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官监库房。
“皇上最近身子不好?”管事太监看过手谕,便取了钥匙,领着夕照进到库房里去。
“啊……嗯。”夕照含混的应着。
王承恩上奏国库告急时,夕照也是在场的。但他没有想到,堂堂大明朝,会山穷水尽到变卖存货的地步。看皇上那一早的神情,想必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很不好受。国家沦落至此,就连自己这一介草民都不由心生酸楚,何况是这位一向勤于政事,兢兢业业的一国之君。皇上的心情,该是要比自己深刻万倍才是。
所以,夕照没有挑明这参的用处。这件事,自己和皇上两个人知道就够了,不需要他人知晓,也不需要其他的杂情杂绪掺入——他不希望自己心里的圣君被人批判,或是被人同情。
“这就是了。”管事太监从柜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箱,“这参是万历爷私存的,可是极/品中的极/品。这二十年里,就再没入过这么好的参。”说着,便将木箱交予夕照手中。夕照见此木箱质地考究,雕花细腻,想来里面装的也必是高价之物。他将箱子用布包好,心思一转,便开口问道:
“公公很懂药材?”
“管这药材库二十几年,不懂也懂了。”管事太监笑模笑样,看起来很好说话。
“是吗。”夕照一脸佩服的样子,“我对这个可是一窍不通,皇上要,我便来取,却不知皇上要的是此等稀罕之物。”
“稀罕之物,你算是说对了。”管事太监撇撇嘴,煞有介事的说,“这里这几箱万历三十八年入库的参,都是上千年的老参,一箱一株,株株价值连城。除去宫里,这样的极/品外头根本见也见不着。”
“这么名贵?”
“是啊,万历爷可是最能享受的,这参存着他都没舍得吃。”
“那您说,这一株参到底能值多少银子?”夕照包好箱子,随着管事太监向库房门口走着。
管事太监皱眉思索了一番。“依我看,这一株怎么也要值这个数。”他朝夕照做了个手势,转而又说,“哎,皇上到底是生了什么病,要取这参来吃?”
“我只是来跑腿的,不晓得那许多。”夕照嘿嘿一笑,“只听说皇上操劳过度,太医说皇上的身子必要老参来补不可。其他的就不知了。”夕照说完,向管事太监道了谢,便径直离开了库房。
“您看此物,价值几何?”
京城名当铺福瑞行中,坐着一个面庞俊俏的男子。只见他头戴乌黑方巾,身着水色锦缎深衣,腰缠墨青玉带,眸若明珠,面如润玉,好一派文雅公子模样。一语问毕,男子从容的端了茶杯,小饮一口,对着旁边弓着身子,小心陪着的掌柜悠悠一笑。
这男子,当然就是夕照。
当铺掌柜看起来四十几岁,体态微胖,留着两撇小胡子,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夕照将木箱递给他时,他只掀开箱盖看了一眼,便像受了惊吓一般迅速合上盖子,一欠身,一拱手,恭恭敬敬的请夕照内堂上坐,一边又招呼伙计上茶。
“您这物件可不一般,小的眼拙,不好妄断。这得请店内朝奉来掌眼。”掌柜赔笑着说,然后转头对旁边候着的小郎道,“赶紧去,把刘升给我找来。”小郎应了一声,三两步跑出门去了。
“嘿嘿。”这厢掌柜的又回了头来,满脸堆笑,“敢问这位公子,您这宝贝是从哪得来?”
“既是生意,只需评断价值即可,不必牵扯出处吧。”夕照不温不火的答道。
“是是是。”掌柜的忙应了话,不敢再问,“公子您少歇片刻,朝奉马上就到。”
果然,一盏茶未尽,那个名叫刘升的朝奉便进了内堂。他向夕照行了礼,和掌柜的一起,将木箱稳稳的放在一张大桌上,而后双手掀开箱盖。二人虽背朝夕照,但见箱盖打开的那一霎那,朝奉背影猛然一抖,显然被箱中之物震慑到了。二人仔细斟鉴着,半晌,也没说一句话。夕照只在后面静静坐着,缝隙间,见朝奉小心翼翼的将那棵盘根错节的老参拿在手上,掂了掂,上下细看一番,再慢慢的放回箱中。他合上箱盖,沉吟片刻,转身踱步至夕照面前,又行了个礼,开口道:
“在下年过半百,入行几十年,都未曾见过如此稀罕之参,莫说这参,单说这盛参的黄花梨木箱,看这雕工和木料,也能值上几百两银子。”朝奉捋了捋山羊胡,嘴角一挑,继续说道,“既是世间罕有,价格也必不能低了,我看……”他和掌柜对了下眼神,“这参连同黄花梨木箱,敝庄开价两千五百两,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夕照闻言,也不忙答话,略一思索,便站起身,笑着朝二人拱了拱手,抱起木箱便要离开。
“哎哎哎……这位公子!”掌柜的见状,急忙上前拦阻,“行与不行,您倒是发个话,咱们万事好商量,别就这么走啊!”
夕照停了脚步,唇角微舒,目光斜斜一挑,看向掌柜的。那掌柜不明所以,也愣愣的看着夕照。
“这笔生意,还想做?”夕照也不急,慢悠悠地说。
“那是自然。”掌柜的点点头道。
“既然如此,朝奉先生,就跟我落个实价吧。”夕照的目光越过掌柜的肩膀,直指向他身后的刘朝奉。
刘朝奉咽了咽口水。
“公子莫要着急走,做生意总是要讨价还价的嘛。敢问阁下打算什么价出手?”
夕照眼睛一眯,不发言,只微笑。
“啊,咳。”刘朝奉有点尴尬,轻咳一声,说道,“那么……五千两,您看……”
夕照轻叹一声,好似失望的样子,摇摇头,又转身要走。掌柜的忙呼叫着拉住夕照衣袖,刘朝奉也前赶几步,拦上夕照:“五千两若不妥,那公子多少说个价,也好让在下心中有底。”
夕照微微皱眉,摆了摆手:“既是贵庄并无诚意收此参,又何需听我说价。”
“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先落座,价格的事,咱们慢慢再谈嘛。”掌柜的攥着夕照的衣袖不松手,额头都渗出了汗珠。
刘朝奉见此,重重叹了口气。
“哎!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却是真正识货人,失敬失敬。”他作了个长揖,接着说道,“此参确是稀罕物。一万两,此次真真是实价了,公子莫再相疑。”
夕照这才定了脚步,看看刘朝奉,又看看掌柜的。
“一万两千两。”夕照依然不温不火的笑着,“不含木箱。”
怀里揣着一万两千两银票,手里提了另外的四百两木箱钱,夕照离开福瑞行时,已过正午。他抬头看看天色,一拐弯,向宝珠胡同走去。
宝珠胡同约有一丈宽,地面石板平整,两边都是高墙环绕的深宅大院。拐进宝珠胡同,直走到胡同深处的地方,在两户人家之间有一个狭窄的小巷口,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夕照挤进这条小巷,又向前走了大约三四十步,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出现在了小巷尽头。夕照将手里的银匣放在地上,蹲下身卷起袖子,在墙角处摸索了几下,然后抠住一块石砖搬起。只见石砖下面埋着一个蜡盒,夕照打开蜡盒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把石砖安放回原处,又将钥匙插进小门上挂锁的锁眼中。噶啦一声,门锁应声而落,夕照伸手推开门,提起银子,闪身进入小门里去了。
这小门并不是回宫的路。夕照回的,是自己的家。
自从发现自己家的旧宅并未被变卖,入宫前的几年,夕照一直一个人悄悄的住在这座已经荒废的宅院里。他走进一间偏房中,掩上门,放下手中沉重的银子,甩甩酸麻的手臂,坐在椅上休息。
两年了。这宅子,这间屋,还是和自己进宫前一样,除了桌椅上满落的灰尘,和院子里高了几寸的杂草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早上回来时,夕照已将桌椅台柜都擦了干净,被褥收整起来,又将房中内侧,父母灵牌上灰尘小心的拭去。两年来宅院空空,无人上香供奉,父亲母亲想来也很寂寞吧。夕照想着,隐隐有些心酸,便站起身来,从抽屉中抽出三支线香,取了火折子点燃,插在香炉上,一甩前襟,曲膝跪下,认真的拜了三拜。
孩儿不孝,两年间疏于祭拜,在此请罪了。
父母大人若在天有灵,不知会对孩儿这两年的经历作何感想?大概是会摇头叹息吧,又或是觉得,总算好过每日小偷小摸——无论怎么都是荒唐。时光匆匆已是七年,七年不长,于自己却已是沧海桑田,如今的孩儿早已无法走向当年父亲所期望的前程。所以今后无论孩儿作何选择,恳请父母大人莫要对孩儿失望。
拜毕,夕照站起身,摸了摸揣在胸前的银票。
一万两千四百两银子。若就此远离皇宫,后半生足可荣华富贵了。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穿着这身衣裳,张德秀所踪便再无人知晓。想离开,这真是绝佳的机会。
夕照看向桌上那装着四百两银子的银匣,看着看着,却无奈的笑了出来。回想身在东南库那时,如何处心积虑的要逃离这红墙的束缚,却总无法如愿。而如今光明正大的出了宫,与过去一样自由的行走在这熟悉的大街小巷,心里却独独没了那想要逃离的愿望。经过热闹如常的茶馆,走在熙攘依旧的集市,转过时时驻足的街角,回望曾经光顾的小店,不是不怀念,但这份怀念却从不知何时开始,少了那想要回归的迫切。有如茶过三遍,虽依稀隐着茶香,入口却早已不苦不涩,清淡好似开水半凉。
不过短短两年,心怎么就变了。
夕照轻呼口气,苦笑了下,褪下身上的公子衣装,叠好放入衣箱中,换回了早上出宫时的那袭宦官行头。他将银票收在身上,提起银匣刚想离开,却迟疑着停下了脚步,又打开银匣,取了五十两银子出来,用帕子包好,掩在衣箱最深处。
无论如何,早晚还是会脱下这身张德秀的衣裳,变回许夕照的。
尽管不是现在。
藏好银子,夕照离开了旧宅。出了宝珠胡同,皇宫就在西边不远处。红墙那边,还有未做完的事,还有在等我的人。昔日离去可以无牵无挂,如今却总有什么梗在心中放不下。看着宫门步步接近,夕照蓦然发现,曾经那么想逃离的皇宫,不知不觉中,原来竟已成了自己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