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去,天空泛着青白,初秋的早晨,寂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浅淡的凉意。
一辆老榆木马车停在了宝珠胡同口。拱形车顶上铺着半新不旧的油毡,十字窗格后挂着素灰色的土布帘子,两匹套着辔头的马儿不时打着响鼻,来回扫动着尾巴。满脸胡渣,身材壮实的车夫坐在车厢前,探头向胡同里望了望,见仍无人前来,便裹裹衣襟,将马鞭抱在怀中,半合着眼打起了瞌睡。
才睡了一炷香不到的工夫,一阵骚动便将他吵醒了。车夫睁开眼,只见昨日来交定金的雇主带着另一个男人正向马车这边走来。他连忙跳下车,取了脚凳,恭恭敬敬的摆在马车侧方。两人走至车前,车夫将他们小心的扶上车,然后手脚麻利的收起脚凳,合好帘帐,自己一跃上车,半斜着身子坐着,高声一喝,鞭子一甩,马儿便听话的迈开步子,拉着车径直向着城外跑去。
那安坐于车中的二人,自然就是崇祯和夕照。
“大人,咱们这就要出城了。从永定门一直南下,大约五日便可出京师,途径山东,进入南直隶,不日即可抵达凤阳府。”夕照为崇祯解说路途的工夫,窗外一阵暗而复明,马车已然穿过了永定门的城楼,出了北京城。崇祯掀开土布帘子,向窗外看了看,问道:“今晚在何处歇脚?”
“回大人,今晚如无意外,应可抵达保定府歇息。”夕照答道。
“好。”崇祯放下帘子,点了点头。
“二位官人可是住在宝珠胡同啊?”
崇祯话音刚落,帘帐外传来车夫粗厚的声音。
“啊,不。”夕照略略思考,答道,“我家大人是赵翰林的朋友,前些日子过来探望,暂住他家的。”
“哦?可是住在宝珠胡同二条那座大宅子里的赵翰林?”
“正是。”
“啧啧。”车夫发出羡慕的声音,“小的就说,自宝珠胡同搭车的客人,都是贵人,二位官人是赵翰林的朋友,想必家世也定是不比寻常了。”
“呃……呵呵。”夕照胡乱应了句,目光探向崇祯。崇祯浅浅笑笑,便闭目养神,任这二人闲聊,却并没有参与的意思。只听车夫又开口说道:
“不过咱们车行多得是高顶镶金的好车,为何官人偏租我这三等旧车?”
“我家大人说了,出门在外,还是敛些锋芒,不想太招摇了。”夕照靠在车窗边,掌眼打量着这简陋的车厢——帘布虽旧,却是洗得干干净净,木棱边角,也被擦得一尘不染。“何况就我主仆二人乘车,干净舒适便可,不必太过铺张。”
“嘿嘿。”车夫憨厚一笑,“那没得说,咱们车行就数我王二技术最好了,包让二位官人一路坐得舒适。不过……”车夫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浊气,“哎,官人有句话说的是,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出门在外的确要小心为上。……二位官人去凤阳可是要办公事?”
“呃……并非公事,探亲而已。”夕照随口答道。
“哟,您家大人还有亲戚在凤阳?”帘外车夫的声音微微一变,“那可真是上辈子积了德,老天保佑了。哎!凤阳让贼寇祸害的可真惨啊!听人说整个城都给烧了,就连皇陵……”
“啊……那什么,你看前面若有茶亭,就停车歇息一下,我们有些口渴。”夕照连忙岔开车夫的话,一边又紧张的瞄向崇祯,却见崇祯不知何时已不再闭目养神了,低顺着眉,半垂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一无所知的车夫对自己的失言自是浑然不觉的,只管干脆利落的答着:
“好嘞!驾!”
“那二位客官好生歇息,有事尽管吩咐小的。楼下这条街是咱保定最热闹的夜市,七日才有一次,二位客官要有兴趣,不妨去消遣消遣。”
“嗯,你下去吧。”
“哎。”
店小二欠了欠身,退出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崇祯支开临街的窗子,一边俯看着楼下灯火通明的夜市,一边展了展后背的筋骨。
“皇上累了吧。”房中别无他人,夕照对崇祯又恢复了皇宫中的称呼,“这三等车终归狭小,皇上若坐得累,明日德秀还是为皇上找辆好车来乘。”
“不妨事。”崇祯转过身来,摆摆手,“朕不累,走,去楼下夜市逛逛。”
“啊、是。”夕照愣了一愣,连忙应道。
本以为此次去凤阳,皇上定会一路心情沉重,不思玩乐,谁知皇上却主动提出要逛夜市。夕照自然是巴不得皇上心情好,紧跟着崇祯在夜市人群中穿行,两眼还在四处张望,想再多寻着点好玩好看的,给皇上开心。
这保定的夜市虽说不比京城的繁华,却也算是热闹兴旺。卖小吃的,卖玩意儿的,卖字画的,杂耍卖艺的,应有尽有。崇祯一会看看这家的玉石,一会看看那家的木器,一会又在字画摊前停了脚步。
“董其昌……”崇祯看着一幅写意山水,喃喃道。
“大人,这夜市上的字画没有真品的。”夕照凑上去,伏在崇祯耳边小声说。
“这倒无妨。只是可惜了,没有真正的署名。”崇祯饶有兴味的上下品看这幅画,眉宇间流露出几分赞许的神色,“论笔触,论意境,这幅赝品怕是还要胜出真品几分。”
“哦?”皇上对这画的评价竟如此之高?夕照并不怎么懂得字画,听皇上这样说,便也着眼仔细打量,想多少寻出一些画中神韵。而崇祯却微微一笑,背着手,径自往另一摊看去。
就这样逛了半条街,忽然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夕照吸吸鼻子,循着香味望去,只见那厢小贩大声吆喝着:
“正宗羊杂汤哎~一尝满口香,再尝永不忘~都来尝尝我刘记正宗羊杂汤哎~!”
“羊杂汤?是什么吃食?”崇祯也注意到了那生意红火的摊子,疑惑的向夕照询问道。
“羊杂汤……”夕照眨眨眼,赧笑着回道,“就是羊的下水……做的汤。”
“哦……”崇祯闻言,想了想,便朝着那挂着刘记羊杂汤幡子的小摊走去。
“哎大人大人……”夕照见此,急忙几步上前,伸手拦住崇祯,“大人,这下水……都是给身份低贱的人吃的,怎能入大人的口啊……”
“哦?那……你吃过吗?”崇祯并不以为忤,只是问夕照道。
“吃过……”夕照点点头,如实答道。
“可好吃?”
“呃……嗯。”夕照又迟疑的点了点头,扯扯嘴角,有点不好意思。
“这便好。”崇祯笑意一展,眼中竟有几分调皮,而后便不再理会夕照阻拦,大步走到小摊前。
“哟,二位贵客,可要尝尝咱家的羊杂汤?”摊主见有客光顾,忙殷勤招呼道。
“嗯。两碗。”崇祯说完,便自行寻了个靠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好嘞!羊杂汤两碗——!”
夕照付了钱,端着汤,小心的放在了崇祯面前的方桌上,心里七上八下的,紧紧盯着皇上的表情。“可还合大人的口味?”崇祯刚喝了第一口,夕照便赶紧问道。“嗯。不错。”崇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夕照这才稍稍安了心,轻呼了一口气,自己便也吃了起来。几步之外,摊主继续卖力的吆喝着他的羊杂汤,引来不少食客垂涎驻足。煮着汤的大锅上滚着薄薄的白烟,未升到多高,便被舀汤的大勺扰散,渐隐在了夜市的喧嚣之中。几个写着刘记二字的纸灯笼被麻绳穿成一串,不时微微晃动,交错着那玉石摊、字画摊上的挂灯,远近相叠,互映成景,与熙攘欢闹的人群一上一下,各自享着各自的热闹。崇祯一边吃,一边细细赏味着这幅七日一次的夜市景象。夕照见崇祯颇有兴致,便抹抹嘴,提议道:“大人若喜欢夜市,待回京,德秀带您去东堂后街的夜市逛逛。那边离宝珠胡同只有两条街远,不仅热闹,还有京城最正宗的炸****,大人一定爱吃。”
“好。”崇祯收回目光,笑着应道。在灯火的映衬下,那浸着笑意的眼,宛如琉璃一般明亮。
逛完夜市,回到客栈,已然夜深了。“皇上,热水调好了。德秀给您烫烫脚,解解乏?”夕照放下铜壶,又用手试了试水温。崇祯解下深衣,搭在椅背上,摆手说道:“不必服侍了,颠簸了一日,又陪朕逛了半天夜市,你也乏了,朕自己来就好。”
“谢皇上体恤,德秀不累。”夕照将崇祯扶到榻边坐下,然后端来盛满热水的铜盆放在崇祯面前,卷起袖子,为崇祯褪下鞋袜,“这次去凤阳,德秀只怕皇上一路上都念着那些烦恼,闷在心里,闷坏了身子,看皇上逛得开心,德秀比什么都高兴,又怎么会累。”
崇祯笑笑,将脚放在热水中。一股暖意自下而上汨汨流淌,引得周身一阵酥麻,心神好似微醺一般,一下子恍惚了起来。他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淡淡开口道:“若是半年前便去凤阳,怕是的确会如此。但如今……朕却是变了。”
“皇上的意思是……?”夕照不解。
“此次出宫,与其说祭祖谢罪,不如说朕是想出来散心。”
散心?夕照瞪大眼睛看向崇祯,手里拿着洗脚巾,僵在半空。
“怎么,觉得惊讶?”崇祯迎着夕照的目光,笑得温润似水。
“不……不惊讶。”夕照说着,缓下神情,把洗脚巾浸在热水里,仔细为崇祯擦洗,“不惊讶,只是有点意外。但德秀明白,皇上才是最需要散心的。”
“大概也只有你会这样说啊……”崇祯浅浅一叹,“朝廷上下,文武百官,包括皇后在内,都不情愿朕有一日懈怠。”
“皇上已经足够勤奋了。”夕照抬起头,认真的说,“皇上忧国忧民的心,就算大臣们不知,德秀可是天天看在眼里的。”
“是吗。”崇祯顿了一顿,“……那如果朕说,朕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呢?”
“嗯?”夕照愕然,却见崇祯脸上的笑渐渐多了一丝复杂。
“如果朕说,朕很想抛开皇陵被掘的难堪,抛开那批不完的奏折,抛开祖上留下的重担,逃离这副皇帝的躯壳,你会做何感想呢。”
“难道皇上……不是真的忧国忧民吗?”夕照一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忧国忧民是真,想抛开一切也是真。很矛盾。”崇祯语气依然平静无波,似乎那厢夕照是惊异,是质疑,或是理解,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朕常常幻想着,若只是身为一山野农夫,或是市井百姓,高堂在上,儿女绕膝,做着养家糊口的活计,念着那七日夜市中的美食,这样的日子该是怎样一般逍遥。哎……”他停了片刻,又道,“想来,朕怕是上辈子行错了路,才投胎到这帝王家。也许朕本不该做这个皇帝,所以在这帝王之位上,才做了那么多错事吧……”
“不不,皇上何出此言,德秀从未觉得皇上做错过什么事。”夕照宽慰崇祯道。
“哦?从未么?”崇祯略略回忆了一下,戏谑的笑笑,“你可还记得初到朕身边时,朕是为何关了你的禁闭?”
啊……皇上是说多年前袁督师那事……?夕照一下子飞红了脸,讷讷说道:“那时德秀还小……不懂事……”
崇祯收了笑容,幽幽叹了口气。“作为皇帝,一念之间便可左右社稷,这些年来大明始终战火频发,不得清平,想来该是朕用人断事之时,做了太多错的选择。”崇祯说着,脸上不经意间竟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疲惫老态,“朕有时真的只想做那平民百姓,无权,无势,就算命运系于他人之手,也好过如今日日肩负着国家万民的命运,责任与罪孽只在一念间的沉重和纠结。”
“皇上……”从未听皇上说过这么多,这么掏心的话,夕照呆呆看着崇祯,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两只手一动不动的浸在水盆中,甚至忘了继续为皇上洗脚。
“哎,好了。”崇祯一笑,面色一展,提起双脚离开了水盆,“不过,朕又怎可能真的抛下一切,就当朕累了发发牢骚好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皇上……”夕照回过神,连忙拧干洗脚巾,帮崇祯把脚擦干。“皇上的话,德秀怎能不往心里去呢。”夕照服侍着崇祯躺下,柔声说道,“德秀曾说过,自己没有文韬武略,无法在政事上为皇上解忧,也无法亲自为皇上上阵杀敌,但皇上说的话,德秀都听得懂,皇上心里的苦,德秀也都能明白。皇上若是觉得烦闷,尽管跟德秀说,德秀无论何时都愿聆听,只求皇上能暂时忘忧,那就是德秀最大的心愿。”
夕照一席话,说得崇祯心中蓦地一股暖流上涌。他张张嘴,一时间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回应,只得静默的看着夕照一边继续说话,一边帮自己理好被褥,放下帷帐。
“皇上若不想做皇帝呢,那德秀也便不再是那宫里的宦官,皇上想做什么,德秀就陪皇上做什么。”夕照说着,安然一笑,“不过今日已是晚了,还是早点歇息吧。大人。”
大人?崇祯立时明白了这二字的含义,心中那暖流一下子热热的哽在喉中,竟是比刚才的水温还要滚烫。
“好,你也歇息吧,德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