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再次回到乾清宫时,已是崇祯七年二月了。
而眼前的一切,与半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农民军依然四处造反,皇太极也依然蠢蠢欲动。只有常常行走于宫中的首辅大人换了副模样,但百官们却依然热衷于吹捧举荐或弹劾揭发,也依然鲜有人能为平定内外之乱提出什么有价值的对策。
“近年战乱屡镇不止,如今经筵之期将至,朕想择有学之士进讲《春秋》,或能求得平乱安国的启示,卿等以为如何?”
早朝后,南书房中,崇祯对面前二人说道。这二人都着一品官服,其中一人发色灰白,皱纹细密,看似已过花甲之年,但细看去却面色白净,眼神内敛,颇有一番儒雅之气。此人便是新晋的内阁首辅,东阁大学士温体仁温大人。而另一人与其年龄相仿,谦恭立于侧后,此人则是依据顺位晋升次辅的文渊阁大学士钱士升钱大人。温体仁听了崇祯的话,想了想,开口道:
“皇上的提议甚好,翰林院修撰刘长宗博学多才,且精通《春秋》,臣以为此人可胜任讲官之职。”
崇祯微一蹙眉,暗自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名字。还未等崇祯明言可否,次辅钱士升却上前一拱手,朗声说道:
“禀皇上,若论《春秋》第一名家,臣以为普天之下非文震孟文大人莫属。此人早年曾任经筵讲官,此番令其进讲《春秋》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温大人如何忘了他?”
钱士升一语出,那厢温体仁瞬间表情一僵。他目光投向身边的钱次辅,只见钱次辅一副坦荡笑颜相对,眼神中无丝毫恶意。温体仁只得咽了咽口水,伸手一拍额头:
“是了是了,谈及《春秋》竟然忘了此人!实在该罚!”
龙案后的崇祯也好像如梦初醒一般舒展了眉目,点了点头,笑道:“此人最好,朕也竟忘了。传朕旨意,即日便招文震孟进殿任讲官之职。”
“皇上,温大人似乎对文大人有所忌讳?”
待温钱二人走远,夕照对崇祯说道。
“哦?”崇祯阅着奏折,随意应道。
“小人见钱大人提议此人的时候,温大人似乎不太自然。”
崇祯闻言,合上了奏折。“果是在南书房呆久了啊。”他目光一闪,对夕照微微一笑,“观察力可嘉。”
“谢皇上夸奖。”夕照略一欠身,心里掠过一丝欣喜。
崇祯点点头,站起身,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说道:“这二人早年确实不和,文震孟为人耿直刚正,无畏敢言,而温卿老谋深算,城府颇深,二人若居一处,应是如水火难容啊。”
“皇上的意思是……?”夕照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崇祯半回过头,并不答话,嘴角挂着一抹狡黠的笑。
“皇上怎么又要用那个老顽固。”司礼监里,王承恩手上把玩着两个核桃,眼一眯,嘴一撇,看起来对皇上的旨意很是不满,“三年时弹劾王永光,谏阻魏党翻案一事,已是闹得朝廷上下鸡犬不宁。此等执拗腐儒,放其归隐田园倒还清静,此时却将他拎出来,皇上到底是何用意。”
李全在旁笑笑,抬手为王承恩斟上了茶。“皇上或只是想听《春秋》而已,别无他意。”
“哎~”王承恩摆摆手,并不以为然,“战乱并非一年两年了,若是求平乱之策,为何到如今才来讲习《春秋》?”他将茶盏端起,草草呷了一口,又开口道:“况且现今这当口,正是内阁更替之时。周延儒刚辞不久,温大人首辅之位未稳,皇上却在此时提他……”王承恩拖着话音,挑眼看向李全,开口话里有话,“你可知当时他阻止魏党翻案,断了温大人多少人脉?你又可知今年会试,一句‘不恭不敬之害’,在温大人心里结了多深的仇怨?对此人,咱们首辅可是恨之入骨的。你说皇上莫不是……?”
李全略一思索。“公公的意思是,皇上提他是为了牵制温大人?”
“若说牵制,一介书生,怕他也没这个能力。”王承恩摆摆手,“不过皇上也定是不想让温大人的日子过得太顺心了。”
“公公说得有理。”李全点点头,手指捻着莲花苞样的茶杯盖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他来也好,让温大人一手遮天,也不是什么好事。”李全顿了顿,接着说道,“在下最近一直琢磨,对温大人,公公还需多加提防。此人心机诡秘,难以窥测,况且绝非什么忠善之徒,与前首辅周大人之争便是极好的例子。如今坐了内阁第一把交椅,如愿以偿,权已至极,哪日看着公公人红碍眼,对付周大人的那些手段难保不会再用一遭。公公这边,还是要先留一手才是。”
“杂家怎会怕他。”王承恩收了眼神,又呷口茶,言语中透着不屑。
“怕是不怕。”李全眯眯笑着,不急不忙,缓言道,“谁人不知,公公在宫中朝中之地位,早已无人可撼动。而正因公公身处如此地位,若是有朝一日一个不防,吃了这阴人的亏,这才着实恶心不是?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嗯……”这话王承恩听着受用,也便微微点了点头。李全将王承恩茶杯中的茶水斟满,两厢各自思量着,一时无话。片刻,王承恩似从沉思中回过了神来,方才开口道:“说到准备,倒是可以这样……”话未说完,他却眼睛一扫,停了话端,对站在李全身后的小太监冷面道:“你先下去吧。”
自从跟着李全进屋,那小太监便乖巧的站着,敛神屏气,不发一言。只见他身材不高,面庞清秀,两眼乌溜溜生得一副机灵模样,此人不就是跟着李全调来司礼监多年的周喜?听闻王公公吩咐,周喜略带不安的看向李全。“不妨事,自己人。”李全忙替周喜解释道。王承恩眉一蹙,横竖打量了半天周喜,才勉强算是允了,于是便压低声音,和李全商议了起来。
这王承恩果然算是块辣口老姜,皇上的心思,他的确没有猜错。但他还是没能想象得到,皇上竟会出人意料的,将文震孟提拔到这样一个程度。
已是晚春时节,天光明亮,暖风微醺。文华殿外仪仗车辇浩浩荡荡,又是一日讲习完毕。“钱爱卿慧眼识才,所荐文震孟不愧为名家,连日来的《春秋》日讲,朕很满意。”崇祯踱着步子走向龙辇,一边对身边的次辅钱士升说道。“皇上过奖,能让皇上满意也是臣等之幸。”钱士升跟在崇祯身后,恭敬作答。
“对了,今日早朝经筵为何都不见温卿?”崇祯走到龙辇旁,伸手扶着一旁太监的手臂刚要登辇,不意间开口问道。
“回皇上,温大人昨夜突发急病,尚未来得及向皇上告假。据太医说温大人此病凶险难愈,大约需静养两月方可好转。”
“哦……”崇祯上跨一步,登上龙辇。一旁候着的太监连忙为皇上掀起珠帘,待皇上稳稳坐定,才将珠帘小心放下。珠帘细密,遮起崇祯的身形面目,令辇外之人,包括钱士升在内,都难以辨清皇上此刻的喜怒。传令官刚要高喊起驾,忽又听皇上在辇内发了话:
“温卿辛劳致疾,朕看在眼里,实在是于心不忍。钱爱卿,你且回去拟一份能臣名单呈上来,朕来亲自选拔贤才入阁,以分担温卿及你等众阁臣的辛苦。”
钱士升闻言一愣,似乎颇感突然,却也不敢多作犹豫,便欠身领旨敬谢。龙辇缓行,珠帘轻摆,经过钱士升身侧时,从辇内清晰的传来皇上的声音:
“名单中,勿要漏了文震孟。”
几日之后,钱次辅拟的名单呈了上来,崇祯过了目,大致衬意,便召集名单中的官员,于皇极殿举行了一场廷试。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讲师文震孟却因病,恰好未能参加这次考试。
于是这日早朝后,崇祯便在乾清宫单独召见了他。
“卿疾病可痊愈?”
大殿宽敞空旷,即便是寻常语调的问话,也竟稍稍起了回音。只见崇祯端端然坐在殿中央的龙椅上,两只手松松架上扶手,正好可握住龙椅前端的龙头。桌案前垂着润泽细腻的明黄云纹锦缎,两旁一对鎏金狮面香炉偶尔飘出几缕青烟,宫女交叉着雀翎障扇立于崇祯身后,太监们低眉顺目的分立于龙椅两侧,尽管崇祯说话时面色和善,却仍然难以掩盖这一团金黄之中有如神佛一般的威严。
文震孟躬身一拜,回话道:“多谢皇上惦念。臣旧疾缠身,频频复发,实难痊愈。不过托皇上的福,近日身体大致有所好转。”
夕照站在崇祯身边,着眼审看着殿前这个干瘦老头。下颌方宽,两颊凹陷,皱纹条条深嵌下去,一张脸瘦得好似只有皮骨,粗看去确是有那么几分旧疾缠身的样子。而抬起头,却见他直眉上挑,眼角高吊,目光明亮得很是凌厉慑人。
“有好转便好。”崇祯点点头道,“为国为社稷,卿也要好生保重身体。”
“谢皇上关心。”文震孟深深一揖。
“嗯。”崇祯顿了一顿,接着开口道,“此番召卿前来不为他事,是朕有意提卿入阁,不知卿意下如何?”
文震孟闻言,身体微微一颤,小心答话道:“……回皇上,臣此次未能参加廷试,破例入阁,似有不妥吧……”
“无妨。以卿之资历才学,即使免试入阁,想也无人能有异议。”崇祯对文震孟的回答并不意外,声色不动,泰然言道。
文震孟欠着身,低着头,似有难言之隐一般半晌沉默,总算开了口,却又显然在避而言轻:“皇上厚爱,臣感激不尽,但臣已过花甲,年迈体衰,阁臣之任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有心无力吗……崇祯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扶手上的黄铜龙头,端视着面前这个一脸难色的老臣,并未马上说话。文震孟的心思,崇祯自然是明白的。当今内阁首辅温体仁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的才能与干练,连同他的心机与野心,崇祯都一并看在眼里。想用又不敢放手用,此人真真是一把双刃剑。而将文震孟这块顽石召回朝中,搬进内阁,或许能恰好挫去那口剑锋的些许锐气。尽管前景未卜,尽管把握不足,尽管连殿前这位也看得出,自己心中策划的这场剑石交锋,对这棱角分明的顽石并不公平。但崇祯却再想不出在这庸才辈出,人人只求自保的朝廷中,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在手握利剑的同时,不让剑锋斩断自己手中对大明仅剩的那几缕掌控。
于是他轻叹口气,斟酌片刻,一字一句的说道:“并非是朕不体恤卿的难处,然当下已是鲜有如卿这般刚正不阿,心无旁骛的直臣了。”说着,崇祯又叹了口气,“太平盛世,尚需倚赖能臣持国,如今的大明战乱不绝,党争不断,朝廷更需要爱卿这样的臣工来力挽狂澜,为社稷带来一阵新风。朕对卿寄有厚望,望卿能感知朕赤诚之心,勿负朕之期待,多少为朕分担忧患,与国家社稷共度难关。”
本是几句寻常说辞,却令殿前的文震孟却十分动容,连眼睛都湿润了起来,这让崇祯都感到有几分意外。他甩开衣襟,双膝跪地,虔诚的伏下身子,认真磕了个头。
“皇上出此言,微臣实在受宠若惊。承蒙皇上厚爱,微臣却瞻前顾后,踌躇不定,实是惭愧之极。今后臣定当竭尽心力为国效命,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崇祯闻言,点点头,微微一笑。明明是君臣二人意相合,事已成,但夕照却隐隐觉得,皇上这笑,却并不如它应有的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