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们便随着曹操大军启程一同回许都。
一路跋涉回了府中,曹丕自是跟着曹操去见丁夫人和已然先我们一步回去的卞氏,我则回到小院,这时,曹氏正在刺绣,而任峻在手把手教授任先任览武功。
任先第一个瞧见我,停下了扎马步的动作,又惊又喜:“阿姊,你回来了?”
“阿元,你没事吧。”任峻,曹氏,任览三人也围了上来,“二公子呢?”
“我没事,二公子也没事!我们同司空一起回来的。”尽管很累,但还是尽量扯出了个笑容给他们。
“你阿翁都和我说了,原本他是让任先去的,是你奋不顾身抢了盔甲就跳了下去,阿母代先儿谢谢你!”曹氏含泪牵着我的手,眼中尽是感激。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此时我说了“这是女儿应该做的”,那一定假到不能再假的话。
“阿姊,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的!父亲也已经责打过我了!”任览蹿过来眼泪鼻涕直往我衣服上蹭,“我只是,只是害怕,害怕兄长会死!”
“没事的,阿姊不怪你!”我摇摇头摸着任览的头。童言无忌,再说他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如果没有任家,我可能真的早就死了!
曹昂的尸体被运了回来,众人皆知大公子曹昂早失其母,由夫人丁氏抚养长大,丁夫人视曹昂如同亲生。如今见到儿子早逝,丁夫人伤心过度,没有办法料理丧事,一切事宜都由小夫人卞氏出面打理。
曹氏和任峻在灵堂帮忙,我负责在小院之中看着任先任览两个孩子,在前方敲锣打鼓,方士念经的“伴奏声”中好不容易哄了任览睡着,任先却一直睁着眼睛,“阿姊,谢谢你。我亲生的阿姊也是为了救我,才在河里溺死的。我原不该再这般懦弱的。”
“阿先,你记住,怕死不是懦弱,是本能。每个人都会畏惧死亡的,阿姊也是。你是将军的儿子,日后也会是个将士,是要真正上战场的,到时候,你身上背负的就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生命了。”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
“好!”任先眯着眼睛答应着。
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废话太多了,他这种年纪大概是听不大懂我的话的,反而只会觉得无聊。果然只见他打了个呵欠,就慢慢闭上双眼。
哄完了这两个孩子,我刚想回自己屋里歇息一会儿,一打开房门,却看见曹丕穿着粗疏的麻布制成的齐衰丧服,披头散发直直地站立在门口。又来一个孩子……
“怎么了?二公子不是应该在灵堂伴灵吗?”大半夜的,还是这种情况下突然出现会吓死人的好吗?
“太吵,没有地方去。”他揉了揉自己太阳穴的位置,似很是烦躁。
我表示同感:“办丧仪锣鼓声确实是这般吵闹的。”
“是哭的太吵!”曹丕摇头,嘴角微微牵起,似有些不屑,“我适才瞧了一眼,在灵堂大声痛哭流涕的那堆人至少有一半是不认识我兄长的。”
那也是人之常情,曹操儿子死了,自然是各方可着劲儿献殷勤表忠心的机会,管他认不认识?知道是曹操的儿子就好。
“阿先阿览在里面,二公子要是觉得烦躁,也去里面休息会儿吧!”我侧过身为他让了一条进屋的路。
“不了,陪我聊会儿吧!”他并不进屋,只是在屋前的台阶上坐下。
我无奈地将屋门关了,与他同在台阶上一坐,抬头看着天上若隐若现的半轮月亮,打了个呵欠,有些敷衍地问道:“想聊什么?”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聊,更关键的是姐姐我现在很困啊!
“我和兄长平素最为要好,如今他去世了,我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他淡淡说道。
听了这话,我忽然有点兴趣了,转向看他,认真地想了想,开口猜测:“也许是所谓伤心过度,欲哭无泪吧!”这种情况好像也很正常。
“不是的,我平素最爱兄长,即便是此刻,也恨不得躺在灵堂上的是我。可是适才在灵堂上,看着兄长的遗体,看着父亲恸哭伤心的模样,心里竟然有小小的一个地方在想:兄长死了,以后我就是家中长子了,父亲大人定然会越来越倚重我,将来我会做的比兄长更加出色。”曹丕双手抱膝,将头埋入膝中,我隐隐听到了抽泣声,“兄长死了,我竟然还这般想,如何对得起兄长在天之灵?这般的我又如何有资格在在我兄长的灵前哭,连自己都觉得是虚伪下作的!”
听了这话,就像是一桶凉水浇了下来,从头淋到了脚一般,这是我下意识地第一反应。纵然我对历史不大了解,可也听过不少关于他们兄弟手足之间的传说故事,有一瞬间我几乎想要趁他没发现,爬着逃离这里了。
可见他这么小一人还在埋头哭着,我一时竟不忍离开了。轻轻闭上眼,尝试着去理解他的心态。
也许是生长在那种家庭的人的无奈,也有可能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暗面吧。也许,他敬爱他的兄长是真,从他对间接害死曹昂的邹氏的态度上可见一二;也许见到兄长战死心中的那一丝小阴暗也是真,因为兄长死了,他便是长子了,意味着比其他的兄弟有更多的机会去继承他父亲的一切。人性本就是复杂的,不曾想在这么个孩子的身上体现的更矛盾些。
另一方面,我竟又是比较佩服他的,如此阴暗的一方面竟然也敢说于人前,比那些明明不认识曹昂,却一味的为了权势,为了溜须拍马虚伪的哭着的人强多了。
但是,为什么是我在他正好想要发泄心事的时候,成为倾听他心事的对象?虽然我现在听得很欢乐没错,但一想到万一他长大后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可能会杀人灭口什么的就心塞啊!一时间,现在我是安慰他也不是,不安慰他也不对,只好坐在他旁边,用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背。
“我们二公子平日与大公子关系最好,这会儿不在灵堂上伴灵夜哭,却在这里做什么?”一个颇有陌生的声音从院外响起。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是何人,只见月色之下,一个唇红齿白,长相俊美的少年迎面走来,对,不是帅气,是俊美。世上竟有这么俊美的男孩子?那是谁啊?我推了推还在恸哭的曹丕。
“我与兄长的情谊无须你这假子质疑!”曹丕迅速恢复到正常坐着的姿势,我又看他眼珠一转,快速收回了眼中的泪水,现如今除了眼眶略微有些红肿,竟看不大出哭过的痕迹。
假子,曹操继子何晏。然而,怎么从来没有人说过,何晏竟长得这么漂亮?
那何晏冷笑了一声:“质疑不质疑的我可不敢,只是司空见二公子不在灵堂,派我来寻呢,若是二公子再不回去,怕是司空要质疑了。”何晏又扫了我一眼,“你就是任家女郎吧?你阿翁阿母要在灵堂陪夜,嘱咐你带件御风的大氅过去!”
“知道了,这就去拿!”我回头进屋去拿大氅,心里不禁有些担心曹丕的状态会不会出事。等我出门之时,已不见他二人踪影。
我抱着大氅转过小院,来到曹昂停灵的屋子,才到门口便听到曹操沙哑雄厚的声音,
“兄长尚停灵在此,你毫无哀痛之情也就罢了,竟然还半路离开,存的什么心思?”这声音吓的人几乎腿软。我壮着胆子才走了进去,见任峻和曹氏一旁的围观人群之中,便将大氅交予了曹氏。
抬眸扫了扫周围,灵堂上白布环绕,白色的蜡烛闪烁着亮光,案上的牌位上用隶书写着“孝廉曹昂之灵”,两旁尽数站着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只曹丕跪在曹昂的棺木之前,曹操一个劲儿训着话。
“司空,想来二公子并非有意!”一个年近弱冠的青年男子第一个出来为曹丕说话,“不如听听他的说法!”
上次在军营里遇到的郭嘉也站了出来,“是啊,司空,季重说的对,与其一味责怪,不如听听二公子解释!”
“好,你倒是说说,存的什么心思?”曹操抬脚,狠狠朝曹丕肩膀上踹了一脚。卞夫人立在一旁皱眉看着,似乎想要开口,却终究还是忍下了,只撇过头不看他。
曹丕被猛地一踢,人半滑半跌地到了人群边上,眼神正好对上我的眼睛,他皱着眉头,挥手示意我出去。又马上迅速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跪着。
这孩子平时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现在连说个谎都不会了,我在一旁看得都替他心焦。
“刚刚在后院见到二公子的时候,这任家的养女也在,司空问问她大概就能知道二公子私自离开灵堂的缘故了。”这时何晏却开了口,我倒没看出来他是想救曹丕还是幸灾乐祸的心理。
“阿元过来!”曹操招手让我过去,“你刚刚在后院是否见到曹丕,他和你说什么了?”
也许是和曹丕上次逃难宛城也算是共患难过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将心里话告诉我,是基于信任。这点让我觉得,至少不能出卖他。
“阿元,二公子和你说什么了,你说呀?”任峻也开口问我。
“二,二公子说他与大公子兄弟情深,他于灵堂见到大公子的遗体便想到兄长的教诲,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公子最不喜欢的就是二公子像妇人一般哭哭啼啼,是以,是以二公子不敢在大公子灵堂前落泪。”我一边酝酿情绪,一边想着‘台词’,故意念得断断续续,“只是兄长惨死,作,作为弟弟如,二公子他如何能不伤心呢,只有转到后院,转到大公子‘看不见’的地方,才敢哭泣。”
够义气吧,在曹操面前说谎可是需要勇气的!
“是这样吗?”曹操低头询问曹丕,曹丕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只不说话。
“阿元向来乖巧,从不说谎!”曹氏也适时开了口,“慈爱的兄长去世,二公子又怎么会不伤心呢?”
曹操叹了一口气,“我这个次子向来乖僻,性子古怪的很。倒让众位笑话了!”
众人急忙道:“哪里,哪里!二公子与大公子兄弟情深,令人惊叹!”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骗过了曹操,也不敢去想,觉得后怕。说完了这番话后,便弯腰慢慢退出人群,一抬头,却见一个中年宾客一面捋着长须,若有所思地拿眼睛瞟我。
“阿母,这是何人啊?”被盯的实在不自在,我悄悄拉袖问曹氏。曹氏看了一眼那人,“传闻相术天下第一的朱建平。”
听说算命的有一种职业病,喜欢盯着人看。以看穿了人家一生的命运而洋洋得意。
几日过后,司空府又吹吹打打的送曹昂出葬,送葬之人皆是些穿着朝服的朝廷大员,也许正如曹丕所说,某种程度上,这些人根本就不认识曹昂。
这日,我坐在小院台阶上看任览正在学的《论语》。曹二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冒了出来,挡了竹简前的阳光,“说起谎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二公子这话是夸呢,还是贬呢?”我抬头问他。
“这次是侥幸!”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父亲不是那么容易骗过的,下次不准那么冒险。”
“不会有下一次的,这次就当是感谢二公子跳车相助。”我可不想与曹家有太多的牵连,你以为在曹操面前说谎是开玩笑的?
“你要说‘因为当你是朋友’,这样听的人才会开心!”他在我身旁台阶坐下,很认真的教我说话技巧。
有很大的区别吗,为什么我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