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自崇祯继位以来,转眼已是第十六个年头。年前清军再次入塞,一直扫荡至山东,肆虐了半年之久,于四月方才退出大明国境。与此同时,李自成带领的农民军也是势如破竹,对官军屡战屡胜,又在襄阳建立了政权,终于成为了明廷再难根除的威胁。十六年来,一次次的风雨折磨终于将大明的精气消耗得干涸见底,兵乏,将少,粮缺,财匮,整个社稷有如大厦将倾,破破落落,飘飘摇摇,人人心中惶惶难安,暗地里迷信着各种牵强的天象异兆,只怕何时一个天候骤变,大明便将彻底土崩瓦解。
京城中,陈新甲这一名字,连同曾经的和议风波,都已渐渐从人们交谈中消失了。而周喜则更像一缕青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生,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死,冷冷清清在世间走上一遭,只消一阵风便顺带吹散了去,连一道浅淡的痕迹都不曾留下。夕照每每想起,总是不禁心下黯然。多年不太来往,加之心有芥蒂,本来早已心远情淡了,可偏偏末了末了,让周喜的几句半疯半真的话儿激荡起心绪,歉意、悔意与怀念一股脑涌上心头,纠结得教人神伤。若是当初御前一跪,应是可以救他的吧……可最终却仍是无所作为地,眼看着那缕青烟飘散。难道是自己对皇上的心天真纯粹至此,对于周喜的性命,竟比不得皇上一时的圣意看重;又或者自己的天真纯粹已然被皇宫这片险滩涤荡殆尽,对于那敌视自己的人,始终是难行以德报怨之举。夕照看着窗外飞掠过的鸟影,默默出神。也罢、也罢,便就这样纠结下去也罢,就将这种种梗在心中难以抹消的心绪,当作对自己私心未泯的惩罚,或是当作周喜于世间留下的最后的痕迹罢。
“德秀。”
“在。”听闻崇祯唤自己,夕照收回心神,只见崇祯放下手中的朱笔,轻靠上椅背,竟好似与夕照同思同想一般,脸上也是一副惘然若失的神情。“皇上有何吩咐?”夕照微微一怔,随即欠身应道。
“这几日来,朕总是在做一个梦。”崇祯将手掌摊开,定定看着,若有所思,“有时是杨嗣昌,有时是别的什么人,还有时还会是宝珠胡同里那个算命先生。在梦里他们都是不发一言,只在朕的掌中写一个‘有’字。你说,此梦该做何解?”
“解梦……德秀不太擅长。”夕照笑了笑道,“不过有总胜于无,手中写有,这大抵该是个吉兆吧。”
“哎……”崇祯合起手掌,轻叹了口气,“朕前日也问过占卜先生,卜上了一卦,先生却说这有字……”崇祯顿了一顿,再开口却显得十分艰难,“这有字,是大明二字各分两半相合而成,这梦怕是预示着,大明将在朕的手中少去半壁江山……”。
夕照大吃一惊,细想了想,此言似乎的确有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崇祯,却见崇祯微一点头,已是接受了这样的解释。“如今形势堪忧,或许有朝一日,朕确将离开京城,仿效南宋,迁都南京也未可知。”。
崇祯说完站起身,默默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户推了半开。时节已是初冬,一阵清冽寒气从窗口漫入室内,沁入口鼻,使得喉间一阵冰凉。迁都……南京?夕照紧紧盯着崇祯的背影,无数种想象立时呼啸而来。金戈铁马,人海浩荡,长途跋涉,背井离乡……而这些想象却又转瞬逝去,空留下那心房的余震隆隆不绝,几要震得夕照站立不稳。
“皇上……果真会这样做么?”夕照问着,声音微微颤抖。
“如果……”崇祯背对着夕照,有意掩藏起脸上复杂的神情,“如果朕当真迁都南京,当真放弃了北方的江山……你……是否还会觉得朕是个好皇帝?”。
一句话语沉沉,浸润在冬日的萧瑟凉意中,只觉寂寥得透心。原来如此吗。看着崇祯的背影,夕照忽然之间灵犀顿通——托梦也好,预兆也罢,但这南迁二字,原来却是皇上的真意。不知为何,夕照心中却因此安定了下来,有如狂风停息,尘埃落定,一切慌乱与杂念竟都在一刹那间归于平静。他略想了想,定下心神,温和地笑笑道:“皇上言重了。皇上的决断定是为了大明好的,德秀又怎会觉得皇上不是呢。只是去了南方,便再难吃到一口北方的羊杂汤了,临走之前,皇上可要允德秀出去吃个够。”。
“德秀……”崇祯回过头,看着那厢和暖的目光,沉重冷硬的心事蓦然间便柔软了下来,有和议的前车之鉴,南迁这件事将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崇祯心里面再清楚不过。而正缘于此,夕照这没有半点迟疑的支持更是教崇祯心头酸一阵甜一阵,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感动。
“一定。”。
崇祯又转回头去,重新掩好脸上的神情,不教夕照看到那蒙着薄雾的眼眸,和挂着清浅笑意的唇角。。
“到那时,朕与你同去。”
“听说皇上有意迁都南京,可有此事?”。
几日后的下午,周皇后带了一些瓜果点心来到武英殿,一进暖阁,叫宫女把吃食一一摆放好,便打发下人们退下了。只见她端端坐下,笑意微敛,郑重其事地问道。
崇祯怔了一怔,随即缓缓压下剑眉,沉了面色。“朕并不曾与几人说过,竟传到你那里去了?”
“是皇嫂告诉臣妾的。”周皇后的面容相较前些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眉眼神态间,更多了些被岁月洗练过的从容与宽和。她不温不火,娓娓说着,话中并不带什么情绪,哪怕说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只教人心静如水。“皇嫂早上来找臣妾,看似很是不悦,说皇上想迁去南京,是弃宗庙陵寝于不顾,他日若毁于建虏贼寇之手,实在无法面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臣妾也不知此事,只得喏喏应着,这不就来问皇上究竟是如何想的,来日皇嫂再问起,也好有话回答。”
“朕……若说真有此想,你以为如何?”崇祯沉吟片刻,声色不动,只是回问道。
“嗯……臣妾以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周皇后略略思索,眼神暗了下来,笑容也渐渐隐了些去,“孙传庭孙将军刚刚战死,那李贼占了山西陕西,又日日向京城逼近,依臣妾看,如今的官军怕是再难抵挡了。若是迁都南京,应可暂且缓解目前的困境,待来日重整旗鼓,再图回京不迟。臣妾的娘家也江南,或也可有些帮助。”
“哎。你说得甚是。”崇祯点点头,缓下面色,眼中露出一丝欣慰,“只是皇嫂必是为皇兄着想的。皇兄陵寝在此,皇嫂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允迁都一事。长嫂如母,皇嫂之言不可轻视啊……”
正说着,只听一阵悉索,传令太监碎步来到暖阁门前,躬身禀道:“皇上,春坊左中允李明睿李大人求见。”
“皇上有事,臣妾就先告退了。”周皇后见状,识趣地起身,安安行了一礼,离开了暖阁。不一会,方才传令太监口中的李明睿便快步进了门。此人五十上下的年纪,瘦脸,短须,五官甚不起眼,粗看起来和其他那些文臣言官似是一般的迂腐模样。只见他行了礼,也不多闲话,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微臣听闻陛下有南迁之意,不知是否是风传?”。
崇祯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明睿,也看不出那厢来意,便含糊说道:“朕确曾偶然与人提起过,但不过仅是设想而已,并非当真有意行之。”
李明睿闻言,正神敛色,对着崇祯深深一拜:“陛下请恕臣直言。如今贼寇兵逼畿旬,京城危在旦夕,大明已至危急存亡之秋。若是死守京城,以致冰摧玉碎,虽可留后世美名,但代价却是大明万里江山啊!宋室一迁南渡,传国一百五十载,唐时都城再迁再复,兴旺将近三百年,如今若仿效先人所为,大明便可再见存续之机,中兴之望!陛下若无意南迁,臣也必当如此力谏;而陛下此番若当真有意南迁,可谓是大明之幸,社稷之幸,万民之幸!”说罢,躬身又是一拜。
一席话,说得崇祯面色一凛,两眼渐渐透出些许光亮,连本只将这李明睿当作迂腐文官一般看待的夕照,也立时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只见崇祯霍然起身,绕至龙案前,双手扶起了李明睿。“卿所言,甚合朕意。”崇祯直直注视着李明睿,终于吐露了心声,“朕早有南迁之心,只是苦于朝廷之中无人支持。早前和议之事遭到多少反对,想必卿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南迁相较和议更甚,又不知如何才能实行得下去啊……”。
李明睿也是叹了口气,道:“此事不比议和,议和或可秘密行事,以待坐成事实,但南迁必得说服众臣相从方可成行。不瞒陛下说,有关南迁事宜,臣已有一套腹案,只是臣官微言轻,实在不足以撼动朝中舆论,但事到如今,也唯有拼上性命,竭力一试了!”
“好,好!有卿如此,南迁之事有望了!”崇祯闻言,脸颊微红,频频点头,神情竟是透着一丝少有的激动。他连忙为李明睿赐座,自己也回到龙案后坐定,方才开口问道:“爱卿腹案为何,且与朕细细道来。”
这一日,崇祯与李明睿促膝长谈直至深夜,将南迁行程路线,旅途花费,中途接济等一干细节商议了周全,但那最初也是最关键的一节——如何令多数朝臣们赞同南迁,却仍旧是一筹莫展。二人密谈许久,姑且商定先由李明睿上疏提议,且观朝臣们的反应再作打算。尽管他们各自心知,这一石入水,必将掀起轩然大波,但哪怕是硬着头皮,也不得不就此拼力一行——因为这或许已是大明最后的生机;因为此时此刻年关已过,崇祯十七年,已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