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娇笑着,抬起玉臂让他搭着下车。年轻公子懒懒地踏下车来,眼睛一下子不适应车外的光线,微微眯了眯眼,这才抬眸打量四周。
没有想像中的雕漆金牌、宏伟高门,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木头雕砌的门楼,上面的牌匾甚至没有上漆,连树心的年轮也看得一清二梦,上书两个歪歪扭扭的古朴篆体大字:瑶台。
那高窄的、古朴的吊脚门楼,怎么看也不联想不到食肆上去,倒让人有种误入仙境的错觉,仿佛一进入门楼,便会看到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神仙,骑着只小驴悠悠进山,山里藏着另一个让人忘却世间烦忧的世界。
年轻公子低喃道:“这便是雍城鼎鼎大名的瑶台仙筑,呵呵,有点意思。只是……这世上果真有瑶台吗?”
一圆脸大眼的丫鬟从门楼内翩跹而出,裣衽行礼,“我家小姐等候偃月公子多时,请公子随婢子来。”
偃月讶然道:“小姐?可邀我来的帖子落款是这瑶台仙筑的东家咏青公子。”
娇花朝他笑笑,“不错,是我家小姐与咏青公子相熟,借了咏青公子之名相邀,请公子海涵。”
偃月身后跟着两名随从,约二十出头,无论身形和相貌都一模一样,娇花不由多望了两眼,那两名随从同时朝她一笑,连笑容也丝毫不差,把娇花唬了一下,赶紧转身带路。
原来又是位仰慕自己的千金小姐,借了这个由头邀自己来,偃月微微一哂,拂了拂袖跟在娇花身后,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以景色闻名的瑶台仙筑。
瑶台仙筑就建在青暮山山脚,依山傍水,这门楼之后是条铺着鹅卵石的羊肠小道,穿过小道,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影壁立在前头,影壁之后是一个湖泊。目之所及四处是桃树,瑶台仙筑以桃花闻名,但此时早已过了花季,桃树上是刚刚冒尖的嫩芽,岸边泊着几艘豆荚小船或竹筏,岸上栽着柳树,风一过,柳絮飘飘。
娇花解释道:“瑶台仙筑占地数十亩,按客人喜好分了几个苑,若是前往南山、桃夭、灵台苑的,需乘船前往,若要前往采蘋、鹿鸣苑的,步行即可。”
偃月公子不置可否,却在那道影壁前驻了足,负着手眯着眼看了会儿。
那道影壁很是奇特,别的影壁皆是青石砌成,上面雕些花草祥兽或提几个字,可这道影壁却不是,似是由精铁所铸,通身乌漆油亮,中间一道浅浅的凹槽,将影壁分成左右两半。左边一半光滑平整,右边一半却是刻满了繁复的鸟兽图纹。
偃月负着手静静看了会儿,问道:“这影壁怎地缺了半边似的?”
“确实缺了半边,公子对这影壁敢兴趣?”
这声音明显比刚才那丫鬟的略低沉了些,语气也不复刚才的恭谨,偃月回过身来,便见一窈窕女子俏立身后。
“咦,原来是卿卿你?那贴子是卿卿的?”
偃月眸中秋波荡漾,两眼亮晶晶地在钱翩翩身上脸上转溜。钱翩翩站在那儿,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莫名其妙就和自己巫山云雨了一番的男子。
却见他蓝衣翩然,前襟交领处露出淡粉色的中衣,衣领绣着银色牡丹。粉衬蓝,本是极不搭配的颜色,若是穿在别人身上,不是显得花里花俏,便像乡野粗人装风雅不伦不类,偏偏穿在他身上,却是极得体极潇洒。他穿得讲究,身上配饰却是简单,头上束个简朴的白玉冠,左手食指戴了只朴实无华的白玉戒,仅此而已。
若是不开口说话,行为举止不是那般荒唐浪荡,光这么看着还真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不辱燕祈双璧之名,钱翩翩心里鄙夷地哼了一声。
她这三天可没闲着,让人将这偃月公子的底细打听了一番。
他是燕国皇子中最小的一个,排行十七,偃月的生母是丹夏国公主,丹夏国是在燕国和卫国之间夹缝生存的一个小国,以女为尊,他的母亲是丹夏国的继承人。当年丹夏国连续数年天灾,不得已依附了燕国,成了燕国属国,并将公主嫁与燕王。
联姻之时,燕王便答应了丹夏国,将来公主无论生男生女,待年满二十,便允其回丹夏继承国君之位。公主诞下偃月时,燕王已五十多岁,原本老来得子,应是很宝贝才是,可其实不然。
有传闻偃月出生时,曾有方士算过他的八字和燕王相克,故偃月一出生便和母亲一起回了丹夏,直到七岁他母亲失踪才重新回到燕国。燕王本身子嗣昌盛,加上父子分离多年,感情自是不太亲厚。
更何况这个偃月风流惯了,四处招蜂引蝶,不知招惹了多少官宦家的千金,一屁股的情债。据说有一次他还偷偷带了燕王新纳的妃子出宫,在外游玩了两个月之久,燕王气极,但碍于皇家面子不好张扬此事,索性将那妃子赐了给他。
祈、燕两国为争夺坞塬平原,打了十年的仗,拉拉锯锯却谁也奈何不了谁,直到去年燕王病重,军心不稳,祈国才得以乘虚而入,夺回整个坞塬。燕王怕祈国继续挥军南下,主动求和,还将这最小的儿子送上门当质子。
但燕王要面子,没明着说这个儿子是来当质子的,求和书上只说十七皇子欣慕祈国太学之名,借两国交好之际,前往祈国求学。故此,虽人人心知肚明,但这位燕十七皇子是以学子的身份来祈国求学的。
其时恰逢太子因“巫蛊之祸”被处死,祈国上下人心动荡,根本无力南战,祈王便顺势签下了这份议和书。
钱翩翩在心中腹诽,没准老燕王就是被他气病的,这才公报私仇选他来当质子,要是他在祈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丹夏国便没有了继承人,燕国吞并丹夏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偃月上前一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钱翩翩,“卿卿身体违和吗?怎地清减了这许多?啧啧,卿卿这一瘦,竟有另一番风韵,扶风弱柳似的,真真是我见犹怜。”
钱翩翩不答话,冷着一张脸上下扫了他几眼,抬手淡淡道:“公子这边请。”
她率先举步在前面带路,偃月的一番热忱没被领情,也不甚在意,兴致勃勃地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欣赏四周景致。
“春和景明,这时节果然适合踏青郊游。瑶台美景,偃月早有耳闻,奈何到雍城后俗事缠身,一直无暇来此,今日幸得卿卿相邀,这瑶台仙筑果真名不虚传,仙山琼阁,美若幻境,真真让人流连忘返……”
他在身后说个不停,钱翩翩脸色无波,径直将他带到湖边一凉亭,亭中早已布置好茶水点心。钱翩翩一入亭子便自行踞坐在蒲团上,娇花上前替两人倒了茶便退了出去。
待偃月施施然进来,撩起袍摆落座后,钱翩翩劈头便问道:“不知公子生辰八字可否相告?”
偃月闻言有些错愕,还是如实答道:“在下生于燕仁启二十五年十月初七。”
他说的是燕历,钱翩翩在心里算了算,他今年已满十八岁。
其实她自己也不确定转世的叶咏青现在应该几岁,她只知道冥府时间和阳间不同,她转世时已是数十年之后,当初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但上一世叶咏青比她早七天离逝,转世后的叶咏青年纪比她大,这总错不了。
钱翩翩又问:“那公子出生时可有天降异象?”
偃月刚刚抿了口茶,一听这话顿时呛了一口,“天降异象?卿卿为何如此问?”
“不为什么,好奇而已。”
偃月挑了挑眉,似是在思索,“天降异象……偃月一介凡夫俗子,何来天降异象之说,确实没听说过,卿卿问得真奇怪。”
钱翩翩仍是冷着脸,“那公子自记事起,可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让你醒了后心有戚戚,怅然若失的?”
虽然明知叶咏青喝过孟婆汤,但当时那阴差也说了,那汤是强行灌下的,没准他挣扎时洒了些,喝少了两口呢?前世的记忆会不会随着他逐渐长大慢慢忆起一些?
偃月又是一怔,满目含春的眸子在钱翩翩脸上转了几转,噗哧笑道:“卿卿今日当真奇怪,问的问题稀奇古怪的,叫我好生难为情,那个……咳咳……谁个睡觉没做一两回春梦的……”
钱翩翩翻了个白眼,打断道:“那除了春梦呢?有没有其它特别的?譬如梦见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历经了一些你不曾经历过的事?”
偃月低头思索了会儿,再抬眸时神色沉稳了些,“倒真有过那么一回,醒了后心里果真戚戚然,怅然若失,难过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