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
宝珠胡同里,两个宦官装扮的男子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在一扇缝隙中爬满青苔的的小门前,一人看看蹲在地上扒着石砖的同伴,不解的问。
此二人自然便是出宫散心的崇祯和陪同着的夕照。
“这是小人入宫前住的地方。”夕照从石砖下取出钥匙,拍拍手上的泥,将布满铜锈的旧门锁打开。
“皇上,您请。”
昨夜一场雨停,如今已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小院里,杂草葱葱翠翠,石板地一尘不染,好像为了迎接这两名俊俏男子一早便梳洗过一样,青砖碧瓦,处处散发着新鲜的露水清香。
“这是你家的宅子?”崇祯环顾着四周,打量着这座虽显雅致,但终究难掩破败的宅院。
“呃……”夕照顿了顿,“回皇上,这不是小人家的宅子,小人只是见这里荒废多年,暂且搬到后院来借住而已。”
既然张德秀这身份是假的,索性还是一假到底的好。夕照想。
崇祯在院中石凳上落座,四下细看去。只见小院中的房间大多都紧锁着,木门条条干裂,门锁锈迹斑斑,门窗上交叉的封条痕迹依稀可见。身后那间形制宽阔的大屋应是正房,房屋旁边有两扇小门,看起来可以通向正院。大屋门廊正中的两根柱子上雕着一副对联,上联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下联为: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字迹端庄厚重,颇有大家之风,只是久久无人打理,阴刻文字的凹陷中,已然积满了灰尘。
崇祯默默看着这幅对联,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般,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夕照将自己所住的厢房打扫收拾停当,便来到院中,将等候着的崇祯请进了屋。
“这是小人出宫买参时置办的衣裳。行走街市,宦官衣装毕竟不便,皇上还是换上便服为好。”夕照打开衣箱,从中取出一套素色深衣。
“嗯,也好。”崇祯点了点头。夕照帮崇祯换上衣服,自己也换上了那身水色衣袍。二人正要出门,崇祯忽然停了脚步。
“这是……?”崇祯的目光投向房间一角供奉着的牌位。
“哦,”夕照略想了下,随即答道,“回皇上,这应是宅院主人的灵位,既是擅自借住了人家宅子,小人便想替宅主上上香火,也算表上几分心意。”
“哦……”崇祯应着,于是上前几步,整了整衣冠,在牌位前拱手一拜。
“此番路过,贸然叨扰,还请主人见谅。”
夕照见此,不禁莞尔:“皇上屈尊驾临,令宅院蓬荜生辉,宅主若有知,定是受宠若惊,又何谈叨扰。”
崇祯闻言,浅淡一笑,未作答话。夕照见皇上面有笑意,心情似乎好些,也便稍稍松了口气。
“皇上想去哪?”
“你且随意带路吧,哪里都好。”
大概是天气晴好的缘故,今日市集似乎比平日更加热闹。崇祯夕照二人身着素净考究的衣冠,一人眉目俊朗,面庞清秀;一人玉面朱唇,眸若琉璃,两厢风姿秀雅脱俗,一前一后缓步穿行在市民百姓中,好似沙中明珠,惹人目光。不知这是谁家公子?过往行人频频回眸注视,路边的年轻女子只浅浅一瞥,便飞红了脸,娇笑着与同伴切切密语。但崇祯对周围的人们却并未过多在意,不逛店铺,也不看小摊,只在路中间直直走着,神色暗淡,若有所思。
“皇、呃……大人您看,这边是锦瑞祥,大人身上的衣服就是在这做的。”夕照指着街边一家气派的店面说。
“是吗。”崇祯心不在焉的望了一眼。
走了几步,夕照眨眨眼,又道:“那边是兴德饭庄,听说他家四喜丸子做的好吃,大人若有意,午膳时分可去尝尝他家的手艺。”
“啊、好。”崇祯依然兴致不高。
看着皇上心事重重的侧脸,夕照的心情不禁有些低落。皇上心中抑郁,他自然知道,也知道这抑郁,并不是逛逛市集就可以排遣的。日日陪着皇上,皇上的苦处,一点一滴,夕照都看在眼里,但自己一介宦官,对于皇上的苦终归是无能为力。若皇上能多少忘却一些烦恼就好了,哪怕只是暂时。于是他略作思考,几步赶上前去。
“嗯?什么事?”崇祯收回神来,看着夕照说。
“小人给大人变个戏法吧。”夕照笑笑说道。
“哦?”崇祯停了脚步,似乎提起了点兴趣。
夕照见崇祯总算有所回应,便定下心来,驻足站在崇祯面前,一脸神秘的伸开空无一物的手心。
崇祯疑惑的皱皱眉,夕照狡黠一笑,双手一闪,再张开时,只见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出现在夕照手中。
“哎?!”崇祯眉头一展,睁大眼睛,“这不是朕……我的玉佩?”他连忙摸摸身上,果然,腰间空无一物,玉佩已然静静躺在了夕照手中。夕照一笑,双手将玉佩奉上。
“大人恕罪。”
“嗯……好。”崇祯接过玉佩,将它重新挂在腰间。不经意间,夕照发现崇祯嘴角稍扬,似乎微微在笑。
皇上心里宽慰些了吗。过去谋生的手艺能派上这般用场,也算是用尽极致了吧。夕照心想着,一边看着皇上的神情比方才舒缓了许多,自己心中也渐渐安稳了下来。
这一路上像小鸟一样嘴里不停说东说西,只是想让自己心情好起来。夕照的心思,崇祯当然知道。但崇祯却不知道,要怎样以现在这样一副如坠地狱一般的心情,去回应身旁这少年的用心。四年来,内忧外患此消彼长,一日不得安宁,国库空空如也,军队屡战屡败,四年皇帝做得起早贪黑,心力用尽,到头来大明国仍是这样一副模样。这心就算是金刚铁打,也总有折磨殆尽的一天;再迟钝,事到如今也多少能嗅出个端倪——这日日间的一幕幕,都弥漫着大明将死的气息。而即便如此,满朝官员们还是如此热衷于拉帮结派,你争我夺,大小事件一出,奏折本本都是揭发弹劾,满纸党派之恨,却丝毫不见忧国之心。
怎能不令人绝望。
“大人,您看那边,有家挺大的古玩店。”夕照指着前面一家古色古香的店铺说道。
“哦。”崇祯顺着夕照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目光逆回来时,手臂的主人正朝自己暖暖笑着。
“去看看吧。”崇祯说道。
“哎?哦!好,好,大人先请。”见皇上对古玩店有兴致,夕照心里又惊又喜,连忙伸手挡起人流为崇祯开路。本是想暂且不辜负旁人的心意,而看着夕照喜不自胜的样子,崇祯的心却真的稍稍明朗了起来,宛如几丝阳光不意间漏入,多多少少,总算是折去了些阴云压抑下的灰暗。
“贵客想看点什么?”
一进古玩店,掌柜的便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一边来回搓着手,一边打量着崇祯夕照二人。崇祯笑笑,并不答,只兀自环视着店内。夕照知皇上喜欢书法,便道:
“你这可有字画?”
“那自然有,二位随我来。”说着,便领着二人来到厅堂东侧。只见此处挂满了墨宝,有文徵明的兰竹图,祝允明的狂草贴,还有不少不知名的书画,一幅幅整齐的挂在墙上,一眼望去,恍惚间似有一阵墨香扑鼻而来。崇祯顺着房间看了半圈,忽被一副对联引了视线。
“花发南枝新栋宇,庭生瑞桂壮飞翚……”
崇祯喃喃念道,夕照便也跟着看了过去。这对联好生眼熟,不正是南书房中挂着的那幅皇上的御笔?但再细看去,字迹虽有九分像,对联上却少了那方崇祯御笔的红印。
“贵客好眼力,”掌柜的在一旁殷勤的说,“这幅对联虽是仿品,但仿的可是当今皇上的御笔亲书,据说乾清宫皇上的书房里就挂着这么一幅。”掌柜的上前两步,用手比着对联说,“不是在下自夸,这幅对联京城里不止一家店有,但本店这幅是出自名家之手,可谓最得真迹神韵。贵客不如买下,也挂在书房里,增增贵气?”
“像倒是很像的……”崇祯看着对联,颇有兴味的说。
“哎哟,听您这话,您可是见过真迹?”掌柜的眼一瞪,眉一挑,笑得更谦卑了,“果是贵客临门,失敬失敬。您若是喜欢书法字画,里间有更名贵的墨宝,贵客可有兴趣一观?”
夕照看看皇上,只见崇祯朝掌柜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又扫了一眼墙上的这些字画,便背着手向门外踱去。夕照忙跟了上去,朝掌柜抬手致意,说了句“改日再来”,便紧随着崇祯离开了古玩店。
花发南枝新栋宇,庭生瑞桂壮飞翚。
遥想当年写下这幅对联时的雄心壮志,如今看来,就像一个笑话。迈出古玩店刹那,崇祯心里只有苦笑。
在兴德饭庄用过午饭,又在戏楼看了场小戏,回到宝珠胡同时,日已西斜。
游玩了一日,崇祯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不再独自闷走,时不时的,也与夕照搭上两句话。夕照自然是开心,嘴中更是说个不停,生怕安静下来,皇上便又会陷入先前那团阴云中去。两人就这么走着说着,直到拐到胡同里时,遇到了那个奇怪的长胡子老者,才不禁停了说话。
金色的阳光携着长长的影子,一直蔓延到胡同尽头。老者安然坐在墙边,前方架着一桌一凳,一布幌子,看起来应是个算命先生。夕阳余晖映上他的身侧,忽又散了开去,令他苍老的面庞一半明若镏金,一半暗如染墨。而明的太明,暗的太暗,无论哪一侧,始终无法辨清老者的眉目神情。
先是崇祯停下脚步,目光被这老者吸引过去。夕照顺着皇上的目光看去,心中也生出些许诧异。在这住了许久,从未见有算命先生来此人烟稀少的巷子,且这几次出宫卖参,也未见过此人。在这空荡荡的胡同中独自端坐,气氛确是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二人就这么在十步远外呆立着,倒是那厢老者先转过头来,招呼道:
“二位公子,可算命?”
夕照一怔,看看崇祯:“大人……?”
“算算也无妨。” 崇祯笑了笑,于是便走到老者面前坐下:“请问先生,如何来算?”
老者微微一笑。
“公子想算什么?”
“嗯……”崇祯略一沉吟,“就算我心中所想吧。”
“好。暂借公子手掌一观。”
崇祯摊开手心,伸至老者面前。老者眯起眼睛,上下细细审看。夕照站在崇祯身边,也好奇的看去,只觉皇上手指颀长白皙,但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唔……”老者捋了捋胡子,眉毛一挑,不紧不慢的说道,“公子心中……看来是忧烦重重啊,这忧烦正如将雨之云,层层郁结于心,百转千回,不得排解。观公子金玉之相,龙凤之姿,想来并非凡人,所忧之事,想必也是世间大事。老朽可曾说中?”
算命先生嘴角一挑,看向崇祯。崇祯只笑不答,停顿片刻,又问。
“那依先生见,在下心中烦事,今后是忧是喜?”
“呵呵。”老者微微点了点头,“世间万事万物皆各有命数,非人力所能抗衡。是忧是喜,但凭公子之心。不过,雨终有落时,天终有霁日,公子且将心放宽,所忧之事,早晚会有转机。”
“哦?”崇祯眼睛一亮,“敢问先生,这早晚二字,约是何时?”
老者一捋胡子,略略思索,而后悠然一笑。
“依老朽之见……不出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