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金顶红门如故,夏日荫凉,光点投射在大叶梧桐之上,一片斑斓,园中成串的倒吊金钟开得如火如荼,端得是红深碧浅,鲜艳明媚。寝宫内,碧玉樽、琥珀酒、珊瑚床,未失华美,可但凡知情的人,都知道如今圣眷落在叶棠华和容雪萱身上,而蒋贵妃的势头是大不如前了,若不是仗着生了唯一的公主,恐怕连日常用度都会被人苛刻。
蒋夫人抿了一口明前的龙井,弥漫的茶香却掩盖不了她心中的苦涩。
“若不是为了拉拢叶家,叶妙莲这种人,怎么配得上你三弟,可怜他九泉之下还不得安生……”
说到此处,她不由哽咽拭泪,蒋贵妃表情也有一瞬悲凉,但她不得不安慰蒋夫人。
“母亲,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叶妙莲因梁固而死,叶家深恨梁固,我们便助他一臂之力,加上这联姻的关系,今后我们才能多个助力,对付镇西侯府和姬尘!”
说到此处,蒋贵妃面上露出一丝狠厉,关于梁固,她首先找的合作伙伴本是明珠,没想到此女敷衍了窦娇儿一番,便没了下文,看来是担心自己会对姬尘不利,道不同不相为谋,叶家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也聊胜于无了。
献帝果然很快便下了一道圣旨,将叶丞之女妙莲赐给蒋玉衡做冥妻,叶妙莲死得不光彩,和人通@奸已是侮辱门楣,对方还是个低贱的奴仆,叶家急于找一块遮羞布,献帝当然不会拒绝,况且他觉得这种女人赐给蒋三,也是对其的一种惩罚。
明珠听闻这个消息时,心情很是复杂,蒋贵妃手上握着梁固的把柄,必会借此机会拉拢叶家,此是在她计划之中的事,但她没想到,蒋玉媛为了和叶家团抱在一起,不惜将逝去的蒋玉衡也当做筹码。
想蒋玉衡心高气傲了一辈子,有过无数女人,偏正妻之位上却格外挑剔,没想最后登堂入室顶了他妻子名义的,一个是他极为厌恶的梁琉月,一个却是她名声狼藉的闺蜜叶妙莲,人生何其讽刺!
想到此处,明珠轻轻叹息,起身拈了三株她亲手所制的竹叶香,走到水边点了,插在月莲花侧,合掌朝着月亮的方向拜了拜。
“终究是我害了你,望你我来生,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再做朋友。”
抬头时,周遭突然狂风大作,水面上慢慢浮起一层白雾,依稀有人影朝她飘来,明珠大惊,还以为是蒋玉衡的鬼魂显灵了,不由后退一步,谁知云散雾霁,面前所站的,经是自己的两位师傅。
姜婳轻摇团扇,媚眼含着娇嗔。
“徒弟,虽说你和那小子成了好事,身上由他的瑞气罩体,可以暂避鬼差追捕,但这可不是长久之计,等这层瑞气慢慢散去,鬼差一样可以拿你!”
商季常点头。
“所以当务之急,你一定要怀上他的血脉!”
和别人讨论这种事,别提多么别扭了,明珠又羞又恼,嘀咕。
“这种事,又不是我说了算!若真那么容易,我季府那些嫂嫂们也不用整天给送子娘娘烧香了!”
姜婳恨铁不成钢地戳她额头。
“一次不怀,那就多试几次呀!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我看那小子也就是个假正经,你自个送上去,难道他还会严词拒绝不成?若真这样,那不是傻就是有毛病!”
说着,还嘲讽地瞥了商季常一眼,商季常不知被戳中了哪个痛处,只是摸着鼻子轻咳。
明珠闷闷地嗯了一声,心中却不以为然,还一回生二回熟,经过第一次她就好久没敢正眼看姬尘,还要她再主动勾引,她的脸皮往哪里搁?
唉,只怪窦氏暴毙,她注定要守孝,不然光明正大地和姬尘成了婚,便不至于像现在这般难堪。
三日后,蒋、叶两府结亲,虽是冥婚,蒋、叶两府还是简单地操办了一下,命人将叶妙莲的牌位用红绸包了放入花轿,绕着盛京大街小巷走了一圈,抬进蒋府,和蒋玉衡的牌位并排供在祖祠中。
蒋府内,蒋夫人命人摆了一桌小宴,将叶家上下都请来安席。可惜最后来的只有叶夫人一个,且她也兴致不高,毕竟女儿刚刚亡故,名声又毁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心情吃席,精致的菜肴不过随意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蒋夫人抓住机会,握住叶夫人的手,问道。
“亲家母,小满那天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怎么都不相信,妙莲这孩子我是见过的,眼见那样高的姑娘,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厮扯上关系!分明是被人泼了脏水!”
叶夫人红了眼圈,既然已和蒋家结亲,她对蒋夫人也没那么生疏了,横竖人都死了,有些话直说无妨。
“亲家母双眼雪亮,自是不信,妙莲再怎么不堪,也不至于这样没有眼力见,当初诓骗了她的,除了梁固那混账再没别人!我家妙莲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哪里逃得过那花丛老手的手段,至于那个下人,不过是替主子顶罪,虽被砍了脑袋,亦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蒋夫人亦和她同仇敌忾。
“这个梁固,确实不是个东西,从前我们蒋家和镇西侯府关系好的时候,他为了巴结,也常来走动,做的不少坏事我也有所耳闻!我只是不解,若是别家也就算了,亲家公身为户部侍郎,分明能轻易置他于死地,怎么却让他现在还逍遥法外?”
叶夫人目光一滞。
“听亲家母的意思,梁固莫非有什么把柄,能为我家老爷所用?”
蒋夫人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一阵低语,叶夫人恹恹的神情瞬间精神起来,手中的帕子几乎被她绞断……
翌日,叶丞便在户部衙门内,命人开了北档房,亲自进去查阅卷宗,做到侍郎的位置,很少会亲自去看北档房那些不打紧的卷宗,一般都由手下的主事郎中阅过批了就完了,户部的人虽奇怪,但也知道叶侍郎进来刚刚丧女,招惹不得,于是取钥匙开了门后,便守在外头等候。
叶丞这一进去,到了傍晚落日之时才出来,本以为叶大人该回府用饭歇息了,谁知他脸色凝重,竟让人立即备马车,径直进了宫。
户部尚书陆远在家中听到这个消息,右眼皮直跳,才穿戴整齐,坐了轿子要去叶府问个究竟,当街却遇上御林军穿街而过,直奔镇西侯府方向,御林军右统领****添认出陆府的轿子,勒马行礼,陆远趁机问道。
“王统领这样匆忙,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添有些意外。
“大人身为户部尚书,竟不知道此事么?不知大人可还记得前年陛下生辰,梁固献了一幅长约丈许的‘锦绣江山图’。”
陆远点头。
“确有其事,‘锦绣江山图’乃三百年前画圣洪春海遗作,可谓传世名画,梁少将能寻到真迹献与陛下,真是有心了,记得陛下龙心大悦,梁少将也因此事,不久后才升了少将之职,怎么,此事难道有什么蹊跷么?”
****添冷笑一声。
“其实那幅画,是伪作,大人的属下叶侍郎方才拿了一份户部北档房的陈年卷宗进宫面圣,那卷宗乃前朝遗留的皇帝陪葬物一览,上头记载,那幅‘锦绣江山图’,早已在一百五十年前,被濒死的颐宣帝焚烧殉葬!”
陆远沉默,他少年时才春闱就入了户部,供职多年,也曾阅过那些零碎卷宗,所以这件事他其实是知道的,当时他曾暗中感叹,梁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用仿品献寿,还是一幅敏感的‘江山图’!
但在朝为官,讲究一个处事圆融,梁固是镇西侯的义子,有些事与己无关,装聋作哑便好。叶丞是前年才到户部,一上任就是侍郎,这些杂事自然没有做过,怎么会无缘无故突然跑去北档房?
“陛下看了这卷宗,勃然大怒,偏偏那年陛下过完生辰之后,北疆就遭了匈奴侵扰,丢了不少疆土,现在出了此事,陛下怎能不联想起那幅假冒的‘锦绣江山图’,梁固这礼,竟是个诅咒了!陛下怎能不怒?这不,当即命属下前往镇西侯府拿人,事出紧急,属下就不叨扰大人了!”
说着向陆远抱了抱拳,策马离去。
陆远坐在轿中,只觉一阵头疼,随从在外请示。
“大人,咱们还去叶府么?”
陆远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摆摆手。
“回去吧!”
叶妙莲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叶丞为女报仇心切,不惜虎口拔毛,作为父亲他也可以理解,毕竟自己的女儿陆清池也曾遭受过类似的暗算,只是,叶丞这一做法,无疑与镇西侯府为敌了,自己还是离叶家远些,以免受到波及。
镇西侯府此时,可谓一地鸡毛,因为招惹叶妙莲的事,梁固被梁康狠狠鞭挞了一顿,正在大堂内罚跪,不想就被破门而入的御林军扭绑起来押上了囚车。
梁康和梁瑞武闻讯赶来阻止,****添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陪笑着抱了抱拳。
“侯爷,属下这也是奉旨行事,还请体谅。”
梁康知道梁固摊上了大事,自己也无力阻止,只得摆手放行,本来看到梁康赶来,还颇有些得意的梁固,一瞬变了脸色,在囚车中疯狂挣扎叫喊。
“义父!义父救救固儿!二哥已经不在了,固儿实在不想义父膝下只剩大哥一人伺候啊!”
梁固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梁康也没有回头,比起淌眼抹泪的蒋蕊,梁瑞武却是一脸冷漠。
“这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尽干些下作事!被叶丞报复,也是自食其果,只是可惜了父亲这些年对他的栽培,咱们镇西侯府又白折了一臂……”
庞胧烟混在女眷当中,假惺惺地抹着眼泪,心中却是大石落地,因为叶妙莲做了她的替死鬼,梁固和叶家结下了梁子,心情极其恶劣,这几日没少对她拳打脚踢。
庞胧烟按着隐隐作痛的肋骨,眼神无比阴森。
你对我无情无义,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今后在这镇西侯府,固然要看尽嘴脸,好歹没有性命之忧了,只要得到蒋蕊的欢心,今后在镇西侯府站稳脚跟也不难。放眼镇西侯府的女主子,梁端阳被扫地出门,蒋蕊的贴心人只剩那个柔弱善良的大儿媳史秋凝,等着瞧吧!等蒋蕊知道她这个好媳妇和自己的丈夫有一腿时,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芒种过后,便到了梁固处死的日子,明珠提出要随姬尘、季明铮一同前去观刑,季明铮本是反对的,认为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这种太过血腥的画面,还是少看为妙,但姬尘居然同意了,此前梁瑞英的死,明珠便亲眼目睹,小姑娘脸上的表情除了解恨之外,完全无半丝恐惧。
不同于梁瑞英,梁固被处了绞刑,得保尸身完整,算是献帝对镇西侯府的恩赐,可是梁固被麻绳吊死时,两眼凸出,舌尖半吐的摸样着实狰狞可怖,还有曾被他玩弄过的女子准备了泔水往他尸身上泼,引得百姓纷纷起哄叫好。
镇西侯府的人行事低调,等行刑官差走了以后,才挤进人群,把梁固的尸体放下来,灰溜溜带走。
人群散了,明珠等人也打道回府,亲眼目睹仇人之死,季明铮兄妹两都沉浸在别样的情绪中,气氛十分沉闷,姬尘难得地命虚宿掉转马车到青弋江边。
残阳如血,层叠的山峦嵌在一泻千里的江水中,与粼粼碧波交相辉映,岸边停泊着一排龙舟,随着波浪悠悠荡荡。
姬尘牵着明珠走到湖边,季明铮自觉地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再过些日子便是端午,青弋江上要赛龙舟,场面很是壮观。”
季明铮在后头道。
“先帝还在时,便很喜欢看赛龙舟,听说当时立下一道规矩,拔得头筹的队伍,将到皇宫太液池为皇帝划一回御舟,得赏金千两,这个规矩到百里衡这里,也没有变。”
明珠眺望滔滔江面,天高水阔,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三人沿着江边的柳堤散了会心,到日头埋进水中,才折返马车。
回首间,一艘小舟蓦然闯进明珠的视线,舟上一长身玉立的男子执箫吹奏,熟悉的背影让明珠心中一惊。
“怎么了?”
见明珠停下脚步,姬尘转身问她。
明珠揉了揉眼睛,待要上前一步将那人看清楚,男子已矮身钻进船舱之中。
“没什么,看到一个人,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