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瑶转过了多少心思，李谏山自是不懂的。他只是希望面前这个冰雪聪颖能力通天的教主能明白现状：不愿降，只有死。他希望在既定事实面前，她能够顺应天意，不要做出鱼死网破之举。
可惜这一切都只是他希望。
艾瑶这个天之骄女，即使有着最怜悯的胸怀，也秉承了五仙教一贯的清高——让她受降是妄想，让她送死亦是奢望。“将军，既然有弑神的打算，那你是否也有弑神的觉悟？”想好了计划，艾瑶笑出声，肩头的火凤凰振翅而飞，在她头顶盘旋两圈，尾翼卷起艾瑶瘦弱的身躯，箭一般直冲李谏山而来。与此同时，笛音一响，圣兽潭里毒物倾巢而出，冲着天策军兜头扑下。
“布九襄地玄阵！”久经沙场的李谏山毫不畏惧，“对方擅长远程作战，一定要将其引入我方阵内！”
天策士兵整齐有序地散开，在地上排成奇怪的图形，任毒虫撕咬也纹丝不动。艾瑶并不在意天策军玩的什么把戏，天策人多势众，她只求能尽力拖延给莲坂脱身的时间。所谓擒贼先擒王，艾瑶一开始的目标就只有李谏山一人。
这点上，与天策军不谋而合。
眨眼的功夫，艾瑶已经扑到眼前，李谏山泰然自若，红缨枪在手中闪着寒光。就在凤凰利爪要再次划过他的脸颊时，李谏山一个漂亮的侧翻，猛地翻身下马，枪头一转，冷静地下令：“请君入瓮！”
话音刚落，身披铠甲的天策士兵们迅速移动起来，阵法一变，再也看不清来路。
一击未中，莲坂跳上凤凰宽大的脊背，横吹银笛，眼见第二招又起，李谏山举枪刺向火凤凰腹部：“哪有那么简单！”
凤凰非实体，感受不到疼痛，艾瑶便有些坐大，没理会李谏山的举动，一味向前冲去。凤凰所到之处，天策士兵脸上爬满红虫，瘙痒难耐，一个接一个地瘫软在地。李谏山吃过一次亏，此次必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刺向凤凰的枪只是虚晃一招，见艾瑶飞过，左手自腰间抽出一条二尺长的皮鞭突然甩出，鞭子似长了眼睛，蛇一般缠上艾瑶的手臂，李谏山只稍一用力就将她从凤凰背上拉了下来。
“教主，你可愿以己身一命换五毒教幸存？”
天策铁牢锁春秋，凤凰折翼时，艾瑶听到了魔鬼的交易。
教主，你可愿？
“弟子愿在圣教各位前辈面前立下重誓，一入圣教，当与同门互敬互爱，守望相助。若然叛门，甘受万蛊噬心之痛！”
入教时，艾瑶的年龄一个手还数得过来，对这誓言也半懂不懂，只是一味跟着身边的师兄师姐们重复。在后来漫长的时间长河里，她成为灵蛇使、成为教主，才一点一点地体会到五仙教一脉流传的教义。
不是不愿，是我不能。
“将军啊，五仙教自古存的是精神。若我今日真能以一命换得五仙幸存，那是艾瑶万幸。只可惜，教主一向是万千教众的精神领袖，我若降，才是五仙真正的灭亡之日。”艾瑶趴在地上轻轻地笑出了声，“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亦不愿看见战争的血污浸染仙踪林的土地。天策府的将军，既然你有胆量定下这样的交易，就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跟我平起平坐的本事。”语毕，艾瑶缓缓站起身，手背擦去嘴边一丝血腥，对着李谏山抬起了挂满银镯的右手。
李谏山久久地看着面前深陷包围圈却毫不惧怕的女子。从艾瑶前面几次出手来看，她有能力闯出这阵法，李谏山对这点深信不疑。可现在，她却赤足站在了他面前，对他发起了挑战。
“都散开。”李谏山下了命令，“谁也别插手我和她之间的战斗，违者斩立决。”
这一战最终成为了李家军口口相传的佳话，士兵们在茶余饭后夸张地渲染着自家将军如何只身一人神勇地击退了惊为天人的五毒教教主，让敌军群龙无首，四散而逃。
这一战最终成为了天一教称霸南诏的契机，五仙教自此一蹶不振，苗疆再听不到温婉娴静的笛音吟唱。
这一战最终成为了五仙教教众们不愿提及的往事，天才教主毁于汉人之手，五仙教几乎一夜覆没。
只有李谏山一人明白，那聪慧而美丽的女子是如何将他重伤又暗送解药，如何巧妙地死在他手里又不失身份。玲珑心思转了千万圈，为的还是她口中五仙教不曾折断的傲骨。这勇气，他李谏山自叹弗如；这智慧，他李谏山望尘莫及。
有时夜里回想起来，他也会觉得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那个流星般耀眼却又转瞬即逝的女子。
只可惜，这问题他想不明白。
想明白了，只怕也无济于事。
而莲坂，终于在战争的洗礼里长大了。
她收起了好玩的心思，收起了红尘的眷恋，以稚嫩的肩膀扛起了重振五仙教的重任，闭关修习秘术，仿佛忘记了一切。
等几年后出关，已到二八年华的莲心几乎要不认得她：习成秘术的莲坂变回了垂髫模样，大眼睛占据了大半张脸，看起来纯真而无辜。任谁看见，也不会想到这会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就连她自己也快要忘了自己曾经是一个无知孩童的母亲。
五仙教一战，莲坂被果纳罗布和宁狄联手从战场带走，后者赶回天策军营主持大事，二者就此再无缘相见。大半年后，一个男婴呱呱落地，果纳罗布派人暗地将孩子送至长安天策府门前，片语不留。天策府上下无人知晓孩子来历，只有宁狄看见那襁褓角落针脚细密的莲字，泪如雨下。
再往后，宁狄娶妻生女，在大唐的各个角落奔波，却仍是牵挂着遥远的苗疆。
终有一天，他向李谏山告假，一人一马单骑去了澜沧江。
澜沧江的江水一如既往得清澈，不知名的小鱼在河底穿梭。渔家女撑着小船顺流而下，唱着婉转动听的山歌。鸟儿在头顶鸣叫，飞过遮天蔽日的林木，留下斑驳的身影。一切静得恍若世外桃源，战争似乎不曾留下一丝痕迹。
就在宁狄发呆间，一个苗族小姑娘背着背篓一蹦一跳地沿着澜沧江走来，头顶巨大的弯月银饰发出叮当的响声，她一边走一边唱着山歌：“细小樱桃两人栽，龙凤同心两人裁。只要阿哥有心意，妹已做好绣花鞋。”宁狄一边暗笑这小姑娘这么点年纪就有了恨嫁之心，一边蹲下身来拦住她的去路：“小姑娘，你知道五仙教圣坛怎么走吗？”
那苗族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狡兔般的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转一圈，这才笑着说：“苗疆只有五毒教，哪有什么五仙教。”
一句话噎得宁狄一愣，许久才问：“那五毒教现任教主是不是叫莲坂？”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小姑娘的回答很古怪，“名字不过是个代码，你究竟要找五毒教现任教主，还是要找莲坂？”
答非所问，文不对题。宁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皱眉，盯着盯着忽然觉得小姑娘的眉眼有些似曾相识。“你看起来很像一位故人。”
“鱼唇的中原人，故人是谁，我又是谁？”小姑娘嗤笑一声，唱着山歌跑开，“采茶要采大山茶，茶香浸透满山花。山茶花开有人采，妹唱山歌无人答。”
背后的背篓有些大，小姑娘远远看去就像一只蠢笨的兔子，让人心生怜爱之心，不忍射杀。
宁狄站在澜沧江边，呆呆得看着这幅画面许久，直到太阳下山，也不愿离开。
自此一别，世上再无莲坂，只有五毒教教主。
自此一别，心里再无牵挂，徒余残忍与绝情。
这是命。
又似乎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