太黯然转身，在自己的房间被凶手伏击，用迷/药迷晕后拖到了床上。凶手本可以直接杀了她，但他残忍地强奸了她。她的衣服被撕烂，身上满是瘀痕……”
“别说了！”甄彦行呵斥。
宋青莯置若罔闻，一字一句陈述：“验尸的时候，仵作对我说，师太在被凶手强奸途中醒来，或许是痛醒的，或许是凶手想让她看到，她是如何被他凌/辱的，总之，她愤而咬断了舌根，死意坚决……”
“不要再说了！”
“飞染闻声进屋的时候，师太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但她依旧怒目圆睁……”
“我让你别说了！”甄彦行猛地站起身，拳头“嘭”一声打在石桌上，发生沉闷的声响。他怒视宋青莯，半响儿又似垂暮的老人，颓然跌坐回石凳上，呆呆地注视黑夜。
宋青莯讥诮道：“驸马爷不是想知道，真正的尸格应该如何填写吗？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他的后半句话清冷无波，恍若刚刚融化的雪水，冷澈心骨。
甄彦行就像雕像一般坐在石凳上，仿佛已经没了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你想让我承认，飞染是我和阿瑶的女儿？长公主不会同意她姓甄。”
宋青莯满心讶异。他还没有提出要求，他竟然主动开口了。是林瑾明告诉他，他想娶飞染为妻？
甄彦行深吸一口气，平板地陈述：“我会认下飞染这个女儿，即便此事于阿瑶的名声有碍，但我相信，她一定希望我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为什么？”宋青莯脱口而出。
甄彦行突然笑了起来。可是他笑着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滑下。他没有伸手擦拭，只是低声叙述：“阿瑶对我说，她眼睁睁看着父母族人被杀，她的心早就死了，是飞染让她活了过来。因为飞染需要她，所以她留在净心庵。她活着是为了飞染，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他顿了顿，怅然重复：“她说，其他，任何人……”
宋青莯的心重重往下沉。息嗔师太会武功，有足够的财物，先皇驾崩后，皇家对庵堂的监控并不严密，她大可以带着飞染远去海外。若她对甄彦行说的都是心里话，那么她选择留在庵堂，只剩下一个原因，飞染的亲生父母就在京城。而她突然请求她的母亲将飞染远嫁南方，很可能是她意识到，飞染不可能认回他们。
好似为了印证宋青莯的推测，甄彦行又道：“自那天之后，阿瑶再不愿意见我，哪怕是在八角镇上远远看到我，她也会立马避开。这些年，我唯一能做的事，给她送些她以前用惯的东西。虽然我知道，她是为了飞染才收下的，但这样已经够了。”
宋青莯眼角的余光看到山槐在院子门口向他招手示意，甄山文已经被送来客栈。
他暗暗吸一口气，敛神询问：“你与师太退婚差不多是在蒋家送嫁妆的时候。其实，那时候蒋家已经送了三个箱笼去你家，是三只花梨木镶银的箱子。你在师太被逼落发之前就知道，她会被押来净心庵，所以早早把三只箱子送来，才能掩人耳目，是吗？”
“你发现了那三只箱子？”甄彦行的问句等于是承认。他问：“你如何知道，那是先行送来的部分嫁妆？它们并不在嫁妆单子上。”
宋青莯没有回答。其实他早就该想到，蒋家和他家，和他外祖父家一样，都是跟随太祖皇帝起事的家族，自然都有一批见不得光的家产。虽然屹立不倒的几大世家都曾向皇家献金，可是谁又会傻到，把所有财产全部进献。
蒋瑶是蒋家独女，她的嫁妆不可能仅仅是嫁妆单子上那一些。这事儿养在深宫的顺昌长公主未必知道。
宋青莯叹一口气，转而道：“蒋家获罪，你立马找到长公主，答应娶她为妻，唯一的条件，你希望师太能够活着。长公主备受先皇宠爱，向来都是天之骄女，她怎么会答应的？”
甄彦行拭去脸上的泪痕，背对宋青莯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可以对你说的。当时我只是赌一把运气，若是她不答应，我只能和阿瑶一起赴法场。”
宋青莯微微蹙眉，依旧觉得不对劲。他问：“我冒昧再问一句，在驸马爷求长公主救下师太之前，你和公主一共见过几次？”
“你这话什么意思？”甄彦行怒了，转身说道：“我和阿瑶，在我入宫殿试之前便有婚约了。包括先皇在内，我从未对任何人隐瞒此事。”
“驸马爷不要误会。”宋青莯笑了笑，“据我所知，驸马爷在殿试之前就认识了长公主，不是吗？除此之外，难道你没有打听过，蒋家因为什么罪名，在一夕间被满门抄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