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尘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苏荡喊的不是他,一切与他毫无关系一般。却是周围的人不禁汗毛一颤。
姬尘的身份,在盛京是有一个禁忌,轻易无人敢提,可是苏荡却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连向来淡定的蒋玉衡都忍不住眉头一跳。
这个苏荡,实在是过分口无遮拦了。
可是姬尘受了这番嘲讽,却一如既往的没有脾气,他眨着那双清润但无焦距的眼睛,轻轻地道。
“在下是奉旨行事,苏公子若有异议,可面禀圣上,何苦与我为难?”
他这副无奈又温顺的模样,连张冲看着都火大,不管苏家如何得势,苏荡不过是个闲散的公子哥,并没在朝中任过一官半职,姬尘再怎么说,也是从三品的京兆尹,在官阶上并不比苏荡的老爹低多少,面对他如此无礼嚣张,姬尘明明能拿出官威来喝退对方,可他却如此窝囊,连他这个参军都看不下去。
姬尘把姿态放得低,苏荡便也不好咄咄逼人,他哼了声,
“我可听说天花一事纯属有人故意陷害,速把明珠带出来我亲自确认,若是谁敢对她不利,私自压下这件事,我明早便进宫向太妃禀明!”
苏荡颐指气使惯了,声音也特别嘹亮,他这一呼喝,明家人在里屋全都听到了,苏小霸王这道令人听了就想退避三舍的声音,对此时的明家人来说,却犹如济世佛音,春风化雨,不等人传,明堂明瑛便带着明珠一齐走了出来。
明珠此时换了套烟粉色绣白茉莉的衣裙,飞仙髻只来得及梳了左侧,右侧垂发如云瀑般顺着香肩流泻而下,嫩得掐得出水来的脸庞半掩在其中,香腮凝雪,齿绽樱颗,别有一番妩媚。
苏荡和蒋玉衡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顿觉明瑛所言倒也不算夸张,这般姿容,连艳冠后宫的蒋贵妃也有不及,盛京之中,唯端阳县主能一争高下。
“姬大人,你告诉我,这张脸像是得了天花的样子么?”
苏荡表面虽是质问姬尘,一双眼睛却得意洋洋地看着蒋玉衡。
姬尘依旧轻声细语。
“苏公子,你明知道在下看不见,又如何判断。”
苏荡冷哼一声。
“姬大人看不见,你们也都是瞎子么?不知是哪个庸医诊断出来的,这种人是怎么混进太医院为皇族诊病的?我觉得有必要好好查一查!你认为呢?蒋公子!”
蒋玉衡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他始终是蒋家的儿子,并非是个只知道流连花丛的草包,他很及时地截住苏荡话头。
“明姑娘,听说你出宫前,董太医曾赠了一瓶灵药给你?”
他悠然问着,扫过明珠的目光却是有几分冰冷和警告意味,明珠看懂了,明家父子却没有,他们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委屈的不行,见了救世主一般的苏荡,激动得正要诉苦一番,却被明珠抢先道。
“没错,民女此前高烧不退,浑身出疹,可服下董大人的灵药之后,便觉清凉爽利,回到家时,红疹竟好了一半,烧热也渐渐褪去,直到就寝前,已经全然无碍,民女全家皆感激不尽,还准备明天清晨亲自携礼登门拜谢。”
明堂父子瞠目结舌地看着明珠,完全不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苏荡则是剑眉倒竖。
“呵呵,天花这么好治?董世友若这么能耐,只怕华佗在世也要拜他为师了!只怕明姑娘得的根本不是天花!”
蒋玉衡摇扇笑道。
“那也只是苏公子的猜测罢了,或许明姑娘病发得早,这药又吃得及时,才逃过一劫,总而言之,她的病症已经好了,谁又能证明她得的是什么病呢?”
苏荡气结,却又无法反驳,毕竟当事人自己已经承认,他再说什么,便成了栽赃陷害,他于是鄙夷地瞟着明珠,频频摇头,拂袖而去。
“白长了一张好脸,没想到胆小如鼠,连自家的公道都不敢讨回!”
事情既然已有了定性,明珠的天花被董世友给治好,那么蒋贵妃原本的计划也就不能再进行了,京兆尹便没有留下的理由,姬尘于是带着属下抱拳告辞,表示明早就进宫复命。
蒋玉衡却没有走,面对心存忐忑想要上前摇尾乞怜的明家父子,他看也没看一眼,只是盯住明珠,缓缓地道。
“明天一早,陛下便会知道你的病痊愈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明珠岂会不懂他的意思,献帝之前便存了招她入宫的心思,只是生生被天花吓退,现在如果她没病了,献帝难道不会再打主意?这样的话,她对蒋玉媛来说便还是个威胁。
从前只听说蒋玉衡放荡不羁,没想到在家族利益面前,他竟然如此死守严防,看来所谓传闻,都不一定可信。
明珠丝毫不把这当作一种威胁,反问道。
“小女听说皇家禁忌颇多,每次甄选秀女,从生辰八字到面相五官,皆择吉避凶,蒋公子难道还找不出一种合理的说辞?”
这已经是非常露骨的暗示,皇帝再好色,也绝不会把一个有损自己国运的灾星留在身边,蒋玉衡不由失笑,欲以扇柄托住明珠下巴,再细细将她打量一遍。
“看来苏荡说你胆小如鼠,乃是他肤浅了,看来你大哥说得没错,确实是个妙人。”
明珠面色乍寒,后退一步,厉声道。
“公子系出名门,一言一行都是贵府的名声,还请自重。”
蒋玉衡脸上一讪,他们蒋家原本是极重礼数的,他看对方不过是个商门之女,便没有打算尊重她,食色性也,调笑一下也无可厚非,但没想到明珠根本不给面子,竟然当面指责,而且抬头挺胸,疾言厉色,丝毫没有他父兄的猥琐,反而颇有大家风范,让他一时有些后悔。
蒋玉衡不动声色地收回扇子,将脸转向弯腰恭候的明瑛,潇洒地啪嗒一展折扇。
“看在令妹的面子上,明家的欺瞒之罪,本公子便不再计较了,你记住此前的婚约依旧奏效便可。”
目送蒋玉衡离去,明家上下可谓又喜又忧,喜的是蒋玉衡似乎对明珠颇为中意,忧的是那位苏小霸王未必就会主动退婚。
见妹妹在两位他平日都不敢拿正脸直视的贵公子面前如此游刃有余,明瑛心里十分不自在,转身责备道。
“你方才又是作的什么妖?不是说董世友企图毒杀你么?苏小公子就在眼前,你却改口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是要忌恨明家么?”
侍女端来铜盆,明珠不紧不慢地洗着手。
“大哥以为凭我明家就可以撼动蒋贵妃的地位?那可真是太天真了!别忘了蒋贵妃背后,除了蒋家,还有镇西侯府,即便陛下知道真相,最多给她罚俸禁足之类的惩罚,这值得咱们全家以命相搏吗?在蒋玉衡面前表态,便是让蒋贵妃清楚,我明珠从没有进宫的打算,好打消她的疑虑。至于大哥担心苏荡忌恨,那是杞人忧天了,苏荡不傻,他没指望靠这件事搞垮蒋妃,也知道明家的无奈,要忌恨,也是忌恨蒋玉衡罢了。”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目中闪过一道厉芒。
“至于董世友……一剂神药治好天花的事迹马上便会不胫而走,为了不让这个谎言不攻自破,所以他必须得死,这次虽动摇不了蒋贵妃分毫,但是能废了她手下一条狗,也不算没有收获。”
一番话说得明堂父子背后发凉,他们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明珠,似乎在看一个妖怪,明珠这才察觉自己似乎说得有些多了,眨眨眼睛,想起之前在里屋听见苏荡所说的话,不由好奇地问明瑛。
“对了,那个京兆尹姬尘,苏公子怎么会唤他十三王爷?我记得十三王爷名瑕,自小因为多病养在气候宜人的故都灵安,怎么又会成了京兆尹?而且竟还成了个瞎子?”
明瑛终于在妹妹面前找回一丝高大,也不管禁忌不禁忌了,一时口无遮拦。
“你一闺中女子,又怎会知道这些秘辛?这十三王爷对皇家来说乃是一个尴尬且耻辱的存在,可以说除了相貌好,别的一无是处,他一生下来便是瞎子,陛下当年又是如此宠爱他的母亲瑜妃,因此对外隐瞒了他的眼疾,送到灵安养着,十多年来一直遍求名医为他治眼睛,可惜啊!天生就瞎的人怎么可能治得好?后来先帝过世,他总不可能还躲在灵安,必须前往盛京送葬啊!偏偏路遇一群有眼无珠的悍匪劫道,十三王和随从失散,一年以后才找到,你可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明瑛露出一丝鄙夷和不耻,摇头啧啧道。
“朝暮楼,那是和宛在馆齐名的青楼!你想想,且不说是不是王爷,一个男人,被卖到那种地方,做着最肮脏下贱的勾当,谁还能苟且偷生?偏偏十三王这人胆小,居然不敢自尽保全名声!尽管陛下下旨杀尽朝暮楼中人,但却封不住此事,为掩盖皇家奇耻大辱,同时顾念手足之情,陛下干脆给十三王重新赐名姬尘,除去郡王爵,封了个京兆尹给他,可惜这小王爷太好拿捏,京兆尹多数都不服他管教……”
后面的话,明珠没有听清,姬尘这个名字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姬妾之姬,风尘之尘,这个名字怎么听都满含讽刺,仿佛时刻在往它的主人伤口上撒盐,提醒着他那屈辱不堪的过去,这真的是一个顾念手足之情的兄长所作所为吗?
明珠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瑜妃娘娘举办樱桃宴,她穿着银红衫子,系着五彩丝绦,骑小白驹在旷野上疯跑,衣兜里的樱桃飞出来,落了命妇小姐们一头一脸,母亲责备她无状失礼,瑜妃娘娘却拉过她的手笑道。
“好可爱活泼的女娃娃,不知许了人家没有?若是没有,可愿给本宫的瑕儿为妃呀?”
当时明珠一心认定韦泽,如临大敌,当即直着脖子拒绝道。
“明珠是韦家的媳妇,才不稀罕做王妃!”
当时母亲在一旁脸都绿了,瑜妃娘娘却没有治她不敬之罪,只是摸着她的头开玩笑。
“你再好好想想,本宫的瑕儿生得一副绝佳相貌,很讨姑娘家喜欢呢!”
收回思绪,明珠低低一叹,先帝驾崩,瑜妃殉情,而当初差一点成了她夫君的人,如今竟活得如此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