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得了些布料,有一匹的颜色样式大家皆说看着似与二嫂甚配,是以想着给她送去。”崔筠转身打开婢女手中的木盒,果有一匹玄色布料,缯彩翚文。还未等我看清楚上面的鸟纹究竟是什么,崔筠便随手合上了盒子。
我随口赞了一句,“倒果真是光彩夺目。”
“是啊,这世上大约也就二嫂那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它了。”崔筠点头,又似是好奇地探了探我走来的方向,嚷嚷道,“虽说父王不曾明令禁止,可大家皆是对那里敬而远之,郭姊姊一大早便去探望了三嫂,也真算是有心之人了。”
果真是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吗?还是,其实是我疑心病太重了?心里始终觉得崔筠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竟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犀利,话中有话了。
“原不过是胡乱逛逛罢了。”我亦回头朝那儿看了一眼,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朗声道,“我竟不知道那里是孙氏如今的住处,以后还得空你领我去瞧瞧?”
崔筠先是一愣,又急忙摆手解释,“我,我同孙氏并无交情,从未去过那里看她。”
“看把你吓的,我又没说你去那里了?只是说以后得空让你带我去瞧瞧罢了。”我笑了笑,“再者你亦说了魏王并不曾明令禁止,即便是去瞧了孙敏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对不对?”
“我同二嫂约好了,怕她久等,就不和郭姊姊闲聊了。”崔筠连连点头,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身后婢女匆匆离开了。
我一路回到院中,早在厅外廊下候着的萍儿迎了过来,“您回来了,可曾用过午膳?”
“还不曾,如今倒不饿。”我笑了一笑,却又问她,“二公子他回来了吗?”
“也才刚回来一会儿,只是回来之后便在书房之中不发一言。”
“他回来的时候你瞧他是笑着的还是阴沉着脸的?”我一面变化着面部表情给她看,一面询问。
说是不担心,可心里还是有一丝忧虑的,毕竟魏王的心,犹如海底的针,真的一切都能如曹丕所料,因为杨修替曹植出了杀门吏一事的主意,曹操便对他二人起厌恶之心吗?
萍儿“扑哧”一笑,摸了摸脑袋,似是在认真回想,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瞧不大出来。”
“算了。”我轻拍自己的额头,“我还是自己去看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旁人皆不大容易瞧出他高不高兴了。
书房的门半敞开着,曹丕低头在案边轻皱着眉头写着什么。认真到我走至他的身后竟都毫无发觉。
“昨日的事,结果如何?”伸手从背后环着他的脖子。
“一切皆如我所料。”他放下手中的毛笔,仰头靠在我身上,轻轻闭上眼睛。
“可是,你不高兴?”虽是问句,其实我心中已然确定。
“是出了其他事端。”他睁眼,叹气,“崔琰获罪,被父王责令闭门思过。”
“怎会如此?”我骤然一惊,“适才还遇到崔筠,她不曾有什么异常啊!”
“事出突然,今日早晨才下的令……”曹丕慢慢道出了原委。
原来崔琰曾经举荐过一个叫杨训的人为官,杨训在曹操登魏王之位后上了许多表文歌功颂德。其他官员皆说杨训此人趋炎附势,又道崔琰荐人不力。崔琰要了杨训的表文草稿查看过后,给杨训写了封信,“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
这封回信,其他人的理解是崔琰在安慰杨训,“我看了这个表,觉得你写的皆是好事啊!别人对你的恶评总会有变的那一天的。”大概杨训也是这般认为的,因此总将这信示之于人。
不料有一日传到曹操耳中,他则认为语气助词“耳”有讽刺的意味在里面,这句话是在讽刺他魏王如今权势滔天,将来总有变的那一天。
于是,崔琰便获了罪。
对于崔琰获罪一事,讨论冤或不冤没有任何意义。毕竟这是一个当权者说一,别人无法说二的年代。重要的是,崔琰与曹植有姻亲关系,又曾经是曹丕的老师,坚守过“长子当立”的原则,崔琰与他们兄弟二人皆关系匪浅。
“想救崔中尉吗?”我放开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轻声问了一句。
“不知道!”他摇头,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真的不知道。”
从道义上说大概是想救的吧,不然便不会如此难受了。可是这种时候难免会深想,若是不仅救不了人反而牵累自己,这是不是一种得不偿失?
“既不知道,便先静观其变吧。也许父王不过是想小惩大诫一番。”道义上是想救的,可实际上,我大概知道了他的答案。
“若是父亲果真下令杀他,而我对此事冷眼旁观,你是否会觉得我冷血无情?”他抓住我的手,转身迫近,急于想知道我的看法。
“不会的,你早说过了嘛,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摇了摇头。
一来,可能我的思想真的有点问题,真不觉得如果他选择明哲保身,对此事不发表意见有什么可非议的地方;二来,我不认识崔琰,而曹丕,他对我来说,是很亲近的人。总不至于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正义凛然地同他说,‘崔琰是你的师傅,对你有所帮助,所以你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牺牲自己的锦绣前程去救他,不然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这样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的。而我,并不是一个拯救世界的圣母!
“在写什么?”我忽一眼瞧见他桌上摆着写满了字的竹简。
大概也不愿在崔琰这件事上多聊,他献宝似的给拿起桌案上他适才写的东西给我看,似乎是一篇文章的草稿。“自古而来文人相轻,我偏觉得诗赋乃不朽盛世,想要写本书为它正一正名。”他解释了写这文的缘由,“这不过是其中一篇的未成草稿,你且先瞧瞧。”
第一眼瞧见的是对“广陵陈琳孔璋,陈留阮籍元瑜”等七个人的评语,再往下看,又看到一句高考必背名句,“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从我的角度看,这篇未成的文章可能是一篇“议论文”,以当世才子为例,论证文章的重要性。
“为何要以陈琳等七人为例?”我颇有些不解。
“当世文人才子,出众者唯此七人而已。以这七人为例,论述文章之不朽,也好让他们的名字留之后世。”
我勒个去,建安七子的说法,竟然,是曹丕发明的?
我忽然感觉自己在现代的文学课简直白上了。为什么听到的从来都是写下《洛神赋》的曹植是多么的才高八斗,而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曹丕这么厉害?
不过,有个说法我却是不大认同。只轻轻摇头道,“道理自是对的,不过,子桓说当世才子唯有此七人,我不认同。”
“又胡言乱语。”曹丕一笑,“世上哪有人的诗赋可与这七人并论?”
“单就我认识的便有三人,比之这七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真地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曹丕却还是不信:“若世上果真有此三人,岂有我不知之理?”
“你怎会不认得?”我嘿嘿笑着反问,“不仅知道,还熟悉非常呢!魏王,五官中郎将,还有临淄侯,你且说此三人的诗赋比之那七人又如何?”
曹丕先是一愣,转而笑道:“父亲诗风雄伟慷慨,子建词藻繁华绮丽,确皆是一绝。可是,我,竟也算吗?”
“当然!”我坚定地点头,又颇有些奇怪他的不自信,“怎会不算呢?”
“古人言,‘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果然非虚!”曹丕笑着拍掌,又拉着我问,“何以见得也算?”
见他一副“你快点使劲儿夸我”的模样,我想了想,终于道,“子桓你闺怨诗写得极好!”
曹丕:……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中尉崔琰以获罪卒。
有好几日曹丕皆闷闷不乐,一从外面回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有时候一关就是一整夜。这种时候,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独自一个人倚在门口,看着天上的弯月,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他要走的那条路注定是艰难的,也许以后我们还会有许多次的“见死不救”,甚至可能还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折手段地去伤害别人。这样的路,我,真的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泯灭良心,陪他走下去吗?
郭昱带着孟武孟康来看我,我也没什么精神,不过在厅内说了一会儿话便送他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