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行得半日,已是夕阳西沉的时候。残霞碎影之间放眼望去,目力之内并无村落人家。说不得,只好在荒郊露宿了。三人择了一块平坦开阔空地,升起篝火,扎好营帐,谢衣又将四名偃甲仆从调试完毕,充作警哨。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这才就着篝火闲聊。
谢夏二人相识之后,先后经过江船之战、丛极寨一役,这份同仇敌忾打架打出来的交情,使得二人亲近了不少,更何况夏夷则又存了曲意相交的念头,两人便越发投契起来。
当日夏夷则上船之时,谢衣便知他心中有难以开解之事,只是当时两人交情尚浅,他也不好多过问他人私事。夏夷则日间在食棚气恼而去,旋又折返,谢衣却知他心中并未释怀。此时夜凉如水,正是人心最易坦荡之时,便不免存了解释之念。
谢衣执了壶酒,坐到夏夷则身旁,笑道:“到底是江南,这夜间倒也不冷。”
夏夷则接过酒壶饮了一口,也笑道:“江南地气湿暖,所以才有‘秋尽江南草未凋’的诗句。”
谢衣在夏夷则身边坐下,微笑道:“我出身塞外苦寒之地,每年六月一过,举目便只见黄沙白雪。似这般江南景色,却是平生未见。”
夏夷则听谢衣自报来历,便知谢衣有话要说,当下只是默然不语,要听一听谢衣说些什么。
谢衣将手中枯枝填入篝火之中,那火焰猛地一长,将谢衣眼神映照得格外幽深。谢衣盯着火苗出了半天神,才道:“那****上我船来,我见你衣饰华贵谈吐文雅,便知你出身不凡。及后你府上家将一事更是印证了我心中所想,府上必然非富则贵。这几日来,我见你行事颇有法度,必是自小熟知律法,是故你虽以太华观弟子名号在外行走,遇到玉姑娘那事,第一想法却是官府管与不管。”
夏夷则正将酒壶往嘴边送,听了谢衣这话,手上不由缓了一缓。他自小被送入太华观修行,在那家中生活时间累计起来也不过七八年的功夫。却不料自幼所受的规矩教养竟如此深入骨髓,行事之间不知不觉便带了出来。便一似他身上血脉,虽然口中说着父子情绝之语,甚至改了姓氏,又哪里真的便能如哪吒一般剔肉还母剔骨还父?终其这一生,他依然是李圣元的三儿子。
夏夷则放下酒壶,轻轻叹了口气道:“谢兄好意,在下自是明白。只是在下实在是有难言之隐,确实不便相告。”
谢衣微微一笑,道:“当日初见,你曾说,我不曾被人辜负,自然体会不到被辜负者是何心境。若是将心比心,想来那辜负了人的人,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便有愧悔也无处可说,无人可说。夏公子,人谁无过?”
夏夷则默然半响,心中想起自幼父亲对自己的疼爱之情,原本坚如磐石的怨恨之心,不知不觉中开始有了动摇。只是,那高高在上的男人,真的会有愧悔之意吗?
谢衣见夏夷则神色怔忡,心中暗叹。他口中之言虽是劝解夏夷则,又何尝不是在说给自己听呢?那日丛极寨得了矩木令,他便放出偃甲鸟传信流月城,何尝不是希望那人能迷途知返,早日收手。 江陵城中与那人所派斥候交手之后,便知道自己行迹已露,然而十一年教养之情又怎可轻易斩断?他心中,并不愿意与那人正面交锋,否则也不必匆匆离了纪山往岳阳而去。他昔日年少气盛,做事不分轻重,这些年想来,亦颇觉不妥。然其中有涉原则之事,却是万万不能退让的。只是此中恩怨纠缠太过纷繁复杂,并非三言两语朝夕之功便可解决。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盼那人得知矩木令消息后,能另做打算。
此时夜已深沉,周遭鸟沉树静,连半丝风儿也无。只有漫天繁星如宝石一般点缀在夜空中闪耀。
谢衣毫不费力的便找到了北斗七星的位置。他在流月城中曾任破军星君一职,那破军星又名摇光星,正是北斗七星中斗柄最后一颗星。斗勺第一颗贪狼星所对,便是又名紫微星的北极星了。
谢衣睡眼迷糊中,只觉得那北极星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竟幻化成一张人脸:容长脸上一双浓淡相宜的远山眉,眉尾略有分叉,斜飞入鬓,下边一双丹凤眼,不怒自威,天然带着几分煞气威仪。薄唇紧抿,透出坚毅果决来。正是他那师尊,流月城紫微帝君沈夜的形貌。
模模糊糊中,耳边只听得一声叫唤:“谢衣”。谢衣抬头一看,夜幕之下,缓步而来的,不是沈夜却是何人?
谢衣与沈夜多年未见,却未料竟然会在今夜重逢。心神激荡之下,谢衣也来不及细想,以流月城与中原千里之遥,沈夜坐镇城中日理万机,是如何到得中原,又是如何大海捞针般找到自己的。
谢衣放眼一看,只见偃甲仆从东倒西歪瘫痪在一旁,阿阮夏夷则却不见踪迹。谢衣心中已知不好,他素知沈夜手腕铁血无情,阿阮夏夷则落入沈夜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不待细想,他连忙翻身而起,暗中戒备。
只见沈夜满面怒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口中冷笑不绝:“这么多年过去,本座都已快忘了你的模样。此生居然还能再见,当真令人心绪难平。”
谢衣当年惹下泼天大祸叛师出逃,听了此话,脸上一红,一声儿也不言语。
只听沈夜继续道:“待本座想想,该如何称呼于你。前代生灭厅主事?现任破军星君?还是——本座的——叛师弟子?”
谢衣听沈夜咬牙切齿说出“叛师弟子”几个字,心中一痛,竟无一语可辩。
沈夜走上前来,将紫薇软剑往谢衣脚下一扔,道:“有何分辩、是否后悔、曾否顾虑为师?这些年来,为师无数次想要问你。而你,当真是……不错!”
谢衣深吸一口气,垂目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尊授业之恩,弟子永世不会忘怀。只可惜……师尊所谋太深,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恕弟子不能苟同。”
沈夜冷哼道:“不能苟同?烈山部历代夙愿不过是想重返中原,重返三湘始祖之地。本座不过是将这个愿望实现而已。又有何不可?”
谢衣叹气道:“君子有所不为。师尊恩情,弟子毕生难以回报万一,弟子心意已决,绝无更改。”
沈夜闻言大笑,袍袖振动:“好、好、好!不愧是我沈夜的弟子。”他厉声道:“‘师则,章二,目三。灭师悖命、累及他人者,杖二十,鸩杀!’谢衣叛师出逃,本座今日便清理门户,你还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