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外多月,能听到的只是零零散散的消息。直到有一日,魏公国的尚书令华歆来向曹丕传达曹操的命令,才知道了事情详细。
大概是不愿再见刘协行跪拜之礼吧,曹操虽至许都,却未亲自入宫。只先让汉帝下旨,授金印紫绶,正式册封去年入宫的曹家三女为贵人。再是让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诏,华歆为副使,带兵入宫收拿皇后。据华歆所言,伏皇后跛足披发,逃至汉帝处乞命,汉帝却说自己亦不知命在何处,无法相救……过程至此已再不重要,结局便是伏皇后及她所生两个皇子,还有伏氏兄弟宗族百余人皆被诛杀。
我虽不曾亲眼得见,却也能想象事情的惨烈。纵然华歆的转述之中满口皆是“伏后罪有应得”之语,可实际上,她做错了什么,又有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建安二十年正月,天子以魏公女曹节为皇后。
建安二十年春,曹操遥命曹丕领军至孟津与他会合,筹备征讨张鲁的事宜。张鲁为称霸一方的地方势力,占据汉中三十余年,亦是曹操一统天下的阻碍。民间传说曹操贪图享乐,建铜雀台广罗天下美人。可很少听到人说,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四处奔波征战中度过的。
途径官渡,扎营郊外,差不多十五年前,我们曾来过这里。
故地重游,我们在建安五年时,于当地官舍住的那些柳树,已然是亭亭玉立。可是物是人非,当年一起种树的人,任先英年早逝,孙敏避世不出,子文子建同他兄弟嫌隙渐生,纵然我同他还在一起,却也得上算是经历波折,就连姓氏都发生了改变,更别提心思处境了。
我心下有些感慨,只不知再忆当年,他又是如何想的。只依稀记得,那一夜,他格外的……尽心尽力。
三月,至孟津。曹操西征张鲁,召尚在邺城的曹植从征,曹丕奉命屯军孟津做援。孟津是西征冲要之地,离汉帝的许都近,离邺城亦不远,若是两地发生任何事端,在孟津的曹丕皆要有所举动。这个任务,可谓任重而道远。
我有时在想,曹操大概是还在举棋不定,所以轮流考验两个儿子吧?
到了孟津,在地方官员的府邸居住。大概是有高人指点,或是几年磨练下来对于政事已是游刃有余。如今的曹丕虽于正事丝毫不曾懈怠,闲暇之余便轻松了许多。或与当地文人吟诗作赋,或是和司马懿打猎下棋。
在现代的时候,就特别“讨厌”一种人:平时玩得最起劲,最不听老师话,学习成绩一出来,我勒个去,竟然名列前茅?他现在大概也渐渐“进化”成那样的人了。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孟津的几个月里曹丕和在前线随征的曹植有了几番书信往来。
我们在官邸暂住了好几个月,从春天到秋季,前方的战事亦是几经波折。曹操没有命令传来,便只能继续在孟津留守。
曹操的爱姬王氏小产,被从前方送到孟津休养。那个王氏,便是当时萍儿所说的最为受宠的小夫人了。原以为两年前的“最为受宠”早已被这几年的新人所淹没,不曾想这王氏在曹操那里的“宠”却持续了两年,可见确是有些本事。
之前便想和她结交,苦于没有机会,如今既然同在孟津,自然是要好好巴结的。为了不太过明显,起先不过是隔三差五地令人送些补品首饰。说实在的,这些东西她自然不会缺。不过是尽到心意罢了,虽然王氏那边尚未有任何的反应,但想来也已然知道我这个人了。
皓月当空,秋风吹进了院中。
曹丕于外厅宴请司马懿,谈论近来前线战况。我亦遣下婢女,于书房榻上与张春华小宴。只是今日从他夫妻二人踏入院中之际,我便隐约察觉出了气氛不对劲儿。“模范夫妻”原也会吵架?真是不可思议。
酒过三巡,张春华伸手指着我腰上所系玉玦,叹了一声,“二公子真有本事,竟将钟繇家的宝贝玉玦要了来送你。”
我听闻钟繇家有块晶莹剔透的玉玦,死缠着曹丕让他想办法给我要过来。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我低头瞧了一眼玉玦,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子桓与钟相国年龄相差甚大,并无深交。这是由子建出面让荀仲茂前去说合,钟相国才肯舍爱的。”
“这倒怪了!”张春华抿了一口酒樽里的酒,纳罕道:“荀钟两家原是世交,钟繇肯舍爱倒是不奇,可荀闳是五官中郎将的文学掾,乃二公子下属官吏,二公子直接写信给他就是了?怎么倒舍近求远让四公子出面了?”
“春华你看东西太毒。”我惊讶于张春华的理解能力,竟然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干脆将话半挑明了说:“世人皆道子桓同子建兄弟不睦,为世子之位争个你死我活。可此时,子桓却写信给子建,让子建为他讨一块玉玦。你说是什么道理?”
张春华略微思索了一番,将酒樽往榻上小案上一放,“如此一来在魏公眼里,二公子和四公子不受外界影响,和睦如初,不曾有丝毫芥蒂。”
正是此理,不过钟繇肯轻松割爱,曹丕写了封感谢信,促成了和钟繇的一段忘年交,却又是额外的收获。
“原本他们兄弟二人便无什么大事。不过是被子建身边的‘奸邪小人’挑拨罢了。”我挑眉笑了笑。同理,在曹植他们眼中,司马懿,吴质,甚至我,才是曹丕身边的“奸邪小人”。
“也是!”张春华亦了然一笑,又轻问道,“如此看来你们似已胸有成竹?”
我摇头,“外头的事情,自是要多倚仗仲达他们多多帮忙。”
“仲达他对二公子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自然会竭尽全力。”张春华自斟了些酒,又饮了一爵,不知为何,她今日提起司马懿的名字,竟有些苦涩。
“你同仲达有何不快?平日里也不见你饮酒,怎么一喝起来就没有节制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她脸色泛红,笑了一笑,举爵自言自语道:“还是魏公当年说得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喝醉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瞧她像是有些醉了,便轻声劝道:“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想必他们要谈的事也谈完了,你和仲达早些回去吧!”
“仲达……”张春华喃喃地叫着司马懿的字,又忽然埋头嘤嘤哭了起来,“我们回不去了!”
我虽也喝了不少酒,但还能听得懂过来她和我说的“回去”不是一回事。但依旧微微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傻话,他不就在外面嘛。你们坐上马车,不就能回去了?”
张春华一抬头,已是满眼泪痕: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喃喃问道,“在你们眼中,我和仲达是怎么样的?”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两个成语脱口而出,这正是这么多年看下来我对张春华司马懿夫妻的真实看法。
张春华仰天苦笑了两声,只听“啪”地一声,榻上桌案被拂到了地上,“相敬如宾,果真只是相敬如宾。仲达,当年我不过是亲手解决了一个婢子,竟让你记到了如今……”
我猝然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又见张春华迅速沿榻爬了过来。
“春,春华!”我茫然地叫她,却被她猛然抓住肩膀不住摇晃。
张春华脸颊涨红,眼神空离,一看便已是醉得迷迷糊糊,“你怎么就不明白?那婢子得知你是不想被曹丞相征召而装病,若是她不死,死的就会是你!”我虽震惊,更多的则是好奇。只并不说话,暗暗听她言语。
在她断断续续地絮叨之中才大概知道,原来当年,曹操征召司马懿的时候,司马懿装病不去。却在晴日晒书之时被一个婢女瞧见,张春华怕婢女将他装病一事泄露出去。一狠心,便手起刀落手刃了那个婢女。那年,春华大概十七岁。
今日白昼,不知是什么琐事,他二人起了口角,司马懿毒舌提了此事,说她那时小小年纪便心狠手辣,实是恶毒妇人。
“春华。你喝醉了。”我伸手轻轻捋了捋眼前这个醉的一塌糊涂,嘴里还在不停喊着男人名字的女人的头发,一时间竟也说不上是心疼还是其他什么。
十七岁啊……她是怎么做到的?张春华哭声越来越低,后来只静静地靠在我肩上,大约是睡着了吧。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时间也是思绪万千。
不知过了多久,曹丕和司马懿大概也聊完了他们的大计,说笑着移开了屋门。“春华,……”司马懿竟也是喝多了的样子,跌跌撞撞地进来,一眼便瞧见了靠在我身上的张春华。
“她睡着了。”我轻声告知,本想替张春华问他几句话,想想还是忍住了。
司马懿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再次轻唤张春华的名字。见她没有苏醒,干脆将她打横抱起,略有些艰难地回头向曹丕打了声招呼:“仲达便先告辞了!”
见曹丕点头,司马懿又低头看了看在他怀中睡着了的张春华,向门外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