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觉得,如果她死了,到了下面,可以很坦然地告诉父亲:我尽力了。
可如果被侮辱了,纵然她能坦然,父亲亦会难过。
她不想让他难过。
眼见着狱卒越逼越近,安盈也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的鞭痕泊泊地渗出血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力气的流失。
跑?背着这样一个重重的枷锁,在这样摸不到东南西北的地方,定然是行不通的。
死?
……也许,这是最后的选择了。
安盈的目光扫到了狱卒挂在腰间的刀鞘上。
她自小熟习弓马骑射,也知道如何用最快的方法缴对方的械——
几乎是电光之间,安盈已经出手,她微侧了侧身,用搁在脖子上的铁枷撞到了那狱卒身上,手迅捷地伸向刀鞘,指尖轻挑,刀已出鞘,白森森地,在空中滑了一个极亮的弧度,往安盈的脖子上切去。
安盈几乎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刃擦过皮肤的凛冽。
对不起,父帅,不是我想放弃,而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也是在这时,一声破风的呼啸骤然响起,“砰”的一下,只剩金属撞击的回响和安盈被震得发麻的手腕。
雪地上,落着一把刀,一只垂着红穗的箭。
刀柄上,残留着箭簇的撞痕:百炼成钢的刀柄竟凹了一点进去。
所有人都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怔在了原地,然后不约而同地朝利剪来的方向望过去。
荒原尽头,漫天夕阳下,一个背着弓的少年催着一匹矫健高昂的骏马,缓缓地走了过来。
那柄弓异常大,虽然隔得甚远,安盈还是忍不住惊叹了一下——它被少年斜跨在肩上,长长的弓身,几乎与少年齐高。而在这张大弓的反衬下,马上的人显得过于纤瘦,因为逆着光,他的周遭都蒙上一圈暗沉沉的红,红圈里面,他只是一个剪影。
及走近了,安盈才终于看到了他的全貌——他真的只是一个少年,也许与她同岁,也许比她还小,一身式样简单的黑衣,清秀的脸庞还未褪去孩童时的圆润,下巴轻扬,眼睛像女孩子一样细长优美,密密的睫毛衬着他孩子气的倔强与傲气。
狱卒终于回过神来,不用招呼,其它三个正在吃饭的人也已经搁下碗筷,拿起家伙,气势汹汹地往少年迎了过去。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而少年只一人一马,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少年脸上并没有丝毫惊慌,只是轻蔑地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地取下背后的长弓,再顺手从挂在骏马一侧的箭壶里抽出两只长箭来——每一只都箭尾都缀着一枚特别女气的红穗——只见他将两只箭都搭在了弦上,顷刻间,弓开满月。
每个动作都有条不紊,每个步骤都自信优雅。
“休——”两只箭,只听到了一个声响,流星追月一般,精准地刺入了最前面两人的胸脯。
走在后面的两个狱卒见势不妙,正待转身往后跑,可身还没转完,只觉得胸口微微一凉,低头一个,冷森森的箭簇已经穿胸而过。
他们至死都不明白:明明只有两只箭,为什么可以同时杀掉他们四个?
他们看不到最先倒下两人胸前大的血洞。
安盈却看得很清楚——这样的精准度,这样的力道,这样的从容,如果放在军中,他实属大将。
可是,年纪却这般小……
“你们自由了,逃生去吧。”少年策马走近,淡淡地开口道:“不过这荒原之地,能不能活下来,还要靠你们的造化了。”
突获自由的囚犯们可顾不上这么多,急急忙忙地甩开链子,作鸟兽散。
狂野里,很快只剩下少年与安盈两个。
安盈一直看着他。
少年策马停到了她的面前,然后,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掏出一柄匕首,朝着安盈的面目劈了下来。
安盈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只听到“嘎啦”一声,铁枷应声而断。
“我最看不起轻生的人,懦夫。”少年在马背上傲慢地丢下一句话,然后猛地一拍马腹,往大漠深处驾去。
安盈愣了愣,随即发疯一样紧紧地跟着他跑。
身体越来越虚弱,腿像灌了铅一样,早已千疮百孔的脚底也开始嚣张地疼起来。可那些安盈都不知道,她只是用尽全力跟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甚至再也看不见少年了,她依旧没有停,依旧踩着那一行蜿蜒的马蹄,狂奔不已。
安盈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是到了自己再也挪不动分毫的时候,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时候,天已经沉沉地黯了下来,最后一缕夕阳,也被亘古的黑暗吞噬,启明星将升未升,将整块荒漠照得尤其荒凉。
安盈跌跪在泞泥里,抬起头,望着已经翻身下马的少年:黑色的长筒靴上面绣着两只翱翔的雄鹰,衣摆在夜风里轻扬,满地的银沙被星光成了一片淡淡的浅白,天地寂静无声。
“没想到你能跑那么远。”少年暼了一眼她已经不成形状的脚,语气虽然依旧傲慢,但是比方才少了一丝冷淡:“就算你追上我,我也救不了你,你的脚已经烂了,再过几天,就会生脓,感染,最后整一个烂掉,然后,你会一个人躺在这淤泥里,慢慢地冻死,饿死,被老鹰吃掉。”
说完,他朝着她仍下那把匕首来:“如果你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再自杀一遍,我绝对不会阻止你——此刻死了,也好过以后生不如死。”
安盈听到金属砸地的叮当声,又低头看了看那把做工考究的匕首冷冷的刀刃。沉沉地说道:“我不是懦夫。”
“恩?”少年显然没有听清楚,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安盈猛地抬起头,望着少年清秀却冷漠的脸,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句:“我,不,是,懦,夫。”
为什么要说她是懦夫?无论生活给了她什么,她都很坚强地面对了,即使是死亡本身,她也能做到无愧于心。他凭什么说自己是懦夫?不过是一个箭术超群的小屁孩,就算救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否定她的努力?
这一次,少年听清了,他撇撇嘴,毫不当真地问:“你追着我,就是为了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