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七年正月。将幸许昌,许昌城门无故自崩,还洛阳。
永寿宫
“老身上次去过之后,皇帝那可有什么答复,说要放过子廉?”
听完卞太后的话,坐在下首的郭皇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曹洪,字子廉。是曹操的堂弟,也就是曹丕的堂叔。这位堂叔平时为人吧,有点吝啬,也有些贪财。堂叔家的门客犯了法,堂叔被连坐抓了起来,要处死。听说实际情况是曹丕曾经问曹洪借过钱,曹洪没借,然后怀恨在心……此次借着门客犯法,顺道就把他抓了要处死。
这是什么理由?郭照也不知道。
曹洪可是曹操的亲信,群臣上书并救,陛下处死之令依旧。卞太后因着曹洪曾经救过曹操性命,更是亲自出马去见皇帝,然而,还是没有法子让皇帝改变主意。
“你去,把曹洪救下来!”卞太后叹了口气,对着皇后下令道。
郭照一脸委屈地提醒,“母后,陛下明令禁止妇人预政。贱妾胆小,如何敢去说这种事情?”
那个诏书简直机智,现在郭照可以脸不红心不跳且合理合法地拒绝卞太后的要求了。
“少装模作样的。”卞太后又轻哼了一声,“我把话撂在这儿,若是曹洪今日死了,我明日便下敕,命令皇帝废后。”
郭照表示心里苦,这位太后的好感值怎么那么难刷呢?万万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为了救个曹洪,你至于吗?
且不说当初为了立皇后,他废了多少心思?就说现在,他连放曹洪都不听你的了,还会听你的废后?
好吧,好吧,怕了你了!谁让你是皇太后呢?
嘉福殿
自第三次南征归来之后,曹丕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生病。这次许昌城门又无故自崩,又给他心里造成了不少的压力。这不,又病倒在床了。
有时候他会想,若是人生到现在为止的话,自己算是个好皇帝吗?中规中矩应该还算得上的吧。
虽然并未平定江东,但他三次南征彻底解决了青、徐一带的地方势力,最终完成了北方的统一,他还复通西域,恢复了中原王朝在西域的统治,扩大了版图;他发展屯田,恢复生产,使得魏国国库充实;他重视文教,大兴儒学,使得文化复兴……
然而,曹丕自己也知道,好人自己肯定是算不上的。
所以,是报应吧。这么年轻便已半头白发了!
“陛下,该喝药了。”婢女们移开寝殿的门,
“这药闻着就难受!”曹丕不住掩鼻摇头,嘱咐道,“趁着皇后没回来,把它倒了吧。”
郭照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伸手接过婢女手中的药碗,笑着问道:“陛下,可是贱妾已经回来了,那该怎么办呢?”
宫女们自觉主动地替帝后移上了门,低头退了下去。
“我怀疑那卫汛故意将药熬得又苦又涩,报复你让人将他打了一顿。”曹丕靠在床上,一面看着郭照端药进来,一面说笑。
“不然他如何肯说实话?”就你现在这样,还想带病去第四次调戏孙权,不对,被孙权调戏!做梦!好好养病吧先!
其实自黄初六年他第三次南征回谯城的时候,郭照便已然觉得他身体大不如前。多番询问,却是不答。干脆让人唤了太医卫汛前来当面打了一顿,问他陛下的身体是否还适合行征伐之事?卫汛才支支吾吾地说陛下如今的身体不宜再南征劳累,要安心静养才好。
曹丕心中却在庆幸,还好卫汛当时并未说实话。若是,果真告诉她多则一年,少则半年的,让她一时间如何接受?
“不是嫌药苦吗?嫌苦就自己一口喝掉,反正也不烫。”郭照将药碗递于他。
曹丕摇了摇头,“手酸,拿不动。”他还是更喜欢被她一勺一勺喂着喝。
乖乖地一口一口地喝药,他自也是想着能多拖些日子便多拖些日子,能多护她一日便多护她一日。朱建平也是个混蛋,说自己有八十之寿的,合着是折了一半说的。若是有可能,曹丕是真想活到八十的,继承他父亲那未了的事业,歼灭孙权,刘禅势力,一统江山。
然后,陪她一起慢慢到老。
曹丕知道自己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别人都说他对郭照好,他却觉得,自己也对不起她。
当年明明想帮她将她弟弟救下来的,可三番五次写信给鲍勋都没有办到;当年明明想替她出气,悄悄杀掉那个叫绿竹的婢女的,不料弄巧成拙,被人发现,反害得她被误会;当年明明那么想保护好她,自己也已然快要君临天下了,却还是看顾不住,让她又为自己的事身犯险境……就连登位之后,因着杀了甄氏,也连带着她一起担了骂名。
他向来知道她跟自己一样,自卑且自傲,敏感且多疑。他知道她跟着自己,心里是委屈的。
忘了在几年前了,她外甥孟武说要纳妾。他看见她回来后伏案写东西,写着写着却忽然嚎啕大哭,随即却又自笑着将纸张撕烂。他悄悄将她撕烂了的敕令拼回来查看,上面写着:“今世妇女少,当配将士,不得因缘取以为妾也,宜各自慎,无为罚首!”
虽然妇女少是事实,可不喜欢男子三妻四妾却也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她知道,他有多心疼她那时的笑。她的想法和其他人是格格不入的,虽然她从来不说。可是他知道,因为爱他,她一直在努力适应这个其实她并不认同的世界。
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愿他们生在普通百姓之家。
一勺一勺地喂过去,好不容易一碗汤药见了底。郭照将碗朝床头一放,悠悠地开口,“看我对你多好,你都要废后了,我还这般尽心尽力服侍。”
曹丕不解地望着她,啊了一声。
郭照认真解释,“母后说要是曹洪今日死了,她明日就下敕,命你废后。”
“知道了,过两天就放人。”曹丕立时便听懂了,无奈道。母亲真不愧是生自己出来的人,也是了解自己听谁的。
“为什么要过两天?万一他也跟那杨俊似的,在牢里自尽了怎么办?”
“满朝文武大臣皆不能救他,母后来也没用。你一说我忽然就把他放了,万一被人知道了,多没面子?”曹丕摇头嘟囔着说了原因,又反问道,“再说就曹洪那人,像是会自尽的吗?”
“是贱妾害怕被废,多次哭着恳求陛下,陛下万般无奈不得已才答应的。”郭照觉得这个理由极好。
“满朝文武用尽方法都没用,你哭几次就行了,那也不是什么好事吧?“曹丕却一针见血,“再说真当世人是傻子吗?连杀不杀人都听你的了,你还害怕被废作什么?”
郭照低头笑了笑,又有些疑惑,“子桓你也喝了不少药了,身体也不见好转。要不再让人唤卫汛过来打他一顿?”
曹丕咳了两声,急忙道:“快好了!”
这次的病大概是快好了,却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好。
曹洪被放了出来,据说是因为卞太后威胁,郭皇后害怕被废,屡次到陛下面前又哭又喊又闹救下来的。
有些事情,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陛下又弄了个“躬耕帝藉,皇后亲蚕”的亲民活动。之后又令书法家韦诞写了篇《皇后亲蚕颂》,以传之后世。
有人说,陛下这是有意要将皇后塑造成贤后形象,世上已经有人开始把皇后比作前朝的明德马后了。
有人说,胡说什么?郭皇后原本就算是贤德之人,没听说过她阻止外甥纳妾的事情吗?没听说过她誓死不离永始台的故事吗?没听说过她禁止堂兄动用公物遏水取鱼的故事吗?没听说过在皇后管理下,六宫无怨吗?
这几个月,曹丕身体时好时坏,三月的时候,他开始和曹操一样,经常头疼难忍。
郭照再迟钝了,也有些察觉了。
所以,这是,上天给他们两个人的报应吗?
因为他们无视掉了甄氏的死亡,过了五年没心没肺的日子。
在抱着他大哭了一场过后,郭照抹干了眼泪。
她会撑着,她必须撑着,她不会倒下!她是大魏的皇后,她是曹丕的妻子。
他年轻,别人只当是偶感风寒,略微小病。卞太后来瞧过一次,说了几句皇帝自己保重身体之类的客套话便走了。
“父王,阿兄,仓舒,你们来看我了?”有时候,曹丕会注视着某个地方胡言乱语,“丁仪,于禁,杨俊,甄……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郭照她不大信鬼神的,但她也听说过,重病之人会时常“看到”死去的人在眼前晃悠。她让曹丕躺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捂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在其实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相赶,抬头瞪着空气厉声叫着:“生死有别!走开,无论你们是谁都走开,不要过来!求你们,都不要过来……”不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求你们了!原本还是凶狠的威胁,叫到后来却只剩哭声。
她没有办法,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黄初七年五月
病笃,太医们来看,除了摇头还是摇头。有司备下了棺木冲喜。
清醒的时候,他会让卫汛快些辞去御医的位子,到民间行医去,完成他治病救人,造福天下的理想。因为自古帝王驾崩,即便是年老薨逝,都会依照连坐首治太医,轻则守灵终身,重则身首异处,他是要保太医的性命。
不清醒的时候,他会以为自己是曹司空的二公子,住在许昌,才刚刚用甘蔗打败了邓展,正准备回家炫耀呢。
眼窝逐渐深陷,声音也开始变得嘶哑,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饭也吃不大下去,只能硬灌些米汤来维持着生命,白天还好,还能隔着屏风与臣子们说说话,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蜷缩在床上,动也不动,嘴里呜呜地喊着痛。郭照便抱着他,帮他赶着那些,她看不见的“东西”。
其实,这样很残忍,他是曹丕,是意气风发,文武双全的曹子桓,不应该是这样的……还好,这样的他,只有郭照能看得见。自从有一次宫女进来换水,吓得水盆摔在地上,郭照便严禁宫女内侍无召入内了,所有的事情,她自己来做就行了。
他怎么会可怕呢?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觉得可怕。
她没日没夜地在他身旁,一步不离。他不睡她也不睡,确认他睡着了,她才敢稍微闭眼,一有什么动静,便随时准备着立刻弹起来。
有时候,他睡不找,在屋内转圈子,她就跟着他一起转;有时候,他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便跟着一起蹲着;有时候,他会看着她发愣,然后无缘无故像个孩子一般哭了出来,她便跟着他一起哭。五月是夏季,她常常热得满头是汗,他却只觉得冷,她便抱着他为他取暖,一刻,也不松手。
她很自私,她要他活着,她要他陪着自己,多一天是一天,她不要他离开。她是大魏的皇后,可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有他。
他知道她的自私。所以即便他活得很痛苦,也在坚持地活着,希望能够陪她多一天,是一天!
皇帝下令,封平原王曹睿为太子。
郭照在嘉福殿的书房的榻上稍作闭目休息。
“皇后殿下,太子前来。”萍儿进屋轻轻在郭照耳边禀道。
郭照睁眼,点头答应。
萍儿低头引曹睿进来,自己又退了出去。
曹睿脸上挂着泪痕,一进来便跪倒在地,捶地哭道:“母后,我竟不知父皇他身子竟虚弱到了这种地步……”
“元仲起来,你是大魏储君,担负着家国重任,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郭照皱眉怒斥。
“是。”曹睿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又微微抬头看郭照,痛心疾首,“儿臣看得父皇如此,恨不得此时生病受苦的是儿臣自己。”
郭照没有接话,只道,“外面臣子们你皆见过了吗?能瞒得过江东汉中一日,便多瞒一日。若是他们知道你父皇病重,定然会趁机来袭,他心心念念得是这些国之重事,而不是听你哭哭啼啼。明白了吗?”
曹睿点头,“儿臣知道了。”
“去见你父皇吧!多说些好话,让他高兴。””郭照不大忍心看曹睿。他的性格和演技,简直青出于蓝。
太子曹睿入见陛下,二人于里屋说说父子的体己话,密谈了许久。
曹丕眼窝深陷,瘦骨嶙峋,与多年前的翩翩公子判若两人。曹睿也吓了一跳,心中竟也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曹丕不住地咳嗽,直言道:“元仲,若非没有办法了,我真的不想立你。”
这些年,他的其他儿子不是早夭便是身体极差,亦或是极不成才,暴虐成性的。竟只有元仲是过得去的。
“儿臣知道,父皇有什么要吩咐的?”曹睿低头。
“你母亲,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她。”曹丕侧头看着他,艰难地开口,“你,不要恨皇后,她不是坏人。”
有时候曹丕会看着郭照忍不住哭出来。他对不起她,为了大魏江山,他不得不立曹睿。
他害怕,真的很害怕。
根据仪制,她会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太后又怎么样?万一,曹睿被外面的传言影响,宁愿担着不孝的罪名忤逆太后呢?
年轻的时候,曹丕喜欢处处和她黏在一起,哪怕是魏讽案发生的时候,他也要她在身边。有时候想着,即便是死的话带着她一起也很好。后来年纪大了,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多么可笑。
自从夏侯尚的爱妾被他下旨绞死之后,夏侯尚一直精神恍惚,病了一年多,终于在上个月去世了。曹丕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活人和死人,原就该是两个世界。现在,他希望,她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好好活着,享常人之寿。
“儿臣万不敢对父皇和母后有任何埋怨之心。”曹睿轻拍着他父亲的背。
不埋怨,绝对是假的。
纵然曹睿也觉得自己生母有时候的行为确实无法理解,如果是自己处在父亲那样的位置,面对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又有郭氏那般的人做着对比,也许,亦会起杀心的。
可是,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怎能不恨?
所以,是报应吧!让父亲英年早逝,让那郭氏永失所爱。
曹睿相信,郭氏不会进谗。不仅是因为母亲根本就碍不着她什么,更是因为郭氏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做什么有损自己名声的事的。而父亲,更不会让她做出有碍她声名的事情。就今年正月而言,又是救下先帝亲近大臣,又是皇后亲蚕,文人写文称颂的,这,不都是父亲最后为她筹划的好事吗?
这些年,她未免也太顺风顺水了,能够让父亲那样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地为她打算。这,才是真正的不简单吧?
对郭氏,曹睿亦是不喜欢的。
曹丕眯眼打量着自家儿子,心下却也知道他这不过是虚以委蛇之词多一些。待到自己身后,又管不了他什么。却也无可奈可,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身体好一点,活得久一些?
至少,将来臣子们会保护她的。那些崇尚儒家孝道的人,那些在永始台看着她在风雨中屹立的人,会保护她的。
“我脑子糊涂,这些话先帮我记着。后宫淑媛以下的多是各地进呈的良家子,这么多年宫里寂寞,委屈了她们。让她们各归其家,各随婚嫁。淑媛以上的多是世家之女,若让她们归家,怕是会被族人逼迫生殉,便让她们留宫吧。”曹丕忍着头疼,又嘱咐道。
“儿臣记下了。”曹睿答应,又问,“儿臣敢问,母后待父皇,比之夏侯将军对其爱妾,何如?”
“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纵然她从未说过什么,但这点自信曹丕还是有的。伯仁对那女子,不过是一时见她年轻貌美罢了,如何与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相提并论?
“儿臣在外见到母后,纵然她强撑着坚强,可谁都看得出来她这个月来的劳累憔悴。想来父皇是她的支柱,一旦父皇有什么不测,她亦会如同夏侯将军那般神思恍惚,难以支撑。”曹睿小心翼翼地看着曹丕,“儿臣有一个主意,不如父皇下令,将我母亲坟墓迁到洛阳,再让人在民间传些谣言,说父皇对母亲念念不忘,对皇后不过是奇货可居。或者到民间选几位佳丽,置办在行宫之中,适时让母后发现,说父亲重病是因为……”
“元仲,你好狠。这会比杀了她还要难受。”曹丕打断,又不住地咳,想起得知曹彰死因时的孙敏,那时孙敏上一刻还在为曹彰伤心欲绝,下一刻便恶心地抚棺而吐。曹丕知道郭照同自己一样,向来是敏感多疑的,若果真如曹睿说的那样做,没准儿她一时糊涂,真的会信的。
他认真对曹睿道,“你母亲,在邺城也这么多年了,就让她继续在邺城呆着吧。若是,若是你敢迁她的坟到洛阳,我在地下亦不会放过她!”
“是,儿臣知道了。”曹睿心下已有怒气,面上却低眉答应着。
“皇后那里,我自有安排,也不用你操心,她的坚强不是你能想象的。”
五月丁已
米汤不进,亲近的人都围在了他的身旁,除了卞太后。太后说皇帝年轻病重弥留,是不孝之子,不愿与他相见。说是,见面也徒增伤心。
“阿母……”曹丕靠在郭照的身上,眼睛睁得很大,手伸向半空中,喃喃地叫着。他是想见卞太后。
“儿臣这就去请祖母!”曹睿拔腿欲走。
曹丕却嗯哼了一声,虚弱地开口,“皇后去吧!朕,尚有政事要同太子交代。”
郭照紧紧地抱着曹丕,她不想离开,一刻都不想离开。曹睿膝行至床前,哭求道,“母后,快去请太后吧,也许,也许还来得及见最后一面,不能让父皇留下遗憾。”
曹睿起身轻轻从郭照身上搬过曹丕,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你等我,一定要等我将母亲带过来。”郭照看着曹丕,顾不上四位辅政大臣在场,你你我我的全然不顾仪法。
“好,我,我等你回来。”曹丕嘶哑着开口,又努力睁眼笑看着她,那一瞬间,仿佛充满了力气。
郭照抹去眼泪,转身便向外奔去。嘉福殿至永寿宫的路,她走了很多次,却从来感觉不到它是这样长。骄阳似火,直晒得脸上发烫。待她跑到了那里,身后的女官内侍也随之而到,气喘吁吁。
“太后有令,今日不见任何人。”永寿宫的内侍于宫院之前便开始相拦。
“放肆!”郭照向后甩了个眼神,身后女官将那几个内侍团团围住,由她径直闯入。
永寿宫大门紧闭,门前笔直地站了一排宫女。
“滚开,滚开!”郭照像个疯妇一般,冲上前去,哭叫着试图拨开她们,却毫无用处。扯头发,抓手臂,她们便冷静地从一旁又换过一批宫女继续站着。
“母后,求您去见见子桓吧。”郭照毫无办法,只能在门口台阶上跪下,不住磕头,“子桓亦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至亲,这些年他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一直都记挂着母后的。你,不要再同他计较了。”
地上出现了一点点殷红,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卞太后不肯去见曹丕,郭照即便心如急火,也只能一直磕着。那是曹丕的母亲,她又能怎么办?如果可以,郭照也很想一阵乱砍,砍倒门前的那一群人,进去将她拽出来,“他都病成那样了,你就去见一见他又怎么样?”
“皇帝如今怎么样了?”里面有声音轻轻传来,“我身子亦不好,实在不忍与他相见。”
郭照以头碰地,回道:“只等着见母后……一面。”
她不想说“最后”两个字。
门倏然打开,门前的宫女们退至一旁,卞太后拄杖而出,低头看郭照,见她形神憔悴,满头是血。卞氏这些年来素来不大喜欢郭照,也有一个原因吧,是觉得儿子待她比对自己上心。有些时候吧,卞氏又觉得,子桓待她上心是应该的,因为她待他亦是死心塌地,一门心思的好。
这些年来她待自己也是尽心尽力的,如今瞧她这样也是可怜。卞氏伸手将伸手扶起,“皇后你这是何苦?”
“母后,快去嘉福殿吧。求您了!”郭照只关心着那边的状况,呜呜地哭了出来。
“也罢,便去看那个想要丢下我们娘俩的不孝子一眼。”卞太后叹气,她想起子桓小时候啊,亦是乖巧听话的。不知什么时候起,脾性就变成那样了。
郭照擦了擦快从额头留下来的血迹,与卞太后身边的宫女扶着她便走。
还未靠近嘉福殿,便听见里面哭声震天,“父皇……陛下……!”
郭照丢下太后便快奔入内,听得越发清晰的阵阵哭喊声,竟一步也走不得,脚下一软,瘫在了地上,再想站起来,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了。眼前嘉福殿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她才恍然明白:你好狠!哪里是想见母亲,根本是不想让我瞧见你是如何离开这个世界的……
黄初七年,五月丁已。
魏帝曹丕崩于嘉福殿,时年四十。在他病重之时,有司早便为他定下了庙号,谥号。
庙号高祖,谥号为文。史称,魏文帝。
经天纬地曰文,勤学好问曰文。算是上谥。
黄初七年丁已,先帝停灵于崇华前殿
皇太子曹睿于灵前继皇帝位。奉祖母卞氏为太皇太后,嫡母郭氏为皇太后,迁居永安宫,称永安宫太后。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素白之中。
五月癸未永安宫
郭照躺在床上,耳边听着张春华的声音
“太后这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若是陛……先帝在天有灵,也不会心安。”
郭照木讷地张开嘴,由她塞了一碗米汤进来,嘴里又苦又涩,想强忍着咽下去,可才到腹中,便觉得难受不已,哇哇地吐到床边的盆内。
“照儿,哭出来,你哭出来便会好的。”郭昱在一旁轻轻地拍着郭照的背,“你姊夫当年早逝之时,我亦是如此,差点,差点便撑不下去了。”
不哭,算是怎么回事呢?
“陛下驾到!”门外传来内侍的叫声。
郭照下意识地抬头,却看见曹睿身穿孝服,头戴冠冕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番礼仪过后,曹睿坐于床边,哀痛道:“母后,父皇已逝,您要节哀自爱才是。”
张春华站于曹睿身后,皱眉看着他,似是想找什么端倪。
“哦。”郭照侧着头随口答应了一声。
“臣子上奏要依礼追封儿臣生母为皇后。”曹睿话及此处又停下来看郭照反应。
郭照实在没什么力气应承,只微微点头。
曹睿才道:“已定了谥号,‘昭’,从父皇‘文’谥,称作‘文昭皇后’!另儿臣会派司空以三牲礼持节至邺城祭祀,并修建寝庙,”
文昭皇后甄氏……原来,曹丕是她们所说的魏文帝,甄宓是他的文昭皇后。
“原应该如此。”郭照轻声道。
昭,即为昭彰,贤明之意。甄氏等来了迟到五年的皇后称号,也等来了她的清白。她原本便应该以嫡妻之故册封为后的,虽然也许她本人并不屑要。如今以“帝母”之故追封,也不知于她算不算得上是宽慰了?
文帝将入葬首阳陵。
很奇怪,之前看到曹彰的棺材,郭照吓得直往曹丕身后躲。现在她倒宁愿曹丕就一辈子这样躺着,她就这样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满脸的寒气冰水,五官也不大像了,她,都快认不出他了。
“现在一定非常不舒服吧。”伸手替他抹去脸上的冰水,“冷不冷?”
随着殿外丧乐响起,郭照一个多月来强撑着的理智也瞬间奔溃。
她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看不见那个爱吃甘蔗葡萄,爱写诗打猎音乐,随时随地爱耍小脾气,一面笑话她弹琵琶难听,一面又听得津津有味的家伙了。郭照眼泪刷刷地滚落下来,俯身抱着棺木嚎啕大叫,怎样都不肯松手。你个混蛋,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连你是怎么走的都不让我瞧见!
负责合棺的大臣瞬间傻眼了,素来没这规矩啊!皆侍立一旁,丝毫不敢动弹。
“母后这般哀痛,于礼不合!”曹睿的王妃虞氏站在一旁抹泪相劝。
“太后节哀。”曹睿宠爱的毛氏在郭照身旁苦苦相拉,郭照始终扒着棺木不动。她知道,只要自己这一放手,同他的缘分会就此断开,此生,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那是她,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啊!
曹睿的另一姬妾,来自西平的小郭氏跪于地上,抱着郭照的腰,扬声而问,“太后,您是想要让先帝,死不瞑目吗?”
趁着郭照愣神的空当,毛氏和郭氏联合将她拉至一旁,只听“哐当”一声,隔着眼前泪珠朦胧,棺盖迅速地合上,众人又是哀哭一片。随着那一声声的榔头声响起,盖棺定论。
他,就这样成了别人眼中的先帝,成了史书中的“魏文帝”。
听说曹睿想依照礼法为他父皇送葬,但被陈群等大臣以天气燥热为由谏止了。
呵,原来,所谓生前心腹,皆是些看菜下饭的主。撺掇着儿子不给父亲送葬。郭照算是真正认识他们了。
曹植上了一篇《文帝诔》,皆是伤心之语,并说“如丧考妣”。黄初六年的时候,曹丕东征回来去了曹植的住处,为他增户五百后,两人的兄弟情谊似乎真的有所缓和,而不再只是曹植的一厢情愿。现在想起来,他大概是已知自己身体不大好了,对弟弟真的心软了吧。
八月,吴孙权趁魏帝驾崩,攻打江夏不克,退兵;其又派诸葛瑾率军攻襄阳,被司马懿,曹真率军击破。
曹丕他,果真什么都料到了。
八年后
青龙三年正月,许昌永始台行宫
张春华派人给郭太后呈了封书信,为自家琐事大吐苦水。说是她家司马懿骂她老物可憎,她决定绝食了,必要之时还会来许昌投奔太后!
“我也希望,有个人来骂我一句‘老物可憎’!”看完了书信,半躺在床上的郭太后喃喃了一句,“应该快了吧?不过‘奇货可居’可比‘老物可憎’虐多了,到时候看见他,我非得问问,是他自己说的,还是曹睿编的?”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在旁掩嘴而笑,“真是个没良心的女人!”
太和三年的时候,有人打开一个周代古墓,找到一个殉葬女子,竟然还有气息。自称叫未央,问她古时旧事,皆有次绪,于是人们把她送到洛阳宫中。传言郭太后很是喜欢她,像亲女一样爱养之。
郭照原本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神棍,相处了几日才发现,“老乡”!干脆与她“相认”了,不过人家可比她这个史盲懂历史得多。
“我心里知道是曹睿的小小报复,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郭照解释。
“你要是不相信曹丕,那可真是没良心!他为了救你弟弟多次写信的事儿被耿直的陈寿记下了;这里的大臣栈潜认为你是‘因爱登后’;《三国志》盖章甄氏的死是因为曹丕对你的宠爱;现代史学家卢弼认为你救下曹洪说明‘足以制魏文可知’,说你把曹丕制得服服帖帖的;甚至还吐槽说鲍勋的死可能是‘有功于太祖,何如得罪于郭夫人’……”
曹丕死前的二十天,用一个外人眼里并不是很说得过去的罪名,杀掉了鲍勋。他应该也是受够了那人,黄初二年把他贬去外地后,黄初四年因着司马懿和陈群同时举荐,又不得不任用,结果黄初六年,鲍勋又屡次上谏,阻止他南征……曹先生这脾气啊,也是真的任性!
“大多是夸张之语。史书总喜欢给女人扣帽子,以讹传讹。”郭照摇头苦笑,“这一生,明明是我被他吃得死死的。他在这里答应过要生死与共的,最后却食言撇下我。他太了解我,病重的时候跟我说如果我敢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提前去见他,他在地下也会对我不理不睬,让我在低下也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这些年,若没有你陪我,我怎么过得下去?”
曹丕和她说,在永始台等他。等他过来接她。
未央一想,觉得也对。她穿越之前在三国志中看到郭皇后留守永始台,那时便觉得,肯定是真爱啊。前几年,她又亲眼瞧见郭照外甥孟武要厚葬郭昱,郭照想都没想就制止了,“自丧乱以来,坟墓无不发掘,皆由厚葬也;首阳陵可以为法。”‘首阳陵可以为法’这,分明是时时刻刻把他的话都记在心里了。
可惜了,这两个人的感情,注定会因为另一个无辜女人的死蒙上污点。当然,这是应该的!
未央又摇了摇头,“管你们谁吃定谁呢?反正你,曹丕,甄氏,曹植的故事千年之后都不清不楚的。”
“我以前一直以为是三角恋,从来不知道也带我玩的。”在自己成为皇后之前,郭照从来不知道有个历史人物叫郭照,还是曹丕的皇后。
“千年恶毒女二好吗?你都不看电视剧的?永远不被爱,被嫌弃的那一个。你知道有多搞笑吗?无论洛神向的电视剧里曹丕爱甄氏爱得多么死去活来,讨厌郭氏讨厌到什么程度,最后还是会莫名其妙地符合历史一下下封郭氏个皇后。其实了解点历史的才知道,甄氏才可怜,被留在邺城一年多……,你和曹丕吧,做人也确实不厚道。”
“所以都说是报应了,他那么年轻就走了。我这些年也活得难受。”郭照苦笑,“只想他快点来找我,千古骂名也好,后世抹黑也罢,我们一起担着就是了!”
“你也别内疚,谁让你穿成郭女王的?不过郭女王也没做错什么,至少陈寿写的《三国志》中没说她半句坏话。”未央不知道前事,宽慰郭照道,“这种事情在这里不是很正常的吗?甄氏自己都是炮灰掉任氏上位的。还不是看男人自己的意思。”
“史书中还有任氏啊?”郭照抓住了重点。
“嗯,你认识?”未央点头,“说是曹丕说她狷急不婉顺要休了她,甄氏哭着求情,曹丕都没听耶!”
“这样啊!”郭照笑了笑,没有说话。
青龙三年正月
太后郭氏崩于许昌。有司定谥号为“德”,从文帝谥,史称“文德郭皇后”。
三月,文德郭皇后葬首阳陵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