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当年和雪崖爱跻见面时,三人相谈甚欢。他们都认为万物都有灵,万灵皆是平等,在恒古久远之前,这寰宇苍穹之内,万灵共处,但后期却逐渐划分出了若干结界,使得天人相隔,而这世界,也并非完全平等,痛苦和愤怒在不断积怨,让人间彻底形成了一个大火炉。
这就好比一个学生不好的孩子,你把他和学习好的同伴放在一起,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但被划出来扔进同样都是这种情况的学生群当中,自然就分出了三六九等,高者洋洋得意,低者自怨自哀,甚至破罐子破摔,久而久之,一层层下来,也就有了层次的区分标准。
仙,之所以成为仙,是因为打破了这种桎梏和死板教条的形式,在得到大道核心的同时,也开始顺道而行,逆天而修,一步步从底层向上爬。突破生命的极限,突破命运的捆缚,突破旧有生存环境。
可没想到的却是,这条路本身就如此之难,还要面临不断的天劫。
天劫也分大中小三种层次,突破一层,就要遇到相应的天劫。以当时爱跻所说,他从蛇到蛟,从蛟到龙,就得经过两次中等天劫,而每次蜕皮,不啻为一次小劫,随时会因为蜕皮不顺而死亡。
这大劫就不必说了,要想飞升到昆仑这神仙所居之地,不管人还是动物,仙还是妖,都得经历前所未有的灾难。而往往也就是这关,折戟沉沙者众多,其中一半都在这次灾难当中死亡,被劈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小部分则是奄奄一息,重头再来,只有那幸运的一小部分才能顺利登天。
进入昆仑如此之难,却挡不住下界的决心,前仆后继者络绎不绝,明知有此大难,却妄自揣度自己有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幸运儿。于是其状凄惨更甚不修仙的,乃至于让所有修仙之士心中积郁难平。
这时间规律难改,他们当时也只是调侃不忿,过后就忘。哪知这却成了云景天的心头之病,愈发潜藏起来,想想自己一生只为修道成仙,踏入昆仑,如果稍有差池,好不容易经过大几百年的修行,也会面临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想想都觉得凄苦。
在想起玄云门那苛刻的门规后,那一次回去,云景天却是心中生出隐病。这点连他都不知道,一直等到前段日子,他在玉岱灵面前痛心疾首说出那番可笑而狂妄的大话时,他才深深了解到,自己的心魔所藏便在这里。
心魔如果是其他****或感情方面的倒还好说,可偏偏是这么大的一个心病,导致他不得不在入魔之后,考虑到更多将要面临的情况。
现在已经这样骑虎难下,身后是地狱油锅,前方是万丈深渊,脚下更是一捧尸骨,他根本不可能停下来,或者退回去,而他那倔强的臭脾气,更是牵着他不停前行。
身在玄云门是幸福的,最起码比起爱跻和那已经没了门派驻地的符箓门来说,真的是好上了不少,自从鬼仙到人仙,他除了要悟透这门槛外,就只是灵力了,而灵力的要求也不是很高,可以在得到更高的传法后慢慢提升。
但在这外界就没有那么好了,没有玄云门那样巨大的幻阵结界保护,能真正修行到高处的修仙者真是少之又少,其他小门派也只能沦落为“一人过劫,全体守护”的凄凉地步,哪里有玄云门这样逍遥自在?想修就修,想停就停,有各种大补食丹和丹药伺候者,修行劲头都不是那么足了。
当时云景天听着爱跻和雪崖一点点感慨,才明白自己身在福中却不知福。以至于他对于很多妖类的看法都彻底改变了。
现在他心思重重行走在前方,身后跟着三个已经变化成人形的妖,一行四人进入了长安城。
从气势来看,云景天俨然一个阔家大少爷。只可惜紫黑色长发随风乱飘,身上衣裳破烂,其他三人又生的凶神恶煞,倒像几个打扮怪异的地痞流氓,一路走去,见者唯恐躲避不及。
城中官兵见了也不敢阻拦,因为三妖身后跟着的则是大批大批的军队。看旗帜,分明就是自家人。
云景天来到长安不是为别的,就是为寻找李自成而来。
刚才在城外的关中平原一战后,云景天才得知李自成现在已经混的风生水起,并不比当时的张献忠差,更是坐拥固若金汤、千年古都的长安,现在已经称王,定都在此,国号大顺。
与张献忠的莽撞不同,李自成杀人是杀,但却有礼有节,颇有章法,归顺他的人也比张献忠多的多。尤其在暴真的叙述中,他了解到,李自成身边几乎囊括了当年从剑仙门的剑山中放出来的所有妖类。
这不可谓不强,这些妖类平时都难以管束,能听一个人类的话,除了他实力强横外,恐怕笼络手段也颇为了得。想以这样的情况径直去找李自成,恐怕将要面临的难度要大了许多,于是干脆还是照旧,以他一贯的胆大行为直接进城,大张旗鼓地和李自成单独见面。
这样的阵势李自成自然知道,何况魔器碎片互有感应。
他站在钟楼的眺台处负手而立,头戴毡帽,身穿淡青色衣服,外黑内红的披风在威风吹拂下微微晃动,脸上镇定无比,眼眸中却露出一丝不解。
李闯王高大威猛,一缕恰到好处的络腮胡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秀俊逸,有文武全才的感觉。不同于张献忠那猛汉似的张狂,他一向低调隐忍。这样的行为在所过之处大受好评,但在跟随者的眼里,无异于一只沉睡的猛虎,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随着云景天的接近,他眼中开始泛红,犹如一头压抑愤怒的狮子,喉咙里也发出不明音节的低吟,双拳更是捏的格格作响。
他看不到云景天,却能看得到那冲天的紫黑色魔气,犹如巨大的火焰一样烈烈燃烧,在城外就已经旗帜鲜明地通告了,似乎在说,李自成,我来了,你能把我怎样?
云景天身上魔器碎片太多,带给他的威压强大到可以让他窒息的地步。两人差距如此之大,已经是李自成所意料之内,但云景天并没有暗杀上来,而是这样光明正大前来,却让他十分为难。
如果现在战,只有一块魔器碎片的他必死无疑。张献忠已经走投无路,早就来到这里打算和他商量共同联手对抗云景天。看着犹如丧家之犬的黄虎张献忠,李自成心中暗笑。现在的他,根本不需要亲自杀掉张献忠,他忍住了杀死他的冲动,而是拨派了一部分人马给他用,要求他出城向东,迎截清兵来袭。
不过,他现在可不怕云景天,属下这些妖类的强大足以抵抗几个地仙,蚁多也咬死象,何况他云景天呢?现在的他,杀掉云景天并不难,或许可以轻松取得魔器碎片,所以见云景天这样胆大前来,倒有些吃惊。
寒芒一闪,压抑住心中那与生俱来的恨意和激动,他低声道:“设宴!我倒要看看这云景天还有什么把戏!”
身后一人得令而去。
鸣笛、号角,好像战场上冲锋陷阵一样的声音响起,夹道两边人头攒动,前方更是有人亲自迎接,似乎在隆重欢迎凯旋的战士。
站在前方的,赫然是当年的大鬼头,眼下已成中年富态、但举止霸道、神情威严的将官。
云景天离李自成的官邸走的越近,越能感受到毫不掩盖自身妖气外放的那些妖类,十多道强大的妖气像蛇信一样,不断地朝他袭来,想要把他全身上下摸个透彻。但这些妖气碰到了云景天外放的魔气,如同舔到了火焰,倏地缩了回去,却又不肯离开,在身周不住地缠绕。
他们的强大,足以让云景天有进难出。
不过云景天却艺高人胆大,一点也不惧怕。他有两个原因,第一点,他如果打不过,可以在这里重伤全部妖类,再以魔器碎片护体安全逃脱。这点虽然窝囊,却是后招。最主要的是第二点,他想根据之前的推测和判断,来这里招兵。如果他的猜测没错,这些妖类能聚集在李自成身边,纵然有李自成的怀柔手段在内,也必然有一个更为强大的理由,那就是黑甲人的话。
黑甲人其实并不是天魔,而是附着在魔器碎片当中的天魔之气凝结而成的,或许有着天魔的一点点意识,却不是全体或本体。在遇到妖类时,弱小的自然是屠杀,而强大的,则有招揽之意,于是通过某种手段,将他们招成仆从来辅佐最终的天魔代理人。
暴真具体和殇、暴两妖说了什么,云景天即使动用了灵力也没有听到,可想而知,这是一个私下商量的秘密,暴真不想让自己得知。于是他就一步步推导出这样的结果,这些表面上看似降服和归顺的妖类,本质上还是墙头草,只要方法策略得当,会转投到自己身边。
他的自信来自于他身上的魔器碎片最多。通过和李自成单独的见面约谈来仔细观察,如果这些妖类并不是愚蠢之辈,必然会看出来,他的实力比李自成要强很多,也许会如同墙头草一样倒向这边。
打定注意,他就做出了这个看似胆大冒险,却是心细毒辣的一招,打算给李自成来招釜底抽薪。
进入宴会厅,看到齐刷刷地侧目凝视他的官军将领外,桌子前竟是空空如也。设宴的主人还没到来。
云景天停下脚步,看着大鬼头从身后超前,然后大大方方地落座在对面主人的位置上,伸手道:“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