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场休息。
有两个高个少年急匆匆地跑进体育馆。个子稍高的那人带着一顶棒球帽，帽檐低垂，遮住了他半边脸。尽管外面凉风习习，他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然而突起的肌肉硬是将这件衣服撑成了紧身衣。
另一个少年穿着黑红相间的外套，短发被修剪成细碎的造型。
他看了一眼场中正在表演的街舞队员们，急声说道：“大黄，我们来晚了吗？骏驰中学的比赛已经结束了？”
被人叫做“大黄”这种类似于中华田园犬的名字，稍微高个子的那个少年感觉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过他还是耐心地指着上面的记分牌：“还没呢，只是中场休息。”
“那还好。”个子稍矮的少年松了一口气，“至少还能看到下半场的比赛。”
高个少年扶了扶自己的帽檐：“还是这么强啊……骏驰中学。你看看比分，这场比赛，大概不会有太多的悬念吧？”
“大黄，我们看过上一场比赛。骏驰中学那可是在最后时刻被翻盘的。”
高个少年摇摇头：“我不相信他们会犯下同样的错误。”
记分牌上的数字是鲜红的，晃得人眼睛发疼。
那上面的数字是——
21：37。
半场比赛，凤阳高中落后16分。
胡星站在更衣室的门外，点燃了一支烟。
他没有急于进去，而是想趁着这一支烟的工夫理一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至于更衣室里，就暂时交给马良吧。那家伙习惯在中场休息的前几分钟给人灌心灵鸡汤。虽然很多东西都已经没啥新意听上去也特别唠叨，但这种时候恰恰需要他来为大家鼓鼓劲。
烟雾袅袅，胡星刚想要闭上眼睛享受片刻，工作人员蹭蹭蹭跑过来：“对不起先生，这里不让抽烟！”
胡星：“……”
他只得把烟掐灭，在更衣室的大门口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推门。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每个人都低着头在做自己的事。唐傲在角落里端着杯子，不停嘬着珍珠奶茶里面的粉圆。程观月一个人独占了一张长椅——他躺在上面，闭着眼睛，面无表情，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就连原本应该聒噪的马良也在自己的位置上摆弄着手机。
“我说，你们……”胡星叹了一口气，勉强用较大分贝的声音说道，“还是打起精神来啊！”
没人说话。
“没错，现在是落后16分。可是还有整整半场的时间。我们连落后更多的分都翻盘过，所以现在又何必这么沮丧呢？”
还是没人说话。
“喂！”胡星再度提高分贝，“马良，你是队长，你说两句。”
“啊……”马良一愣，“我们……我们加油……”
“教练！”金小渝忽然站起来，“我们能赢的，对吧？”
“当然！”胡星斩钉截铁地回答。队员们的思想开始动摇了，这个时候，自己无论如何也必须挺住，将必胜的信念传达给他们。
“那教练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打败陈超？”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金小渝紧握着拳头，因为太用力，关节有些发白。
进入高中以来，大概还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挫折感吧。
这一路杀来，他与各种内线的高个交手。有过翻江倒海无情肆虐的时候，也有过遭到限制、包夹、各种收缩而打得很辛苦的时候。但从未像这场比赛一样，被限制得如此彻底，甚至连翻身的机会都看不到。
更可气的是，大多数情况，他都是在与陈超刚正面的时候被打败。当他单打康俊的时候，陈超或者骏驰中学其他球员可能还得考虑一下协防的事，但如果是与陈超刚正面，自己还没开始做动作似乎就已经被贴上了“失败”的标签。
上半场，他摊上了三次犯规，却只得到2分。
陈超，这个外号为“泰山”的家伙……不超越他，永远也别想获得胜利。
而他向胡星提出这个问题，就像是溺水的人努力去抓救命的稻草。教练是他的最后的指望了，只希望他能够像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一样忽然掏出一个锦囊妙计来。
可这个问题，真的把胡星给难住了。
金小渝面对陈超，其实四个字就可以形容——技不如人。
他的技术与攻击手段太过单一，武器库里那点招式都被无情地识破。在身体素质已经不具备优势的情况下，又没有足够的技术作支撑，当然只能被压着打。
所以胡星能做什么呢？他又没有灵丹妙药，能让金小渝忽然一下就变成身高七尺的猛汉，他也没法像黑客帝国一样，拿着电脑敲击几下键盘，就将那些无敌的技术全部输入到金小渝的身体中去。中场休息，不过十分钟的时间，陈超一直是那个陈超，而金小渝也会一直是那个金小渝。
没有什么会被改变。灰姑娘变成公主或者青蛙变成王子，那只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故事。
所以，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呢……
胡星只能拍了拍金小渝的肩：“你要相信自己……首先在斗志上不能垮掉。”
这话说了也大概等于没说。金小渝的脸色都稍稍变了变，勉强点点头，坐了下来。
更衣室里继续着低气压的氛围。回想起不久前，他们曾信心满满地走出这里，可所有的壮志雄心，都被对手无情碾碎。
“下半场，我们首先要从防守做起。”胡星勉强说道，“上半场，唐傲做的不错。他在防守时候一直在大声喊叫，提醒队友自己的位置。你们也要这样。不要轻易失位，不要无脑包夹，大家都把精神集中起来！”
“哦……”回答有气无力。
马良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耳机里依旧循环着他最爱的那几首歌曲，但歌声渺渺仿佛来自天边。
也许薛波说的话是正确的，自己只有那点可怜的实力，永远也没有资格出现在冠军级别的队伍里。所以自己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一支烂队里面呆着，不需要什么不切实际的理想，混吃等死三年后毕业就是了。
似乎并没有必要那么努力那么日夜不休催眠一般折磨自己。得不得冠军又如何呢，他自己也清楚以他的身体条件是不太可能以后走上职业篮球这条路的——事实上他也并没有这个打算。所以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呢？
熬不下去，放弃就好了。
只要说出“放弃”这个词，所有的负面情绪、所有的压抑、所有千里跋涉的艰辛、所有求而不得的痛苦，都会在那一刻分崩离析，崎岖嶙峋的外壳下只剩下温柔乡的内核。而同样，这么多年来的日夜咀嚼、自我鼓励、艰苦训练、壮志雄心，也会在那一刻灰飞烟灭，遁入无边虚空之中而再也找不到了。
那么……甘心么？
马良握拳。
就算是……就算是没有任何能够即刻看到的、来自现实世界赤裸裸的利益作为奖励。可人年少时，总得有那么一个时刻不是吗？总得有那么一件事情，不计利益，不计回报，仅仅是为了胸腔里那沸腾的热血，为了心中那渺茫而可笑的信念，一往无前，九死无悔。
马良的拳头握紧又松开，多年来的信念和今天交手时强烈的挫败感在心中来回闪过，如电光闪耀雷鸣轰隆。于是他的思想像是被两股绝大的力量撕扯着，不知道何处去。教练的吩咐、更衣室里的气氛，他统统没有关注。他置身事外，留在了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里。
在他那中二病爆棚的青春期里，又何尝有过这种来回不定忧郁善感的时候呢？即便是曾经遭受那样的讽刺鄙视、或者去年承受高达30分的惨烈屠杀，他也不过狠狠地咬着牙，将手中的水瓶摔在地上，发誓说一定会报今日之仇。
胡珂和他的30分屠杀都没让马良如此失态，可今天……
耳边的歌声似乎变大了，原本仿若天边飘来的微风，此刻就是耳边炸响的惊雷。轰隆隆轰隆隆，不断敲击着他的耳膜。
歌曲刚好唱到了高潮的一句——“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让我不低头，更勇敢的活……”
歌手撕心裂肺的呐喊，穿透耳膜几乎刺到了马良的大脑里。他大叫一声跳起来，一把扯下耳机，怒视站在身边的程观月：“小月你干什么？”
程观月将马良的手机放下：“给你调调音量。”
因为带着耳机，马良的音量开得很小。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之时，完全没有注意到程观月已经走了过来，悄无声息地将音量调大，调大，再调大。
然后就在自己耳边爆炸了。
马良怒视着程观月，可程观月竟也毫无畏惧地看了回去。
手机放在长凳上，依旧兢兢业业地播放着《海阔天空》最后一段。
海阔天空，狂风暴雨以后
转过头，对旧心酸一笑而过
最懂我的人——
谢谢一路默默的陪我，
让我拥有好故事可以说，
看未来，一步步来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程观月终于开口：“我早就说过，这场比赛，我们可能会打得很艰难，甚至比我们过去每一场比赛都更加艰难。这是一条太过艰难的路，然而没有彼此的陪伴，单靠我们任意一个人的努力，都是无法继续走下去的。”
歌曲进入尾声，旋律渐渐消散。更衣室里一时寂静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