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卢象升领兵打仗,的确是有一套。”
文渊阁中,宫女将一杯半温的清茶稳稳放在桌上,低着头,轻声离开。兵部尚书张凤翼端起茶盏仰头深饮一口,扯着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汗,长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回总算是荐对了人。”
“谢天谢地?”温体仁瞥了一眼旁边这个胖头胖脑同僚,冷笑了一声,“亏你还说得出这句谢天谢地。”
“哦?”张凤翼闻言,瞪着两只黄豆大的眼,“温大人此话怎讲?”
“张大人为官多年,竟不晓得此间利害?”温体仁一脸惊讶道。
张凤翼皱起眉头,想了半日,仍是不明就里。
温体仁叹口气,似是叹他愚笨,又似是踌躇不定,低下眼捋了半天衣袖,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念你我同僚多年,交情深厚,倒也不妨明示于你。”说着,温体仁朝张凤翼招招手,张凤翼愣愣的将脑袋凑近了些,只听温体仁压着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卢象升不来,金虏便长驱直入,卢象升一来,我军便战战告捷,这般战况悬殊,你这兵部尚书之位,是想拱手让贤了?”
张凤翼闻言恍然一惊,额头上又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那卢象升是能人猛将,朝中人尽皆知,你荐了他,又有什么功了?而卢象升御敌得胜与否,那都是他的,和你又有什么相干?”温体仁故意顿了一顿,瞥了眼那厢张凤翼的表情,又继续说道,“官位都不提了,你可想过,金虏入境已有多时,他此时方来勤王,那之前攻克的那些城池算谁的,掠去的钱粮布匹,人口牲畜,又该算谁的?布兵退敌,本是你责无旁贷之事,如今是战事正酣,皇上无暇顾及,待到金虏退去,皇上想起你来,不治你个怯战渎职之罪,就算便宜的了!”
未等温体仁一席话毕,张凤翼早已是面如土色,满眼惊惧。只见他猛地起身,踉跄几步跨到温体仁面前扑通一跪,带着哭腔喊道:
“温大人,救我——!”
“哎哎起来起来,张大人这是作甚。”温体仁忙将张凤翼拉了起来,待他重新坐下,才不急不慌的开口道:“不是我不愿帮你,此番事关重大,我也是有心无力啊。事已至此,卢象升功劳越大,越受皇上赏识,你便越无立足之地,你呀,且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罢。”
“金虏那边近日战况如何?怎总不见你来报。”
武英殿中,崇祯看着张凤翼,微微蹙眉。宫女为崇祯缓缓摇着扇子,夕照只觉窗外来风甚是燥热,便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雕花木窗。木窗相合紧闭,将暑气与蝉鸣齐齐隔在外头,房中立时清静了许多。
“呃……”张凤翼下意识的看了看关窗的夕照,咽咽吐沫,说道:“金虏……金虏日前已退出昌平,卢总督正在追击……”
“好!”崇祯眉目一展,甚是欣喜,“如此喜讯,怎不早报。”
“……”张凤翼本是有意少提战事,如今突然被崇祯问起,不由心虚不已,低头不敢多言。崇祯心中喜悦,并未发现张凤翼异样的情绪,只兀自说道:“卢象升果然没让朕失望,待他得胜归来,必要好好封赏才是。”
“是……”张凤翼勉强应着,两颗小眼珠滴溜一转,又开口道:“不过臣近日听闻,卢总督仗着有功于朝廷,似乎甚是目中无人。战略战术,只与自己帐下官员商议,从不问朝廷监军的意见,领军作战也很是不按章法,一时一变,又一意孤行,军中怨声颇多啊……”
廊下鸟鸣喳喳,稍稍缓和了张凤翼这一席话后,房中不自然的寂静。崇祯收起喜色,眉心又渐渐蹙起,双眸透着深不见底的黑。
“卢象升目中无人,一意孤行,不问监军的意见……”崇祯眯起眼睛,语声渐缓,但却似绵里含针,令人不禁不寒而栗,“他未来时,战况一团乌糟,他来主持战事,方才节节取胜,你说,到底是该谁听谁的意见?”
崇祯话说得不疾不徐,波澜不惊,而那厢张凤翼却忽地冒了一头的汗,忙欠身称是。崇祯冷冷哼了一声,接着说道:“况且朕赐了他尚方宝剑,便是许他秉持己见,为朕退敌。你说他不按章法,可自他参战,捷报频频,金虏也退出了昌平……”崇祯说着,眼一挑,目光直直逼向张凤翼,“你们倒是按章法,按章法的怯不敢战!朕还未来得及治你的罪,你却先到朕面前嚼起舌根来了,你这条命,是不要了!”
几句狠话,吓得张凤翼有如身处三九凛风之中,脸色煞白如纸,手脚瑟瑟发抖,双膝一软,瘫成一滩烂泥伏在地上,低低压着身子好像要渗到青砖底下一般,以至于崇祯不耐烦的挥手让他退下,他也不曾看到。夕照见崇祯一脸厌烦,便上前几步,弯腰站在张凤翼身边,说了句“张大人,请回吧。”他这才哆哆嗦嗦的起身,勉强行了礼,一步一颤的离开了武英殿。
转眼,七月过半。京城炎炎夏日当头,一连多日的晴空万里,无雨无云,令人颇觉燥热难耐。用过午膳,崇祯批了一阵奏折,只觉热气蒸心,便合上折子,略一思忖,起身带着夕照和几个随从,往西苑太液池纳凉去了。
出了西华门,走不远,便是太液池了。这里距武英殿,倒是还比御花园近些。盛夏时分,草木葱葱,绿意正盛,崇祯与夕照缓行于石子小径间,树影斑斑铺落在肩上,暑意立时便去了大半。穿过石子小径,迎面是一大池波光粼粼的湖水,丝丝清风携了湖面上的水气,拂着湖畔娇软的柳丝,轻轻擦身而过时,当真是说不出的凉爽惬意。
“昔年做信王时,不时还来西苑游玩,倒是做了皇帝的几年,竟没怎么来过此地了。”崇祯望着太液池熟悉的景色,幽幽感慨道,“如今再来,竟觉恍若隔世。”
“朝中政务虽是繁忙,但皇上也要多爱惜龙体才是。时不时出来散散心,养足了精神,料理起政事来头脑也更清明些,岂不是好。”夕照跟在崇祯身后,微笑着言道,“何况这西苑本就是为皇帝而建,皇上不来,这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也怪寂寞的。”
崇祯一侧头,对夕照笑笑,眼眸晶亮有如墨色的玛瑙。
行了一阵,崇祯望望前方,伸手一指:“你可见那边的六角亭?”
“可是那笼在树荫中的那座?”夕照向前望望,说道。
“不错。”崇祯背起手,眼中渐渐漾起一丝丝的怀念,“那亭名唤秋月亭。还记得昔年,皇兄尚在时,每逢中秋都会在这秋月亭与朕饮酒赏月。从亭子中向湖心那方看去,月色如银,秋水如镜,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绝景。”
“中秋说也快了,届时皇上不妨来此再赏美景。”夕照抿嘴一笑,建议道。
“哎,物是人非啊。这秋月亭还不见破旧,故人却已不在了。”说着,崇祯踱着步子,向秋月亭缓缓走去。“那里看起来纳凉甚好,我们去坐坐吧。”
一行人刚刚踏入秋月亭,忽听仿佛有人在唤皇上。夕照前后一望,只见一人远远向着亭子奔来,手臂当空挥着,姿态甚是笨拙。待到那人跑近,夕照再探头看,这大眼扁脸,身材微胖的,正是司礼监秉笔王承恩。
“皇、皇上……可找着您了……!” 好容易跑到秋月亭前,王承恩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拿着一本文书,另一手撑着腰直不起来。
“何事如此紧急?”崇祯见王承恩此状,眉心一紧,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王承恩喘了半晌,方才捋顺了气息,蓦地展起一脸笑容说道:“皇上,大喜啊!”
“哦?”崇祯眼睛一亮,忙问道:“可是卢象升得胜归来?”
“倒不是卢大人,是陕西,陕西那边,孙传庭孙大人生擒了乱寇之首高迎祥,正押解着往京师而来!”说着,王承恩一躬身,将手中的文书恭恭敬敬的呈给崇祯。
崇祯登时喜出望外,立刻接过文书,如获至宝一般上下细细读着,直读得满面红光,口中连连念叨:“好好!甚好!”不知看了几遍,才转问王承恩道:“高迎祥与朝廷周旋这么多年,一向奸猾,孙传庭是如何擒得他的?”
“回皇上,”王承恩擦擦鬓边淌落的汗珠,毕恭毕敬的回话道,“据报信人描述,说是孙大人料定了高迎祥的行动,在他的必经之路黑水峪处设伏,在高迎祥部经过时将贼寇团团围住,激战了整整四日,贼寇战力不支,加之有人叛变,这才一举生擒了高迎祥。”
“好!孙传庭立此大功,朕必当重重嘉赏!”崇祯不住点头,两手一合文书,又道,“他们预计何日抵京?”
“日前已是出了陕西,大概七日之后便可抵京……”
王承恩话还没说完,只见远处又有一人一路小跑着向秋月亭而来。来人身形似有些熟悉,夕照定睛一看,这人不是周喜是谁?
“叩见皇上。”周喜毕竟年轻,跑到秋月亭时只是气息微重,远没有王承恩那般狼狈。只见他向崇祯行了礼,又对王承恩欠了欠身,而后也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
“禀皇上,刚刚接到战报,清军前日已退出大同,卢总督正率军返回,不日便将抵达京师。”
“果真?!”崇祯又是一阵喜,从周喜手中接了战报,忙不迭的展开,行行读去。
“这份战报是何时得来?杂家怎地不知?”趁崇祯读战报的当口,王承恩问周喜道。
“公公前脚刚走,这战报后脚就送来了。”周喜一脸谦顺,“当时司礼监人人都忙,小人想着不如自己送来,也省去公公一趟脚力。”
“嗯。”王承恩嘴角一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迅速瞄了一眼夕照,未待他人发觉时,便已移开了目光。
“今日是什么日子,这般天大喜事竟接踵而来。”崇祯看过战报,更是欢喜非常,清瘦的脸庞上尽是止不住的笑意。
“恭喜皇上,喜上加喜!”王承恩见皇上高兴,忙趁势下拜祝贺,周喜也乖巧的随着王承恩一同下拜在地,低低压下头。
“免礼。”待他俩起身,崇祯着眼打量了一下周喜,“你叫什么名字?看着有些面生。”
“小人名叫周喜,平日在司礼监做事。”周喜眼光一闪,连忙恭谨回话道。
“周喜,好。”崇祯心情甚佳,对他二人道,“如此暑天,你俩远道跑来报信,甚是辛苦,去银库各领五十两银子消消暑罢。”
“谢皇上!”王承恩周喜二人拜谢道,随即便倒退几步,转身离开了秋月亭。
“皇上今日双喜临门,实是可喜可贺!”见二人走了,夕照这才绕到崇祯身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
“哎免礼免礼。”崇祯拽着夕照的胳膊,要将夕照拉起身,“他们便罢了,你行这些虚文作甚。”
夕照闻言心中一动,顺着崇祯手上的力道站起身来,偷偷看了看皇上,却见崇祯好似也并未对自己说的话怎么过心,只兀自沉浸在这份突然而盛大的喜悦之中。“不过今日之事,确需庆贺一番。传朕的旨意,教御膳房今晚多备些菜点好酒,如此喜事,朕当与皇子嫔妃们一同分享。”
“是。”
自打凤阳回来之后,皇上时而消沉,时而暴躁,从未有如今时此刻一般的神采飞扬。夕照看着崇祯春风满面的样子,心里也不由得欣喜万分,竟仿佛今日是自己洞房花烛,抑或是金榜题名的日子一般。而就在夕照与崇祯有说有笑时,却没察觉尚未走远的周喜默默转过头来望向了这方,那眼中的情绪,好似在这炎炎烈日下被掩在了树影最深处,看不清,辨不明,只教人觉得阴冷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