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日清晨,我和沈弥飞往北京。候机厅里,我一眼就看到伸着大长胳膊朝我们挥手的肖磊。“我猜这小子过会儿得翻栏杆。”沈弥还没回答,肖磊就翻过了护栏,朝着我们大步流星地跑过来。我用力挽住沈弥,如今一切毫无防备的举动都会把他撞得踉跄。但在跑到面前之后,肖磊却稳稳地刹住了车。“沈老师!”他站直身子,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直到沈弥抬起左臂,肖磊才上前将他搂住。
沈弥照着肖磊的后背拍了拍:“怎么样小伙子,一切顺利吧。”“我好着呢沈老师,”肖磊还是一口不变的京片子,“您最近怎么样?身体还行?”“承您惦记,我也还硬朗。”沈弥学着肖磊的口音,然后两个人一起大笑。
“哎,那个谁,”我说,“怎么回事,没见旁边还有个人吗。”肖磊这才把头转向我:“刚才没见着啊,尹老师也来了?让我看看,哎哟喂,这可长大了不少——”“边玩儿去!”我笑着给了他一脚,肖磊没躲:“尹老师真矫健,在学校没少踢学生吧?”“是吧,是吧?你也看出来了?不然再来——”我边说边又要踢他,这次肖磊熟练地躲开,“可不能再踢了,万一踢出个三长两短,谁当司机你说是不是。”
北京的秋天总是比其他季节干净,秋雨一来,很多浮土都成为了往事,又或者,很多往事都变成了浮土。我还能记得每一条街道的名字,金灿灿的树冠也还是我离开那年的模样。可是于我而言,它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异乡,那条本该有眷恋的血液流通的血管上,牢牢地打着死结。可是很多人不会这样想,好像我一生中最华彩的四年留在了这里,所以我必须对它满怀眷恋。
“重新回北京,心里什么感觉?”肖磊朝着窗外深深地一望,这是他阔别了两年的故乡,却不是我的。“还能有什么感觉,”我低头笑了,“舍近求远,得不偿失。”透过后视镜,我看到肖磊的眼睛稍稍向上看了一下,微一皱眉之后,说了句“好吧”。对于所有没弄明白又不想深究下去的话,他都会是这个反应。
肖磊在南锣鼓巷订了酒店,两间南向的单人间。“这儿地角好,去哪都方便,不过看演唱会得提前行动,我过会儿把车给你们留下。”肖磊仔仔细细地部署着,我的心里很暖和:“我又不是头一回来北京,不用你这么安排。”肖磊朝我眨眨眼:“要是你单独行动,说不定我也就让你自生自灭了,这不沈老师也来了么。”我说:“老师您听到没,这小子的意思是,我在沾您的光。”沈弥淡淡一笑:“费心了小伙子。”“你这说到哪儿去了,”肖磊终于有点儿难为情,“我们上学那会儿,不也总是跟着您沾光么。”
“你沾什么光了?”我来了兴趣。沈弥莞尔:“我以前上下班开车,他们几个总是蹭我的车坐。本来送到车站就该下车,后来总跟我耍赖,非得送到家门口才算完。”“对对对,”肖磊笑得直跺脚,“当年真有意思。怎么样尹老师,后悔没早上几年学吧?”
我在承认和否认之间选择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我又在不可理喻地纠结了,可是对我来说,这句话延展出来的含义已经超过了字面所体现出的那一点点。所以我总佩服肖磊能提起往事而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与他相比,我倒觉得自己更像沈弥当年的学生。没有半点儿揶揄的意思,这是实话。
肖磊坐了不多会儿就走了,回国不到一天,时差还没倒回来。长长的狭窄的走廊里没有旁人,我径直往前走,他忽然握住我的小臂,然后在我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将我打横抱在怀里。我轻轻地拨弄着他的头发:“刚认识那会儿还是长头发呢,现在留的像个做买卖的。”肖磊笑:“可不是呢,真是做了笔好买卖。”说完他就凑过来吻我,我的血液在那个瞬间凝固了一下,还没冲到头顶就自在地落下来,继续在身体里有条不紊地流淌。
“想我没。”因为顾及着其他房里的人,他的声音很低。“想,”我说,“但有时会忘了还在想你。”肖磊笑:“我也一样,给你打个电话就踏实,不过真忙起来还是什么都顾不得。”“我知道,”我说,“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么张罗,北京我又不是没来过。”“这怎么能是张罗呢,”肖磊缓慢地摇头,他的嘴上起了很多白色的皮,“这不叫张罗,叫尽心,毕竟沈老师也是我的老师。”
我回到房间,辗转反侧睡意全无。“老师您睡了没有,我屋太安静了,睡不着。”消息发出去没有回音,却忽然听到身后墙壁传来的笃笃声。几秒后沈弥回复:“这下有动静了,睡吧。”我起身跑去隔壁,他正半靠在床上。我捏着嗓子:“沈老师,我是来给您打扫房间的。”沈弥笑了:“我还真以为是保洁。”我说:“保洁哪知道您是老师。再说肖磊走的时候给您挂了‘免打扰’的牌子,别人不会随便进来。”
“小伙子有心了。”沈弥拍拍床,我挨着他坐下:“刚刚那声音是您用手敲出来的?”“拐杖敲的,”沈弥说,“用手不得敲肿了。你怎么还不睡?”“快让您的短信笑死了,哪还睡得着。”沈弥说:“随便一点儿事都能把你乐成这样,想让你高兴倒也容易。”我说:“这是典型被您带坏了,绿豆大的事也觉得好笑,再说您不也没睡么。”沈弥说:“总觉得心里有点儿慌,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房间太安静了?我把电视打开。”换了几个频道,忽然看到一则娱乐播报:
“今晚七点三十分,‘树与花’北京站演唱会即将在五棵松体育馆举办,暌违十年的朴树将携手戴佩妮献上一场关于青春与回忆的演唱会。据悉,主办方打出了‘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的标语,吸引无数情侣纷纷购票,怀念青春……”
我看得入神,旁边的沈弥忽然笑道:“你看,这演唱会本来该你和肖磊去的。”我不以为然:“我俩认识那年我十九,跟青春早不沾边儿了。”沈弥不说话,我又说:“其实最合适去的是你俩,咱三个人里头,就属你俩认识的时间最长。”沈弥没接我的话:“说真的,你和肖磊去吧,行吗。”“不行!您不去我也不去,两张票搁那儿作废吧。”
沈弥终于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说:“以后不带这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的,突然改主意到底是吓唬谁呀。”“跟肖磊一起去多好,”虽然收回了主意,可他依旧惋惜,“我去顶多就是凑个热闹,过了也就过了,他去听完,写歌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用上。”
我满不在乎:“肖磊早不写歌了,他说那玩意儿不接地气,他想踏踏实实的赚钱养活我。”“小伙子真不错。”像是没有预见到这个答案,停了片刻沈弥才这样说。我说:“凑合,中等偏上。”“不知足,”沈弥说,“肖磊做得不少了,刚回国就忙前忙后,不容易。”“还不是应该的,他也觉得应该。刚才这小子还跟我表态,说您是他老师,所以他必须得尽心。”“你真是个孩子,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肖磊做了这么多,跟我是不是他老师没关系,是因为他在乎你,明白了?”
“真的?”我不由一愣。沈弥点点头:“师生缘分,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我就带了他一年,他根本做不到这份上。”他的眼睛里涌起了一片看不清的东西,随后渐渐地消失,像是那些逝去的岁月一同浮出水面,以为要进行一次声势浩大的协奏,却还是若无其事地沉淀了。“那他今天……”“他是想让你高兴,傻孩子。”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看到一个真相。或者说我从没想过,自己以前所看到的、所笃信的一切,离真相还有那么远。“老师,您总看得这么清楚,有时会不会很难过?”“不会,”沈弥依旧是慢慢地、平静地摇头,“要不是肖磊总提起当年,我也很少拿他当自己的学生看了。”“您拿他当什么?”“就当个不错的小伙子呗,当成我们渺渺的男朋友。”“我还以为您也把他当亲学生。”沈弥笑:“有你一个就够我受了,哪要得了那么多。”
暮色开始降临,我们出发去了体育馆。红色的座位上坐着五颜六色的观众,可是当场灯暗下,一脸沧桑的短发的朴树抱着吉他站上舞台的时候,座位和观众就变成了漆黑欢呼的海水,晃动着荧光棒像是遇到攻击四处逃窜的浮游生物。《那些花儿》的旋律响起,欢呼成了轻轻的哼唱,激烈的逃窜都变成了缓缓的摇动。我摸索着找到了沈弥的手,然后将它横握在自己的掌心。他的手指微微弯曲起来,自然而然地回握住我。离开讲台之后,他的掌心和手指都变得柔软了,粉笔灰侵蚀的粗糙好像变成了一段历史。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想起明天即将面对的一切,心中忽然起了一阵风,卷起这些年来沉淀的所有的荒凉。我知道在这样一个时候,想起往事是多么不合时宜,我也知道目前的生活已经是我们能够到达的最好,换成任何一种结果都不会好过今天。可我只是突然想要单纯地想想,不代表任何唏嘘感慨、不代表任何后悔、不带任何情绪、不告诉任何人地想想我二十一岁之前盼望的生活。
“老师。”我喊他。沈弥把脸凑向我。我说:“您知道吗,朴树老了。”沈弥淡淡道:“谁不老。”我说:“您。”沈弥微笑着不说话。我又喊他:“老师。”沈弥点点头,我说:“这次就是想叫您一声。”灯光和周围的荧光棒将他的皮肤映得微蓝微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