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风不大,却很冷。从树梢上掠过,发出低低的声响。路边,有报亭老板在分报纸。一张纸片不小心掉在地上,被风吹得一锨一掀。一辆自行车驶过,照直轧了过去。旁边路过的人便张大了眼睛,看着那浅白色的纸上留下清晰的轮胎的印子。路边的拐角处,是一家早点铺。炸油条的油锅支在外面,灶头师傅也不怕冷,一双红通通的手,啪啪地拍打着面团,头上却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旁边,却是一家寿衣店。黑底白字的招牌,不大,却很醒目。食客们吃完早点,甚至不朝那招牌看一眼,即便是偶尔看到了,也是漠不关心的神情,只管匆匆地去旁边的公交地铁搭车。早高峰,正是拥堵的时候。人们都忙着心急火燎地赶路,暂时还顾不上别的。偶尔,抬腕看一看表,心里默默算一下时间,还好,差不多能够赶得上 。
从地铁里出来,小让收到老隋的短信。这些天,他们很少联系。只是偶尔,老隋有短信过来,也是十分简洁,再不似先前的缠缠绕绕,浓得化不开了。老隋在短信里说,有事要跟她商量。晚上六点钟,京味斋。小让把短信又看了一遍。有事跟她商量。能有什么事呢?难不成,是竞聘的事?这些天,报社里兵荒马乱的,人心浮动。一把手冯大力看来是要大动干戈,重整山河了。 改革的力度很大。部门之间优化组合,牵扯的人事众多。这种时候,有人哭,就一定有人在笑。几家欢乐几家愁,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小让不懂,也不多问。只是偶尔从甄姐那里听来一些小道消息,东一句西一句,全是作不得真的。小让心中惦记着自己的事,又不好深问。只有把一颗乱糟糟的心按住,耐心听甄姐八卦。跟老隋呢,又是如今这种状况。小让更不会把身段软下来,去问老隋。本来,当初来北京的时候,小让也没有什么想法。不过是打一份工,挣一份钱罢了。至于后来的事,她真的没有想过。老隋,还有老隋的许诺,都在她的想象之外,让她有点措手不及。怎么可能呢,全当是一个梦吧。这些天,她早想好了,等这边一放假,领了薪水,她就回老家。回芳村。快过年了。回去好好过年。 至于和老隋,再说吧。能怎么样呢?她怎么不知道老隋。老隋再贪恋,也断不会下狠心娶了她。
中午的时候,小让在走廊里给那些盆栽浇水。远远地,看见老隋和冯大力从会议室出来,往这边走。小让拿着喷壶正要走开,只听见冯大力说,这绿萝长得不错——你是新来的吧?小让说社长好,拿着喷壶一时怔在那里,走开不是,不走开呢,也不是。正窘着,听见老隋说,老冯,这件事就这样,回头我们再斟酌一下。小让赶快趁机去走廊那头灌水。
京味斋就在小让住处附近。从前,也跟老隋来过两回。装修倒是古色古香,有老北京的味道。小让点了一壶菊花茶,一面喝,一面等老隋。老隋在短信里说,单位还有一点事情没有处理完,让她稍等。他马上到。小让看着对面屏风上那精致的雕花,心里猜测着,究竟是牡丹呢,还是月季?这是一个小包间,满堂的仿红木,墙上挂了一幅字,小让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名堂。据老隋说,他也喜欢写字,闲暇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涂抹几笔。当然了,小让没有看过老隋写字。老隋。小让慢慢喝了一口茶。老隋家里的战争,也该已经平息了吧。老隋不说,她也不问。老隋这个人,她怎么不知道呢,最是懂得讨女人欢心。说不定,经过了这场战争,两个人又回到了从前的恩爱,也未可知。虽然,据老隋的讲述,他们夫妻,从一开始,就是被乱点的鸳鸯。怎么可能呢。小让又不是傻瓜。老隋,只不过是说给她听罢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让心里某个地方还是细细地疼了一下。仔细想来,跟老隋,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其实,私心里,小让也不免做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比方说,像老隋在缠绵之际所说的,小让是他的。他隋学志的。他要她。他要娶她。他要她做隋太太。这话听多了,小让就生出一些美丽的幻想。跟了老隋,在北京生活,做北京人。就像她那个老乡说的,做不了北京人,也要做北京人他爹。那么,她就做北京人他娘好了。至于石宽,她倒没有多想。石宽。有时候,小让觉得,芳村是石宽的。而她小让,却应该属于北京。她也知道,这幻想没有道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房间里暖气很热,她把外套脱下来,挂上。从单位回来,她特意弯回家里一趟,换了一套衣服。上班干活,她们是要穿工作服的。那样的衣服,怎么能见老隋呢。尤其是,在这样一家堂皇的饭店里。小让还淡淡地化了个妆。她很记得,老隋说过,晚上,灯光下,是应该有一些颜色的。今天这个约会,小让有点措手不及。她掏出小镜子察看了一下,还好。干净,俊俏,是从前的小让。
老隋急匆匆进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半了。老隋一面脱外套,一面一迭声地不好意思,说单位里的破事儿,没完没了。燕莎桥又堵车——小让静静地听他抱怨,替他把杯子仔细烫了,倒上茶。有服务生过来,请老隋点菜。看上去,老隋气色还不错,眼睛微微有些肿,眼袋似乎是明显了一些。低头看菜单的时候,秃顶在灯下闪闪发亮。老隋每点一道菜,都要抬头看一眼小让。是征询的意思。小让轻轻点头,说随你。小让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温柔。小让还知道,温柔是她的杀手锏。跟老隋这么久,她怎么不知道他?小让穿了那件绯红色毛衣,是老隋喜欢的那件。等菜的时候,两个人默默地喝茶。小让不说话,她在等着老隋开口。玻璃茶壶中的菊花很好看,一朵一朵,满满地绽放开来。枸杞经了浸泡,红得可爱,有细细的哀愁的味道。老隋说,你怎么样?还好吧。小让说嗯。老隋说是这样,小让,有一件事,哦,还是那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小让说哪件事?老隋嘴巴咧了一下,说,就是,那件事——小让看着老隋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早已经揣测了八九分。老隋说,我也没有想到,哦,我也曾经想到的,她果然去找了冯大力。老隋说女人闹起来,你是知道的。她居然找了冯大力。没脑子!真是没有脑子!老隋说冯大力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好了,现在,最高兴的人,就是冯大力!这次竞聘,如果冯大力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我一点办法都没有。老隋说所以,想来想去,他只好来跟小让商量。菜上来了。清蒸鲈鱼,蓝莓山药,木瓜雪蛤,都是小让的菜。这家京味斋,号称新京派,看来,也早已经名不副实了。老隋说,这个冯大力,我了解。心思缜密,生性多疑——当然,也不是刀枪不入——我没有别的意思,小让。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去见冯大力一下——小让坐在那里,看着老隋吞吞吐吐。包间里灯光明亮,温暖,细细的音乐隐隐传来,是缠绵的梁祝。小让只觉得背上有寒意漫过,簌簌地起了一层清晰的小粒子,心中却如电闪雷掣一般,一时怔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