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白日里在山道之上无意间背出“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的话来,他人只当沈夜是借文抒情,感叹衡山风光,但听到谢衣耳中,便知自家师尊心中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西迁烈山部历代执政者的累世心愿,他与沈夜的分歧便在此事的处置态度之上,更因此导致他流落中原。如今师徒二人暌违多年再次相见,虽说他二人都小心翼翼的回避这个话题,生怕因此再起争论,但于谢衣心中,仍想着若有机会,还是要将自家师尊婉转地劝上一劝。
晚饭过后,谢衣便邀沈夜一同往山间散步。沈夜原以夜间山行不便,不欲答应,无奈谢衣执意恳求,又唤小道童送了两盏琉璃灯笼来,他架不住谢衣撒娇,一时心软,终于还是与谢衣同往。
此时十五已过,天上下弦月弯如镰刀,将夜空渲染成深蓝色,其上群星点缀,紫微三垣赫然在天。沈谢二人出了青玉坛大门,往山路上缓缓信步而去,树木掩映之中,两盏琉璃灯笼便如萤火一般闪烁明灭。
二人行得数里,耳中忽听得有水声鸣响。谢衣久居纪山山中,这声音于他却是颇为耳熟。他心中一喜,忙将沈夜衣袖一牵,呼道:“师尊,前面有瀑布!”
沈夜久在塞外,纵然曾经在诗文书籍上见过“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这样的句子,却从未见亲眼过高山水出如练,再也想象不来“银河直落”是何等的瑰丽奇景。此刻好奇之心大盛,忙随了谢衣循声而去。
二人为寻那瀑布所在,竟弃了山道,往那树丛之中觅路而去,林中虽然是树木幽深,草木茂盛,但因有瀑布之故,时常有道人游客前来玩耍,故此地上早被前人踩出一条小径来,他二人手中有灯笼照路,行来也毫不费力。
二人越往前行,水声越大,渐渐如雷霆震耳。两人穿过树林,面前豁然开朗,只见脚下一泓深潭,潭边有若干冲退石,被瀑水洗刷得棱角圆润。潭水对面峭壁高耸不可仰视,数叠宽窄不一的水帘便从峭壁之上冲泻而下,跌落潭中。却又被石壁间的乱石嶙岩挡住,然后再从石缝里屈曲折射,跳跃出来,满谷水花四溅,被天上月光映照,直如飞珠溅玉一般闪烁着晶莹夺目的光彩。
沈夜乍见此奇景,不禁神为之夺,他虽地位尊崇武功修为高强,在这造化的鬼斧神工前,却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静气起来。
谢衣拣了潭边一块巨石,将外衣脱下来铺在巨石之上,回头来招呼沈夜往上就坐。沈夜见他只穿了中衣,少不了又责他不知保养。
谢衣干脆将鞋袜也脱到一边,将双足浸到潭水之中,嘻嘻笑道:“师尊不必忧心,这潭水并不寒冷,只可惜弟子不会游水,不然下去泡上一泡倒是极好。”
他二人修为高深中气充沛,虽然旁边那飞瀑之声轰隆如雷鸣,两人对话却还是一如平常,完全无需刻意提高音量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沈夜便挨着谢衣坐下,学着谢衣的样儿将双脚泡进潭水之中。那潭水果然不热不寒,一股儿温度恰好的凉意正好舒缓疲累的双足,沈夜不禁眯起眼来舒服地叹了口气。他数十年来坐镇流月城,不敢有片刻懈怠,及至与砺罂结盟,更是分毫不敢放松精神,何曾有过如此闲适之情。这一瞬间,他竟觉得,若就此在中原隐居下来,再不操心那万里之外流月城前途如何,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此念一生即灭,他也不愿再多去想。
沈夜向谢衣笑道:“怪不得你隐居中原,数年来不肯往流月城传一星半点消息。在如这般风光佳处结庐而居,不为世事所虑,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
谢衣摇头道:“弟子生在流月城,长在流月城,中原虽好,终究隔了一层。非是弟子狠心,不知体谅师尊辛劳,实在是,弟子当日刺伤砺罂,心知他必然向师尊要人,若师尊不知弟子下落,于师尊,于流月城,都更好些。”
沈谢二人自岳阳楼重会以来,为避免争执,师徒二人均颇有默契的不提这个话题。此时沈夜见谢衣忽然提起往事,心中不免微微一怔。待听得谢衣坦言顾虑时,只觉心中那根刺被人往外拔了出来,再也不那么扎着疼了----他难以释怀的,不过便是自己辛辛苦苦教养了十余年的徒弟竟然丝毫不曾将他放在心上。
沈夜听了这话,心情一阵大好,便连眉宇间的郁郁之色也消散了些。他眉毛一扬,傲然道:“你是本座的弟子!莫说是刺伤砺罂,你便真要了他的性命,有本座在一日,本座便护得你一日。谅那莎车国也不舍得与我流月城毁约断盟!”
谢衣虽素知沈夜爱护自己,却也知道以沈夜的身份,流月城的前途才是第一位的,莫说自己,便是连他与沧溟城主的那份情意,也曾作了流月城的牺牲。此番听沈夜说出这番话来,他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觉感动无比。当下便想要趁热打铁,将他这位师尊劝上一劝。
谢衣犹豫半响,终于开口叫道:“师尊,弟子……。”
沈夜见了谢衣这副犹豫神情,心中便似有预感一般。他此刻脸上喜色未散,强自摄定心神,笑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要为师应承?你自小便是如此。不妨,说来听听。”
谢衣垂目好一阵,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不再逃避沈夜目光,恳切道:“师尊,与砺罂的盟约,不如作废了吧?”
沈夜再没想到谢衣会在此时重提此事,他一脸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默然半晌,才轻声问道:“你一直想说的,还是此事?”
谢衣话既出口,再没收回的道理,干脆将心一横,向着沈夜跪了下去,道:“师尊为流月城前途一事殚思极虑,弟子自是知道。弟子自入师尊门下,这十余年所思所虑,与师尊并无二致。只是在弟子想来,就算流月城有沙海侵蚀之患。但这天大地大,又何必一定要与莎车国结盟,觊觎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