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下了一点雨。空气有点湿,有点凉,弥漫着一种植物和雨水的气息。那雪把手插在衣兜里,抬头看了看天。周末。又是周末。在北京这些年,那雪最恨的,就是周末。大街上,人来人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人。还有汽车。各种各样的汽车,在街上流淌着,像一条喧嚣的河。那雪在便道上慢慢地走,偶尔,朝路边的小店里张一张。店里多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仰着年轻新鲜的脸,同店主认真地侃着价。当年,那雪也是这样,经常来这种小店淘衣服。那时候,多年轻!那雪喜欢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细格子棉布衬衫,头发向后面尽数拢过去,编成一根乌溜溜的辫子。走在街上,总有男孩子的目光远远地飘过来,像一片片羽毛,在她的身上轻轻拂过,弄得那雪的一颗心毛茸茸的痒。
怎么说呢,那雪算不得多么漂亮。可是,那雪姿态美。长颈,长腿,有些身长玉立的意思。偏偏就留了一头长发,浓密茂盛,微微烫过了,从肩上倾泻下来,有一种惊人的铺张。从后面看上去,简直惊心动魄了。为了这一头长发,那雪没少受委屈。很小的时候,母亲给她梳头,她站在一个小凳子上,刚好到母亲的胸前。母亲的胸很饱满,把衬衣的前襟高高顶起来,使得上面的一朵朵小蓝花变形,动荡,恣意,有点像醉酒的女子。那雪的鼻尖在那些恣意的小蓝花之间蹭来蹭去,一股甜美的芬芳汹涌而来,那是成熟和绚烂的气息。那雪喜欢这种气息。多年以后,当那雪长成一个汁液饱满的女人,她总是会想起那些扭曲的小蓝花,那种气息,热烈而迷人。母亲命令她转过身去。她恋恋不舍地把鼻尖从那些绽放的小蓝花中挪走,背对着母亲。早晨的阳光照过来,她感到梳子的尖齿在头皮上划来划去,忽然就疼了一下。这么多的头发,像谁呢?母亲的抱怨从头顶慢慢飘落,堆积,像秋天的树叶。这样的话,那雪是早就习惯了。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母亲对她的头发,总是抱怨。也不全是抱怨。是又爱又恨的意思。童年时代的那雪,被人瞩目的焦点,便是她的头发。母亲总能够一面抱怨,一面在她的头发上变出各种花样,让看到她的人眼睛一亮。一根头发被梳子单独挑起,有一种猝不及防的疼。那雪的鼻腔一下子酸了,一片薄雾从眼底慢慢浮起来。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当年那种感觉。早晨。阳光跳跃。母亲胸前的小花恣意。梳子在头发里穿越。细细的突如其来的疼痛。泪眼模糊。窗台上一面老式的镜子,龙凤呈祥,缠枝牡丹,花开富贵的梳妆匣。阳光溅在镜子的边缘,在某一个角度,亮晶晶的一片,闪烁不定。
一滴水珠飞过来,落在那雪的脸颊上。一个男孩子,正把一支深蓝的伞收好,冲她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那雪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子呆。这个男孩子,大约有二十岁吧。想必是B大的学生。在这一条街上,总能够看到这样的男孩子,阳光般明朗,青春逼人。当然,也有神情悒郁的,留着长发,浑身上下有一种颓废的气息。然而,终究是青春的颓废。有了青春做底子,颓废也是一种朝气。那雪把头发向耳后掠一掠,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她是想起了杜赛。这个人,她有多久没有想起来了?那个男孩子的背影瘦削,但挺拔。每一步都有一种勃发的力量。这一点也像杜赛。那雪看着街上一辆警车呼啸而过,闪电一般。雨后的空气湿润润的,新鲜得有些刺鼻。那雪把两个臂膀抱在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街上的灯光渐次亮起来。城市的夜晚来临了。两旁店铺的橱窗里人影浮动,看上去繁华而温暖。那雪在一家内衣店前迟疑了一时,慢慢踱进去。老板很殷勤地迎上来,也不多话,耐心地立在一旁,看她在一排内衣前挑挑拣拣。漫不经心地选了一套,正拿在手里看,手机响了。是叶每每。她踱到窗前僻静的地方,接电话。老板从旁看着她,脸上一直微笑着。叶每每的声音听起来很热烈。她问那雪在哪里,做什么,吃饭了吗——我跟你讲啊——那雪看了一眼旁边的老板,他真是好涵养。依然微笑着,没有一丝不耐。叶每每在电话那头叫起来,在听吗你——七点,暧昧。不许迟到啊。
从地铁里出来,那雪穿过长长的通道,往外走。风很大,浩浩的,把她的长裙翻卷起来。她腾出一只手按住裙角,忽然想起那一回,夜里,从外面回来,地铁口,也是浩浩的风,直把一颗心都吹凉了。那雪不喜欢地铁的原因,究其实或许是因为这风。那种风沙扑面的感觉,让人止不住地心生悲凉。地铁外面是另一个世界。红的灯,绿的酒,衣香鬓影。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暧昧是一家茶餐厅。叶每每喜欢这名字。暧昧。那雪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叫暧昧。远远地看见叶每每坐在那里,埋头研究菜单。看见她,一面指表,一面叫道,迟到八分零三秒。那雪坐下,看叶每每点菜。叶每每今天满脸春色,两只眸子亮晶晶的,水波荡漾。那雪和叶每每是同学,硕士时代的同学中,几年下来,在北京,也只有她们两个一直保持着很好的私交。叶每每是那种非常闯荡的女孩子,胆子大,心野。人倒是生得淑女相,长发,细眉,一双丹凤眼,微微有点吊眼梢。叶每每最喜欢的,就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旅行。用叶每每的话,旅行是一场冒险,灵魂的,还有身体的。叶每每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有时候,那雪一面听着叶每每惊心动魄的奇遇,一面想,这样娇小的身体里,究竟潜藏着多么巨大的能量?
怎么,又有艳遇?
叶每每笑,此话怎讲?那雪把嘴撇一撇,说自己照镜子吧。叶每每果真就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那雪说,今年桃花泛滥啊。叶每每把镜子收起来,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我可不是你。清教徒。有音乐从什么地方慢慢流淌过来,是一首经典英文老歌,忧伤缱绻的调子,让人莫名地黯然。那雪低头把一根麦管仔细地拉直,一点一点,极有耐心。薄荷露很爽口,清凉中带着一丝微甘,还夹杂着一些淡淡的苦,似有若无。那雪尤其喜欢的,是它葱茏的样子,绿的薄荷枝叶,活泼泼的,在杯中显得生动极了。还有薄的柠檬片,青色逼人。叶每每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人生难得沉醉的时刻。那雪,不是我说你——那雪看了一眼叶每每,知道她是有些醉了。叶每每爱酒,量却不大。而且,逢酒必醉。这一点,就不如那雪。那雪是能喝酒的。可是那雪轻易不露。在人前,那雪更愿意保持一种淑女的仪态。酒风也好。不疾不徐,十分的从容。叶每每呢,上来就是一心一意要喝醉的样子,气焰嚣张,惹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劝她。那雪知道,这一回,叶每每又要故伎重演了。那雪把她的酒杯拿过来,替她倒酒。叶每每口齿含混地说道,满上。那雪,满上。今晚不醉不归。那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