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夷坐在那口死过人的井边,心中郁结的那口气迟迟未散。
她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只要谢泠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以将她所怀有的希望毁灭。
诚然,小菊只是个被买卖的丫鬟,命如草芥,而她也不是官老爷,能断案判刑,可谢泠又凭什么阻止她,为了维护江盈心?
一把火烧了那尸体,让她满心的疑惑永远都是个疑惑,让她不得不带着对小菊的愧疚过一辈子?
此刻日上中天,阳光直直地照进井里,照的井水透亮,顾夷瞧了会儿,觉得晃眼,忽然间余光瞥到了什么。
她转身将木桶扔进井中,而后将绳子一点一点地绞上来。
半天不敢吭声的秋宁忙过来抢着做,将水桶拎上来。
“咦?夫人,这是您的帕子?”秋宁将浮在水桶里那个帕子捡了出来。
她虽未曾见过夫人绣过这样一张帕子,但这样的手法,也只有夫人有了。
顾夷将帕子接过来,眉头愈皱愈深。
轻罗布庄的手帕花样繁多,按料子绣工分三六九等,这手帕上绣的荷花出自顾夷之手,料子乃上上之选,至于为何笃定是轻罗布庄的,那就瞧帕子角落上那个不起眼的六棱花了。
江盈心是个很有习惯的人,这点顾夷从她的用度穿着上能看出来,她所用的东西都是西大街的锦绣阁,故而这不会是她的东西。
那么,这出自轻罗布庄的手帕,真的仅仅是个巧合,落入了死了小菊的这口井中?
顾夷揉了揉额角,许是在太阳下呆的久了,她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晕阙。
她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不似小丫鬟那般吃力,他搂着她毫不费力。
顾夷缓了缓睁开眼睛,瞧见谢泠的脸。
他似乎熬夜了,眼底下淡淡的青影,以及下巴上出了头的胡须,都教他平白生了几分沧桑。
顾夷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很累,她也很累,这就是不适合的两个人硬凑在一起的结局。
“不要再过问这件事情了,我瞧你的脸色……”
“我也是个奴婢对吗?一辈子都要仰视着你们,按着你们的意愿活出你们想看到的样子。”
谢泠关怀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顾夷冷冷地打断了。
“我真的不想,不想这样憋憋屈屈的一辈子,活在大夫人底下,活在忍气吞声的日子里,甚至,由别人来掌握我的生死。”顾夷仅用了很轻的力气,就将他推开了。
“你知道吗?最初的你,于我而言,是神祗般的存在,我娘自幼没有把我当女儿看待,我又何曾把她当母亲看待过,故而,我过着还债一般的日子,终在她对我下狠手那日,我虽痛恨她,确实喜大于悲,因为这样,我才能真正地与她恩断义绝。”
她抬头对他扯了扯嘴角:“你觉得你看见的我,卑微而胆小,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卑微这么胆小?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像你想的这般纯良,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京城,只不过是为了不放过那些伤害过小文的人……”
她的眼睛露出了陌生的光,谢泠掩住她的嘴,惊异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
顾夷摇头,继续道:“我把小文当作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不会放过那些欺负小文的人,所以,你再怎么护着江盈心,都没有用。”
“你能做什么?”
“我能做的太少了,也许,我今天挠伤她的时候,指甲里藏了毒。”顾夷低着头说道。
谢泠握紧拳头退后了几步,胸膛起伏不定。
他定定地瞧了顾夷半晌,然后刷地一声抽出了剑。
“啊……”秋宁惊呼了一声,紧紧地掩住自己的嘴。
而顾夷依然以方才的姿势面对着他。
他抬起手,将剑尖对准顾夷。
“你再说一遍。”
顾夷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他将剑刃挨着她的脖子一点一点像前滑,直到他离她越来越近,在她跟前站定。
“你以为我真的很喜欢她,所以为因为这个原因,而在盛怒之下杀了你吗?”
谢泠确实是怒极了。
他攥紧顾夷的手腕拖着她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她知道自己惹怒了他,可并不希望他的怒火烧到别人身上。
“你不是觉得我喜欢她吗?你不是想她死吗?那我就如你所愿,带着你,亲手血刃了她如何?”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眸中却含着噬人的飓风。
“你怎么就不肯放手?”顾夷咬牙道。
“放手?你说得容易,我又何曾不想放手,我已经为你付出太多,这辈子都放不了了!”
谢泠红着眼睛,气恨交加。
“那你为何将我置于如此地步?为何不让我做将军夫人?”顾夷拧眉。
“你想做将军夫人,你想要这些虚名,你到底在想什么?”谢泠不觉得她会在乎这些。
“这些于你而言是虚名,于我而言是虚荣,想必将军一定听过一句话,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顾夷垂眸。
“好一个穷人妻,只怕你这辈子都没这个福分了!”谢泠摔了佩剑,终于将顾夷拖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屋子里有个老人正在碾药,忽然闯进来两个人把他给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又安心地坐回去继续手中的活了。
“青叔,她就是我说得那个女人。”谢泠说道。
顾夷不解他的意思,“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实在无法让我放心。”谢泠摸着她的脸,眼神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老奴早就准备好了,请夫人伸出手来。”青叔缓步走了过来,对顾夷道。
顾夷抬眼看谢泠,紧紧压住自己的手腕,谢泠瞧她这动作冷笑了一声,便将她手按在了台子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说这话带了几分颤音,谁知道谢泠这会儿发什么疯,会怎么折磨她。
谢泠不理会她,任由青叔抽出一根手指粗细的竹筒,里面有一根针,针上不知淬了何种药材,针尖都闪着紫色的光泽。
“夫人,有些疼,你且忍忍。”青叔笑着说。
顾夷恳求地看向谢泠,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忙向他低声哀求道:“我……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
谢泠目光柔了柔,轻轻盖住她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
地上有片红色的枫叶,顾夷弯腰去捡。
忽然起风,将枫叶卷走。
顾夷摸到了泥土,捻起来一看,指尖竟是红色的。
梧桐梧桐不过冬
清露清露一咕咚
囡囡睡觉呼噜响
一早醒来长一截
有人在反复地念着,顾夷往前走,又是一片红枫,满地的红枫,如血铺开。
她弯腰去捡,却始终捡不到,红枫像是有人默契一般,纷纷避开了她的手。
顾夷蹙眉,她看到了一双红色的鞋子。
鞋子湿漉漉的,周围也一片水印,她抬头看去,看到的是一脸发青的小菊。
“还我命——来——”
红枫融化,周围渐渐变成了翻滚的岩浆,四处烫手。
小菊的脸狰狞扭曲,撕裂了嘴,依然阻止不了她的尖叫。
顾夷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素色的床帐。
外面已经天亮了。
是梦。
她的脸上依然有着掩盖不住的苍白,想到昨日,她卷起自己袖子,看到臂上一点红点。
谢泠没说这是什么,但是顾夷听说过,达官贵人,多喜欢为幼女点砂,以保持清白之身。
顾夷如是想着,可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这样,因为痛,直接痛得她晕了过去。
秋宁伺候她梳妆,顾夷瞧着她一脸疲倦地样子,想必昨日也没有休息好。
“昨日,大夫人那边有什么动静?”顾夷依然记得谢泠说过的话。
“没什么动静,将军没有去大夫人那里。”秋宁也听到了那话,可这种事情她哪里敢乱八卦,估计还没开口就得被将军劈成两瓣。
“唔。”谢泠是个骗子。
顾夷如是想着。
她拢了拢这发髻,恍惚不认识镜中人了。
原本发黄的皮肤如今变得白腻起来,手上的茧子也都消失不见。
她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夫人,将军不许您再查探小菊的事情了。”秋宁说道。
顾夷笑了笑:“我知道,我去她房间里看看,以后都不管了。”
秋宁听了这话才松了口气。
小菊的房间在下人院子里,房屋简陋,却整齐干净,比顾夷来将军府之前还要干净。
顾夷瞧了瞧她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
“拿个碳盆来。”顾夷说道。
秋宁应了一声,就出去寻碳盆。
她将衣服捡出来,觉得衣服很小,不似小菊的身材,一件一件的,竟愈发的小。
也许这些衣服是她亲人所做,故而不舍扔掉。
顾夷猜想。
里面最小的一件是个婴孩的肚兜,顾夷那在手里,瞧着肚兜上的绣品,漂亮地令她惊叹。
转念一想,婴孩的衣物最忌讳绣些什么了,因为这些会磨损到孩子稚嫩地皮肤,父母亲又岂会只讨着好看,而不顾孩子舒不舒服呢。
顾夷觉得奇怪,摸了摸,布料竟无比粗糙,看起来软软的样子,可肚兜里是一坨一坨的疙瘩。
她愈发的奇怪,觉得这东西古怪,寻了一个小缝,将它撕扯开来,露出另一面。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她看不懂。
外面传来脚步声,顾夷便将这东西叠好放入怀中。
秋宁拿来了碳盆,顾夷摸了摸其他的衣服,一点异样都没有,她便将衣物全部烧毁。
“秋宁认识字吗?”顾夷漫不经心道。
“奴婢不认得,像奴婢这样的人,从小就被卖来卖去的,现在也只想安心伺候好主子,哪有时间学认字儿,不过西苑有个丫鬟从前好像是落魄的富家千金,她倒是认识几个字呢。”秋宁嗫嚅道,怕顾夷嫌弃她。
顾夷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