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琉月的脚步再快,但毕竟是第一次到蒋玉衡的别苑,始终比不过蒋家的下仆。当崇明带着屋外凛冽的寒风闯入明珠与蒋玉衡的密室时,明珠正执着一卷书歪在榻上看书,而蒋玉衡立在离她丈许的书案前,显在写写画画什么。
这般平静的和谐共处景象,饶是崇明已然见识了五六日,可踏入门槛的当口还是不免一愣。不是一个要离开,一个逼迫不准吗?可明珠除了初初醒来时试着和蒋玉衡交涉,其后得到了公子的否定答案后,竟就气定神闲地养起伤来,大大方方地向蒋玉衡提出各种合理以及不合理的要求,比如打发时间的乐子,比如两人相处的界限,再比如吃食,别说,这个女人胃口还不小!
而蒋玉衡多半都会爽快地答应。如此,后面的几日两人倒是异常友好;若非知道明珠内心对公子坚决的抗拒,此情此景,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副美好的才子佳人图,便是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吧?
崇明往前走了一步,尚未开口,一只灰白交接的大狗已是扑腾地朝他扑来,崇明狠狠朝那狗一瞪,大狗非但不怕,还威胁地龇牙,喉头发出扑哧扑哧地恐吓声,对着崇明就是一阵吠咬。
“公子……”
崇明头大,这条狗名叫射虎,属行猎的好手细犬,从前在猎场没少为公子争脸,是蒋玉衡的爱物。 当日明珠不过说了一句无聊,公子便去犬舍中把它带了来。原以为这条见谁都咬,唯独只服蒋三管教的大狗势必会给明珠一个下马威,可哪知这大狗龇牙竖着毛照例对明珠进行了一番恐吓后,那妖女只随便勾勾手指,伸手给狗儿挠了几下痒痒,这凶神恶煞的恶狗竟眯眼惬意地趴在地上,最后还翻了个身对明珠露出肚皮,示意明珠继续,看得崇明惊掉下巴。
犹记那日见公子目露宠溺,温柔地看着温婉的少女与躺在地上求抚摸的射虎,崇明内心不住咆哮。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恶狗也稀罕这美丽的皮囊吗?实在肤浅!亏他从前还给它喂了多少肉,简直是见色忘利!
注意到崇明的窘态,蒋玉衡低呵了一声射虎,那狗儿果然夹着尾巴,复又乖顺地躺在了明珠的脚下。看着这宜室宜家的狗腿子,崇明泪流满面!射虎,你的节操呢?
“有事?”
蒋玉衡从书案上抬起头,崇明这才想起正事。
“公子,是梁琉月过来了!”
“哦?”
蒋玉衡把笔放在笔架上,瞟了对面一眼,可是少女的目光却还是没有从书上移开,仿佛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她现在到哪里了?”
“应该快到梅苑了!”
崇明的声音渐渐低了,尽管一路阻拦,可对方到底是未来的少夫人……
“还想离开吗?”
崇明错愕抬头,这才意识到公子这是和明珠说话。抬眼往那妖女方向看了看,可那女人却表现得很平淡。
“要我赶走梁琉月?可她毕竟是你未过门的夫人,我未来的嫂子。”
这似笑非笑的语气,实在讨打,崇明内心不断为自家公子叫屈。
“是又如何,珠儿非要这样和我说话吗?”
蒋玉衡也不生气,漫不经心地把桌上的东西扬起来,似要吹干上面未干的墨汁。
“如果珠儿不愿意,我不介意把她请过来,可届时你则失去了一个离开别苑的机会。”
声音中的缱绻温柔好似一根羽毛,软软地撩拨着人的神经。
明珠尚为反应,趴在地上的射虎已是兴奋地起身,朝着蒋玉衡过去,围着她饶了绕圈圈,又走过来咬了咬明珠的裙摆。明珠只当这狗儿以为他们要外出兴奋,不想抬眼一看却见射虎盯着蒋玉衡手中的东西不住地摇尾巴,见她看过来,还兴奋地汪汪叫了两声。
注意到妖女脸色一瞬紧绷,崇明好奇,也顺着瞥了一眼,这一看更是内心一叹。公子啊公子,你怎么就折到这妖女手中了呢?白卷上,惟妙惟肖地绘着一个美人懒懒躺在榻上执书而卧,脚下卧着一只细犬,正是明珠和射虎。
那狗儿画得敷衍,几笔勾触,可那美人却是画得异常细致,用了工笔写意。崇明再度腹诽,连射虎这般威风凛凛的狗都被公子感动了,你这妖女就不会心软一下?
“走吧。”
终于,明珠轻声。她虽然不想被蒋玉衡当做遣退梁琉月的工具,可是也不想让这一屋子的奇珍引出其他的误会。毕竟明珠虽然不喜梁琉月,且因为镇西侯府的关系,两人之间不可避免一场厮杀,但她却不希望这场纷争的起源是蒋玉衡,把自己陷入那越描越黑境地,特别是在方方才和姬尘互诉钟情的节骨眼上。
见她答应,蒋玉衡细致地为明珠系上雪帽和大氅,崇明生怕她改变主意,忙撑开一把伞,却被蒋玉衡一手捞过。射虎看到主人的动作,欢快地冲将出去。崇明摇了摇头,干脆先走一步去前面看看状况。
却说梅苑那边,梁琉月的人在别苑里里外外乱窜了一圈,别说明珠,便是蒋玉衡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估摸着那丫头大抵已经被蒋玉衡带走了,梁琉月目光越来越狰狞。
一路走来,不说别苑的下人视她如蛇蝎,便是这精巧的亭台楼阁,两步一景的园林风景,还有那些看似普通实则稀奇讨巧的陈设摆件……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未来夫君所有,可是未来的少奶奶梁琉月还未曾踏足,蒋三便带着明珠来这里鬼混,越发让她这个占了蒋府少夫人位置的人显得尴尬而可笑!
“搜,给我搜——”
梁琉月气得发抖,掌心狠狠地拍在桌上,桌上的东西应声倒地,见跪在下面的人面露迟疑却不动作,梁琉月猛地拿起桌上一只砚台朝人砸去。预料中的惨呼没有传来,只见一团灰白相接的东西猛地袭来,梁琉月尚未反应过来,身边的悠瑶已是吓得惊叫出声。
梁琉月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是一条足有人高的细犬,它威风凛凛地把砚台含在口中,慢腾腾放在地上,随即抬起头扑哧扑哧往前两步,弓身做出一个捕猎的动作,下一秒竟就扑将过来——
离梁琉月最近的悠瑶早已双腿打战,可若是这位大小姐又出什么问题,梁府有的是折磨她的办法,终是硬着头皮挡在梁琉月前面。狗儿双腿一扑轻松地把悠瑶压到了身下,眼看那尖利的獠牙就要咬破自己的喉咙,悠瑶恐惧得双手乱抓,这一扑腾竟把梁琉月的轮椅抓倒,看着那恶犬放下手中的猎物朝自己过来,梁琉月亦是花容失色。
“还愣着干什么,把它给我打死!”
梁府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提着刀剑正要上前,却被什么人拦刀一阻,厉声道。
“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来三公子的别苑撒野?!”
那细犬听到声音,总算放下梁琉月,走向崇明,龇牙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喉咙不时发处野兽一般的嘶吼,
“原来是你!”梁琉月被人狼狈地从地上扶起,认出是蒋玉衡贴身的侍卫,她条件反射抬眼往入口处一看,果然见蒋玉衡和一个女人一同跨入了门槛,眸中的光芒越发狠戾。
“蒋三,这个贱人怎么会在这里?”
梁琉月双目赤红,竟是怔怔地落下泪来,那看向明珠的眼神,已然带着深仇大恨!
梁、蒋二家是世家,从记事开始,梁琉月便知道自己将来会是蒋三的夫人;不过小小女娃到底不知****为何物,只认定那位漂亮的哥哥属于自己,是她的所有物!随着年岁增长,少女初长成,而那终将属于自己的翩跹少年郎越发风姿俊秀,浊世佳公子只往那一站,便能轻易吸引无数贵女的注意,听到周围人或艳羡或妒忌的言语,梁琉月只觉自己心中小鹿乱窜,看向蒋玉衡的目光也由理所当然的持有变成了心有所属的痴慕。
然偏偏这个让她无数次夜不能寐的男人却天生对自己冷淡,她伤心他风流不断,难受他看不上自己,可偏生又无可奈何,只不断用母亲的话安慰麻木自己,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总归以后蒋三的正房夫人是自己,那些姬妾无非玩意猫狗一般,还不是任由她打发?
本来相敬如宾这一生大抵也就能过去了,可——
呵,原来蒋三这般薄情浪荡的人,也会有心,也会爱上别人……
梁琉月自己先付出了感情,最是熟悉旁人陷入****的模样,更可况还是心尖之上的蒋玉衡?!梁琉月只觉心在滴血,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双璧人,头脑已被仇恨点燃!
她从未这样深刻地很过一个人,也从未这样深刻地爱过一个人!
凭什么,她一个天之骄女,会被这样一个低贱的商贾庶女踩在脚下?
从头开始,她便没有学过认输,也不会输!
梁琉月浑身颤抖,面上狰狞似鬼,歇斯底里咆哮。
“来人,把她给我拿下,我要她死,要她死——”
然而到底蒋家人在场,梁绍的人马迟疑了一下,却是没有动。
明珠看着梁琉月被情所困,因爱生恨逐渐显露出那可怖的形容,第一次竟有些理解这个女子。
前世遭遇卫长卿的背叛,她化为厉鬼,夜夜徘徊在卫府和镇西侯府,不也是无时无刻要撕裂那对狗男女?
不过她或许是幸运的,经历地府的三年,她这个披着肉身的鬼却越来越像人;而有些人虽然是人,内里却已然化成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