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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火(三)

10.算命

海船“菩萨”号正航于上海吕宋间之洋面,遭遇飓风,合舟惊惶。暴风雨中,突有天神现形,其声可怖,问舟中何人为兄弟之亲。船上众人始而惧,闻此乃释然而喜,共指并立之二人。天神复令:“断尔等兄弟之义也,可留舟上。认骨肉之亲也,速跃入海中!”

兄弟二人同心如一,略无踌躇,立纵身入于万丈怒涛。渐沉渐深,少顷,乃触于海底。正互揖诀别时,忽有二巨龟止于面前。跨之,不一时,竟浮出。一龟游向大陆,另一则趋群岛而去。

回视故舟已渺,凡不认骨肉之亲者均无可寻矣。海上水波不兴,碧空明净。

——族史

“芒种”节后的半个月,天气愈来愈热,几乎无法忍受。竹帘都放了下来以遮蔽烈日。很多人白天躺在草席上睡觉,一直到太阳落山。仆人们用苕帚蘸着井水,洒遍了青石板和花坛,稍稍凉快些,方才起来。但什么也消不了暑热,也许唯一的办法是喝一杯比天气更热的茶。据说,这是快要来台风了。

尽管这样酷热,在秉崇离家去上海后的第七天,老太太仍提前结束午觉起了床。因为她每年此日都服用驻颜珍珠粉,从未破过例。未时时分,她已坐在梳妆台旁监督研制珠粉。

年纪大些的那丫头轻轻打扇,好看些的那个在舂碎和米饭同蒸过的珍珠。

“够细了吗,老太太?”

“快了。再稍微舂几下。”老太太回答。

“但愿有一天也有人给我买珍珠,”丫头冒出一句,“我可不拿来喝,我要戴在耳朵上。”

“如果头发不亮,皮肤不润,耳朵上戴了珍珠又有什么用?”老太太问道。“不如喝的好。”

另一个丫头撇撇嘴说。“妹妹,说这些做什么?等到出了这个府门,你我再也见不着珍珠了。”

老太太点点头。这大丫头识事明理,一定要下点心给她挑个勤俭的丈夫。

珍珠舂得细如粉末之后,老太太亲手把它调进一杯加了糖的米汤里,慢慢地喝下去,一点不露出味道有多难喝。

她还不曾喝完,门外一阵喧闹。老太太的眼睛眯细了,但不等她开口,胖妈已闯了进来,脸上挂着一绺绺乱发,围裙歪在一边。她双手朝天乱舞,发出像产妇难产般的哀鸣声。

老太太喝止了胖妈第二声更响的喊叫。“够了,胖妈!什么事?你男人的鬼来捉你啦?”老家人向来比较受宽容,不过连胖妈也没资格来打搅老太太的驻颜盛典。

“吓死人啦!吓死人!谢天谢地幸亏他们没闯进里院来!”

“谁?你说的是什么,糊涂东西?”

“绿营兵!”胖妈用袖口拭去人中上的汗。“提着马刀,朝树丛里乱戳。影壁外头的每间房里都进去了,踏得满地烂泥。他们叫全体轿夫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揪辫子。老太太,他们正在全城挨家挨户搜查,就为了抓那两个炸衙门的疯子。”

丫头们蹿到门口去,这热闹岂可错过。

“笨货!”胖妈拦住去路。“你们在这里好好伺候。再说,那些兵已经走了。族长塞给他们一大笔钱,要不然老早跑进这里来了。”

他们不敢,老太太想,对张府不敢!可是??“胖妈,放这两个丫头出去。她们烦死我了。滚!滚!”

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时,她开始向老女仆发作。“你像个要饭女人似的又哭又叫个什么?也不怕人家笑话?”

胖妈低下头,把挂下来的发绺理到耳朵后面去。

“怪我不对,老太太。”

老太太不假以辞色。“马上去把我儿子叫来。”

“回老太太的话,老爷出门了,说今天回不来。”

又是这样,他应该在的时候总不在。没关系。还有一个人准定知情,而且比他容易压得出实话来。“那就去把春月叫来。”

胖妈又赔罪一番才告退。

剩下独自一人时,老太太才容许自己背靠椅子略歇片刻。她头疼,双手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睛。好几个月了,她想,自从春月带着翰林那个桀骜难驯的孙女儿回来之后,早就眼看着要出事。别人来告了多少次状了!都说族长偏向这母女两人。

如今人人都怨自己月费太少,都嫌别人花得太多。昔日的宽宏大度已经消失,家族间的不和日益加剧,而她又将不久于人世??

一下敲门声。“奶奶,我可以进来吗?”

她一用力挺直腰杆,挥手命春月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她们沉默地对坐了半晌。春月低着头。热气一层层升上来,憋得人难以喘息。

终于,老太太说话了。“我也许看不懂书。不过,我会看人的脸。不少日子了,我一直在疑心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三叔公和二哥住到山上去不光是为了避暑。我的儿媳妇脚不停地在厨房里跑出跑进也不光是为了我们的口腹。我的三儿子半夜回家,连个招呼也不打又走了,不见得是贪图上海花花世界。官兵来搜我们家,也不是因为这房子地段的缘故。”

老妇人住了嘴,等着听对方有何话说。

春月不说话。

“嗯?嗯?”

还是没话。

老太太光起火来,一把抓起扇子指着春月。“孙女儿,你非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不可!不能把我蒙在鼓里。”

“时局不稳,奶奶。家里人害怕。”春月细声说,仍低着头。

“害怕什么?”

“怕那个后生。”

“哪个后生?”

“大伯伯新雇来帮老花匠收拾里院花园的短工。”

“为什么怕他?”

春月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手摸头发。“因为他又高又大,这样大热天头上还包着块手巾。”

“说话不要藏头露尾,讲清楚。”老太太啪地打开扇子。

“他们猜他可能就是今天官兵搜捕的那个人,那个在西瓜里藏炸弹炸衙门的没辫子小贩。”

“那么,秉毅为什么不辞退他,或是把他交给官府呢?”

“大伯伯没说为什么,他就是不答应;所以现在大家疑心大伯伯就是帮小贩逃跑的那个穿长袍的老爷。”

“笑话奇谈!”老太太嗤之以鼻。“我们家人都热昏啦?笑话!”她想了一想。“不是他吧?”

“不是,奶奶。”

“我就说嘛!”

“不是大伯伯,和小贩在一起的是小叔叔。”

老太太的扇子慢下来,停住了。她闭上眼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她默祷,发发善心保佑这一家人逃过劫难吧。她出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春月没立即回答,老太太又问一遍。春月无奈,只得讲起来。

听着听着,老妇人觉得自己一点点瘪下去,散架了,好像全靠那层粉才把五官定住。等讲完经过,她只能微弱地说:“老天爷!我的两个儿子和你犯的是谋反大罪。官府不会轻饶,会把我们全家灭九族,满门抄斩,还会挖祖坟,暴骨扬灰。老天爷呀!”她泪水盈眶。

“奶奶,求求你不要哭。不会出大事的。那个小贩已经走了。大伯伯这会儿正送他出城。”

年轻人总是一厢情愿往好里想,老太太自思。老年人却总往坏里考虑。现在她看清了,张家轰轰烈烈的时代过去了。

“奶奶,别难过。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的。”

“怎么能一样?不久官府就会把你和我儿子同那个满官联起来,再以满官联到炸弹,从炸弹联到秉崇,从秉崇联到我们家。你要是以为还会像从前一样,就太糊涂了。我儿子也和你一样糊涂。这是迟早的事??顶多是迟早。”她手一松,扇子无声地落在地毯上。

春月跪下去拾起来,轻轻放回老妇人手里。

孙女儿走后很久,老太太仍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活了七十三岁,从未想到过一家人会四分五散,她家祖宅的大门会关上,弄到骨肉乖离。哪怕只打算暂时离开,最后也必定是七零八落。有什么办法呢,兄弟中一个人败坏了家声,另一个也决不可能名誉不受伤损。

到晚饭之前,她一直坐在椅中。丫头来搀她去用晚餐,她说在自己房里吃。太太们到花园里去散步纳晚凉,她也不去。她不想再去坐在曾经是那株古柏所在的荷花池旁。

一夜无眠之后,她派人去唤她最信服的算命先生来。

用人把这位“神算子”领到老太太的内室时,已是巳时了。这位先生清癯枯瘦,身上的灰布长袍照例不太干净。他左肘上挂着一把黑雨伞,右手提着个红漆的竹鸟笼,里面是他的八哥鸟。他弯腰行礼,先和老太太寒暄几句,然后便在平时喝茶用的核桃木圆桌旁就坐。当他伸手到袖里去掏纸牌时,老妇人对房里扫视一周。“出去。全都出去。”丫头们这次不像往常那样咕哝,都听话地出去了。

“就开始吗?”“神算子”问道。

老太太站起来走到开着的窗口。没有声响,但有人影悄悄隐去。她关上木窗板,回来坐下。“开始吧!”

算命先生洗了三遍牌,接着一次三张,分三行排好。然后他对鸟念咒道:

灵光鸟,鸟灵光,吉凶祸福在何方?

信女诚心求神示,该叼哪张是哪张。

他打开笼门。八哥蹦出来,朝老太太一点头,在牌上来回跳跃。它啄啄几张牌,叼起一张,送到“神算子”的手里,“神算子”从另一只袖口里摸出几颗麦粒酬劳他的宝贝鸟。

算命先生端详这张牌时,有一阵令人不安的静默。“大变故就要到了。”他终于说道。“老的就要终结。新的将要开始。这是生死交替的关口。”

“变故什么时候会发生?”

“很快,也许不出半个月。要早做准备。”

“会有几桩变故?”

“三桩。有一桩是无可挽回的。”

“死!”老妇人喘了一口粗气。

算命先生垂目不加可否。

“另外两桩呢?”

“只有一桩无可挽回。别的会被风暴刮走。”

“全家会怎么样?”

“牌上看不出来。只知道今天你们当中的一个人会亲眼见到五世同堂。”

“谁?”

“‘映日辉’,‘融冬雪’。”

“你只知道这些吗?”

“我看出来的就只有这些,老太太。”

老太太从挂在腰间的一个绣花荷包里取出一块银币。那鸟儿立刻从桌子对面跳着过来从她手中衔走,紧紧用喙咬住像是掂银子的成色似的,然后又跳回去把它投进笼中的钱罐里。

一整天,一整夜,老太太苦思冥想,还是猜不透这几个谜。天快亮了她才睡着。

醒过来时,她明白了。

那无可挽回的变故是她自己的死。那两个变故是她儿子们的“死”,他们将要在不久后的暴风雨中失踪。只有当全族人披麻戴孝的时候,追捕才会停止。

至于那看得到五世同堂的人,必定是:

夜夜月映日辉,岁岁春融冬雪。

阴历五月十五日的傍晚,张氏的族长离家到上海去。抵沪后,他要用爱莲的名义发回一个电报,召春月回北京,还要写信让秉崇知道他们两人即将在台风中“死亡”。然后他将为明玉找一所教会学校,还要为“杨先生和太太”在公共租界里找一座房子。

次日,召唤春月的电报就到了。女眷们一听到这消息,立刻来祝贺她,因为她要回婆家了,一个受人敬重的寡妇理应如此。

她知道她们会在门口哭着送行,但轿子一转弯就会轻松地叹口气:她和女儿搅乱了张家的和谐。只有两个人会想念她们。

太阳落山之前,她已打点好了。她和胖妈关上最后一个箱子,手拉手地在床上并肩坐下。

“一到时候我马上来接你。”

胖妈点点头。春月有把握这老女仆不会盘问。落在她眼里的事不少,她早看出了危险,并料到她们将要分手。为了堵别人的嘴,她已事先到处抱怨她这么大年纪了,出不动远门。

“别担心,老阿妈。我会很好的。”

胖妈突然啜泣起来。

女主人这时可不能再变卦。“求求你,别哭了。我们很快会又在一起的。我有数,我答应你。”她把自己的手帕给女仆。

胖妈擦掉眼泪,擤擤鼻子。过了一会儿,她说,“小姐。”

“嗳,老太太。”春月微笑。“你很久没叫我小姐了,阿妈。你想说什么?”

女仆嗽了嗽喉咙。“小姐,你如果答应不笑话我,我就告诉你一件没人知道的事。”

“我不笑话。”

“你还记不记得你到我房里来,第一次叫我‘阿妈’那一回?你记得吗?”

“我记得很清楚。你正在洗衣裳。”

“不错。不错。从那时候起,我一直假装你??你是我的女儿。你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滑稽的事吧?”

不等春月回答,胖妈猛地站起,急忙朝门口走去,到了门槛边又转过身来。她眼睛还湿润着,但声音有力。

“自己保重,小姐。你不用担心我。就是阎王亲自来,我也会叫他吃屁!”

更夫打亥时的时候,春月换上一件干净长衫。她准备去看望金娴并向她致谢。全靠了金娴的仁厚,她和她的大脚女儿才能在苏州住了这几个月而没有受到寄人篱下的冷眼。

尽管天气愈来愈热,这位大伯母还是不停地,不知疲劳地,从这院走到那院,照顾每个人的需要,一如平日。她正在花园里采撷薄荷,和干菊花瓣一起泡茶为全家清暑。明玉说了爱吃清凉绿豆冻,她就为明玉去调制,不怕这天气厨房像个烈焰腾腾的黑暗地狱。

她丈夫和侄女讨论那些她丝毫不懂的话题时,她总坐在窗下,就着落日的余辉绣花。春月从不曾问问自己,她的伯母愿不愿意呆在一旁,听着根本听不懂的话,等着上课的时间过去,看着丈夫教他的侄女,而丈夫向来连自己儿子们的功课都不过问。现在对她说什么好呢?

春月把扇子放进衣兜里,还在犹豫不定时,传来一下敲门声。正是金娴,安详如常地走进房间,双手捧着一个红绸包着的小盒子。

“侄女,我来祝你一路顺风,旅途平安。”

春月脸红了。“大伯母,真不敢当。”她请金娴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本来我正要到你房里去呢。”她加上一句,一面忙着拿茶壶,倒了一杯半冷不热,没法喝的茶。

“我会想你的,春月。”等室主人坐下后,金娴质朴地说。春月还没想出适当的酬答,她伯母已微笑着递过那只红绸盒子,“这个送给你。”

“谢谢你,好伯母。”春月站起来,双手接过盒子,弯腰行礼。她差点失手把盒子掉在地下,没料到它有这么重。她含笑轻摇一下盒子,“这叫我越发不敢当了,大伯母。”

她刚想把它放在别的礼物一起,这时金娴说:“侄女,不必拘礼。现在就打开吧。”

“可以吗?”

金娴点头。“请吧。”

春月回到桌旁坐下,解开绸包,露出一只刺绣精美的盒子。绣的是江苏的山水、云雾和初升的月亮,还不曾完工,但一望而知是大伯母高超的手艺。

“可惜我没时间把它绣完,不过你明天就上路了,我又没别的好送你。”

“就这样我非常喜欢,大伯母。这点空白更显出绣工的美。”

金娴脸红了。“你过奖了,不值一提。请你打开盒子。”

春月觉得好奇,想不出里面是什么,打开了盒盖。盒里盛满金币。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总共五十二块。”金娴说。“当初我母亲在我陪嫁的每件衣服里缝一块,保佑我到婆家福星高照。可是我用不着。在这样的高门大宅里我碰得上什么祸事呢?你对我和我丈夫一直都好。你一定要收下。”她低下头。“我的福气已经太大了,你应该享更大的福气,你如果肯收下这点薄礼,我就太高兴了。”

好一会儿,春月凝视对面坐着的这位女人。她活着就为侍奉秉毅,她的报偿就是丈夫的喜悦;等到传闻丈夫死了时,她会怎么样呢?她说不定会觉得不值得活下去,甚至吞服鸦片,追随他去阴曹地府。春月摇摇头,但摆不脱这个念头,她似乎看见金娴的魂魄在阴间飘荡,呼唤,不停地呼唤并不在冥世的丈夫。

“不要摇头,侄女。这些钱你用得着的。要是你婆婆体贴你的话,她根本不会让你??”

但是春月没有听。她眼前现出那满官吊在梁上的样子,颈上系着白绫巾,清楚得有如她当场目睹。

“怎么了,侄女?你怎么了?”金娴唤道。

她们互相朝桌子对面伸出手去,握在一起。

“大伯母??”

“嗳。”

春月一时说不出话。

最后,她重新开口:“大伯母,我没有礼物好送你,只能讲一个故事。这故事我向奶奶发过誓决不说出去,这故事只有奶奶、我和族长知道。”

她慢慢地讲下去,有时停顿一下,好像讲一个神话,生怕那些人名和地名太奇怪,听者难以想象。

金娴听时一动不动。等故事讲完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声息,只有在花园里透风的百灵鸟的啼鸣。

最后,做妻子的说,“谢谢你的礼物,只有你这样信得过我,这下我真的生死是张家人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相信。谁也不会疑心我知情,现在不会,永远不会。”

然后她站起身,像行一种礼仪似的,十分正式地说:“现在我要求你做三件事。第一,你收下这些钱,在上海过日子用。第二,你要照料好那两个男人,因为你们可能要在外头好多年。第三,替我丈夫娶一房妾,让他离家在外时,身边有个贴心的人。”

次日早晨辰时,春月和明玉已登上火车去上海。车一停站,她们立刻到车站大钟底下约定的地点,几分钟后,一个送信人走过来,交给春月一个信封。

她打开读道:坚慕士路一百号门牌,教会学校。和平路七百八十号门牌,行人旅社。

牵起女儿的手,她跟着脚夫走向一辆出租马车,给了送信人一些钱,扶明玉上车。她把前一个地址告诉了车夫。

“妈,我们上哪儿?”

春月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整了整女儿上衣的领子。

“我们上哪儿?”女孩子又问。

“孩子。”解释的话她早已想过多遍。不容自己心软动摇,她赶紧说出来。“我送你去一个学校。一个非常好的学校。你在那儿能学到好多东西,不光是向来的那些课程,还有外国的语言和习俗文化。”

明玉不说话,扭转头看着窗外。

“闺女!”

女孩抱着双臂,看样子一心在看街上的行人。

“看着我,孩子!”

孩子不理,春月温柔地扶住那稚小的双肩,把她转过来朝着自己。

明玉眼中含着泪珠。母亲记不起来上次见孩子哭是什么时候了。今早离开张府,九个月之前离开吴家,她可都不曾掉泪。

“怎么了,闺女?”

“我不要上洋鬼子学校,学什么外国玩意儿。我要跟你一起呆在北京。”

“宝贝儿,你不能跟我走。”春月把孩子脸上的乱发拢平。孩子的脸火热。她深吸一口气,考虑该怎么说才对。“你记得你爸爸的事情吗?他从前怎么到西洋去,离家在外好多年?他明白他必须去。你现在也必须去。”

一提起她父亲,女孩侧过脸来,开始听了。

“我也不愿意我的女儿这么早就离开我身边,不过咱们俩,你跟我,都必须顺从。没有别的路。”她等着女儿的表示。

明玉点点头。

“这个学校会帮你做到你答应爷爷的话。你还记得吗?”

明玉再次点头。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我能成为一个英雄吗?”

“也许吧。英雄要由历史来封。不过你会学到知识,这知识能帮你找到正确的路。当今只有既懂西学,也通中学的人才能走得上这条路。”

“咱俩得分开多久呢,妈?”

“这学校很严。传教士老师教的东西很多。”

“多久,妈?要多久?”

“学校课程是六年,不能中断。”

“六年?这六年我压根儿见不着您吗?”一颗眼泪开始落下来。“噢,妈,这么久,这么久呀。”

春月垂下眼睛,怕自己也哭泣起来。

“这么多年我都见不着您吗?”明玉又问。

“我希望能见到,女儿。求老天爷保佑。但是我没法许愿。”她把孩子拉到怀里,直到孩子停止呜咽,直到她重新鼓起勇气把想好的话说完。

“女儿,你爸爸有一次对我说,他必须堂堂正正地做人。天赋你以重任,你必须做你父亲的女儿,你爷爷的儿子。”

明玉似乎没听见,因为不等她母亲说下去,她便问道:“你会给我写信吗,妈?”

春月摇头。“不马上写,孩子。我写信只会使你的重任更加困难。也许等一些时候,等你学得多了以后。”

明玉张嘴想反驳,但又没说,于是春月接着讲。

“女儿,咱们一起读过的那些书??你记得吗?毛毛虫要怎么样才能变成蝴蝶?”

孩子点头。

“那么说给我听听。在这番神奇的变化之前,它必须怎么样?”

女孩肩头开始震颤,眼里又充满了泪水。但泪珠没滴下来,当她讲述学过的课文时,声音是清朗坚定的。“毛毛虫必须织一个茧子,独自住在里面。它变成一只蛹,不断变化,一直要等到时机成熟。然后茧子破了。”

“后来呢??”

“蝴蝶出来了。”

“它的样子??”

“非常美丽。”

“而且它??”

“而且它会飞。”

“好。你的功课学得很好,女儿。”母亲再次给孩子擦去泪。

“妈!”

“什么?”

明玉努力咽下眼泪。“我不知道原来当英雄必须受苦。”

这话是真。春月想要解释,但她怎么说得清呢?她怎么能让孩子明白大幸福和大悲痛原是一体呢?她只得不解释,仅仅简单地说:“女儿,不给予,就不应获得。否则,就不是高尚的人了。你现在还是一个孩子。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同天的黄昏时分,在这个飘扬着十五国旗帜的城市中,在一间不属于任何人的房间里,春月坐在一张别扭的椅子上,两脚吃力地悬空挂着。

她必定替明玉在那教会学校注过了册,和女儿道了别。她必定在这旅社登过了记,打开了箱子。但她恍恍惚惚,都不记得。

她拾起放在膝上的信,拆开盖着老太太印章的封皮。

她拿着折叠的信纸停了一会儿。别打开,她想,先别打开。这封信是她和张家的最后一根纽带。一旦切断后,会是多少年的默不相闻?她难以预测。

她漏出一声叹息,音调之悲凉使她立即自谴。她如果不坚强,如何能指望自己的女儿经得起孤身的历练呢?她展开信纸。

秉毅、秉崇儿并春月孙儿览:

汝等捧读此信时,谅余已赴泉台矣。早于汝等未离家前,余已觉先人见召。余心神俱瘁,钟漏并歇,甚盼长眠于祖宗庐墓之侧。儿辈勿为我哀;众生如朝山香客,终将共同皈依于斯。

吾已筹之甚周。俟儿辈死讯传至苏州,世人必谓余因悲恸而亡。此正合吾意。

儿辈守心丧可也,勿哭吊于灵前。余遣汝等远出之苦衷,亦即禁汝等归家奔丧之原因。毋违我言。不能忍情,将致族灭。

待太平之年,山青水绿之日,率尔等子辈及孙辈扫张氏庐墓,则往者,存者,来者,绵延不绝,世世相承。此礼勿等闲轻忽,否则吾族人将无依无援,不知根源本姓,不识家门也。

天意难明,凡人自以为效法天道,而往往事与愿违。汝父令汝等求新学,何尝逆料救国必须亡家哉?余自幸不及见此番较量之结果。恐须有待于旧者重新,新者成旧之时,始有定局。

卜者曾言孙女春月命有厚福,将亲见五世同堂之庆。好自为之,勿隳尔命。遵圣人之训,继祖先之礼,俾后代子孙长聚一堂。

尔各宜自爱,则余虽死犹生。

——母字

酷热所预兆的台风像一只巨大的陀螺,沿中国海岸盘旋了三天,沉没了海中的船只,但饶过了陆地。消息传来,苏州张家弟兄二人亦在罹难之列。

11.清债

蒿里谁家地?

精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踌躇。

——挽歌

午夜时分。苏州河上,在轻纱般的薄雾笼罩下,两只船首尾相连地航行,一只体面的大客船拖着一只小船。

秉崇跪在大船的舱面上,拉起联结两只船的绳子,把小船拉到和大船平行的地方;在主舱里,长风正把成捆的书放进空棺材里,两个逃亡者在一旁歇息。定志先缓过气来。“我到舱面上去帮一把忙吧,”他说。明玉点点头,他便一摇一晃地走出舱外,轻轻地带上门。

明玉闭上眼睛,头靠着舱壁。在棺材里关了半天,她此刻汗湿重衣,肢体僵硬,肌肉麻木。她命令自己缓缓地深呼吸。别这么快。一,二,三,她数着。一,二,三。对,这样好些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逐步缓下来。她和丈夫脱险了。他们过一会儿就走,回到山上去。安全了。

她睁了一下眼睛,看见长风已把棺材装满了,正在加盖钉钉。这棺材将送回去埋掉;因为不能让金娴疑心,决不能让她知道秉毅的尸骨远在他乡,没有归葬。她重又合上眼。

等她再睁眼看时,长风坐在她旁边,体贴地含笑问道:“好些了吗?”

长风的笑容依旧和上次见面时一样,那一次,她是送刚出生的新运回上海。

她点点头不作声。感激的话只能锁在心里,一张嘴就怕别的话也冲口而出,再也管不住。他们目光相遇时,长风的笑容消失了,但很快又回来。

“妹妹,我老得这么难看了,让你都没法夸了吧?”长风成心逗她。

“你没变。我变了。”她伸出手掌给长风看。

长风握住她的双手。“你对这些老茧很自豪,是不是,明玉?”

她禁不住微笑。长风对她知之甚深。她不等长风再多说,赶紧找话填补沉默。“一别好久了。”

长风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脱口问道:“你幸福吗?”

幸福?只有他才会问这样的话。明玉抽回双手,抱紧胳膊抵挡寒气。“我没工夫想这种事。”

“享受幸福的工夫总归有的。”他说。见明玉不答,他提个头,“也许当你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他为什么一定要追问呢?

长风耐心地等明玉答复。

等到再也忍受不住这番沉默时,明玉说:“我丈夫和我很少吵架,不像你和??他待我好。我也尽力不待他不好。”

听了这个话,长风起身走开,到窗口站住,拉开帘子往外眺望。

一时谁都不说话。两人离得老远,各自听着舱面上的脚步声,木板咯吱咯吱响。

最后长风转身面对她。“如果凡人要等着神仙把世界改造得满意了才能幸福,那他们早已在地狱里了。”

这句话是责备,但那些字明玉听起来毫无意义。不再有意义了,再也没有意义了。

这一次是长风赶紧来填补沉默。“你就一点不想问问我的情形吗?隔了四年,一点不问?”见明玉不答,他接着说,“好吧,就不说我,也不问问你的妈妈?你的儿子?”他的声调高起来。

明玉无声地求他,请不要叫我问。求求你。他没听见这祈求。

“他们的事你一点不想知道?”他的声音十分愤怒。“回答我的话!”

“我不能,我不能。”

“什么意思,你不能?”

“我不能。”明玉再次小声说。她闭上眼睛,回想昨天的大屠杀中,那些被烧死的人脸上的恐怖,想以此使自己硬起心肠,顶住他的问题。

“你难道会不知道吗?不知道你一走,伤透了他们的心?一连多少个星期,你的儿子每天夜里哭着要你,你妈妈走了多少里路-抱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转圈,拚命安慰他,可是他谁也不要,只要你!你妈妈不管她的小脚多疼,也不肯让别人替她。”

他一边说一边朝明玉走来,一时间明玉以为长风会打她。但长风只是站在她面前。

“现在我还得告诉他们,我见到你了,而你连一句话都没问。哪怕素不相识的人也会问一声:‘他们好吗?’”

她在心里求长风住嘴。她把脸埋在手里,但长风把她的手拉开。

“你也哭吗,亲爱的?石头居然也会哭?”

她抬起头来。

“你为谁哭呢,同志?为被压迫的人民大众?那倒是值得一洒同情泪的。”

“你从来不理解。”

“大概是吧。”长风疲乏地说。他仿佛嫌脏似的放开明玉的手。“我到舱面上去。”

“等等。”他走到门口时,明玉喊道。“等等。”

他站住不动。

“哥哥-”明玉伸出手去。她的手发颤。“哥哥,请你听我说。我如果问了,就会知道。我如果知道了,就会牵肠挂肚。我如果牵肠挂肚,就做不了我必须做的事。”她的手臂落在膝上。她揉揉臂肘,好像受了伤觉得疼似的。“你有一次对我说,处于什么地位就必须做什么事,由不得自己。这话是对的。你不明白吗?我知道得愈少,需要忘掉的也愈少。”

长风的神色软了下来,他开口时,声音不再带着怒气,而含着痛苦。“小妹妹,我们两人截然不同。你不愿意知道。我呢,愿意有一点东西-任何东西-使我回忆过去。”

但是我不能回忆过去,明玉想。我必须把工作置于个人之上。否则,何谓献身呢?她忽然很希望长风理解。“我不能回忆过去。哥哥,除了对我所献身的事业有利的事,别的我不应再去想。我是个共产党人。我的工作??”

“你是个逃犯。你会和一身虱子的农民一起,被围困在山沟里。迟早你会被杀死。你成得了什么丰功伟业呢?”

“你错了!”明玉想站起来,但头晕,又在凳上坐下。“我们不会被杀死。我们会胜利。”

长风苦笑。“连傻瓜也不会押这个宝,一个铜板都不会押。”

“我们不需要傻瓜。我们有党,有人民。”

又一次沉默。长风拿出烟卷,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支,自己取了一支。暂时两人吸烟,不说话。

他们好吗?明玉不出声地在心里问。我的儿子?我的妈妈?他们当然很好,她想。他们会遇得上什么危险呢?他们在苏州,在花园墙内。

长风突然又笑起来。“不,小妹妹,真正的傻瓜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帮你们共产党。我长风,上海最大的资本家。我可以想象你揭露我怎么压迫厂里的工人,怎么压迫佃户,不妨说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压迫人民大众不做别的。我如果在湖南,你会让我上公审大会,给我戴高帽子游街,枪毙。”他停住嘴,等着明玉反驳。见明玉不作声,他缓缓站起身,又走到窗口。一阵微风吹动窗帘。

明玉在想着他们也像这样度过的另一个夜晚,四个游客在甲板上,笑语喧阗。

长风转身向着她。“你们共产党这一点说得很对-我们布尔乔亚是一些多愁善感的笨蛋。”

她站起来朝长风走去,但又感觉晕眩。她腿一软正要倒下,长风已接住了她。他们相抱着站立了片刻,然后,长风沉默地扶她回去坐下。

一定要努力使他理解,明玉想。“哥哥,过去我的感情像你的一样。但是后来我看清了,旧中国不死亡,新的中国就无法诞生。只有切断老的纽带,才有可能建立一个好社会。我认为-不,我确信只有等共产主义代替了孔夫子,中国人才能重新同心同德。只有到那一天,中国才能重新富强。”

她接着解释下去。长风听着,不插嘴。但当她提到人民大众时,她知道长风心里想的只是一个人。

她吸完第二支烟后,住了嘴,俯身在坚硬的木地板上戳灭烟头。

“再来一支?”

她点点头。

长风把手伸进口袋里,但抽出来时,握的并不是金烟盒。他朝手中那厚厚的信封凝视了片刻,就像是意外发现这么件东西似的,然后将它往明玉膝上一扔。“我给你带了件礼物。”

信躺在膝上,仿佛是条盘着的蛇。明玉眼光盯着它移不开,却又不敢碰它。

过了好一会儿。长风拾起信封,打开,取出里面的相片,一张一张地放在凳子上。

明玉一张一张往下看。是新运的相片,笑眯眯的,在眼睛底下他一步一步长大了。新运穿着缎袍在矮矮的柏树旁;新运穿着西装,手里拿着望远镜;过年,新运穿着皮袍子站在春月身边。不看了,明玉哀求,但仍和刚才一样未曾出声。求求你,不看了。她迅速地拾起相片,藏回信封里。

她未加思索地信口问道:“你结婚了吗,哥哥。”

“没有,不过我有一个儿子??你的儿子。”

门开了,定志走进来,房间一下就满了。“我们该走了。”他说。

明玉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把信封放在桌上,经过棺材旁朝门口走去。

“老朋友,”定志说,“老朋友,谢谢你救了我们的命。我永远忘不了你所做的一切。”

长风点点头。

“再求你一件事。”

“不成问题。”

定志伸手到衣袋里,拿出那支芦笛。“请把这个给我的儿子。”

长风接下,瞥一眼信封,又看看明玉。明玉摇摇头。“快点吧。我们得快走,”她说。

趁着浓雾挡住河岸的时候,明玉和定志换上了小船。他们将要沿运河入长江,其他的人回苏州老家。

三天之后,棺材已经下葬,在秉毅的列祖先宗之旁。葬仪很简单,来的只有目前住在苏州的本家和几位“强学会”的旧友。不曾召集合族亲眷,也没有僧道吹鼓手绕城的出殡行列。给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拍去了电报,但说明不令族长的儿子们回国奔丧。秉崇告诉女眷们族长有遗命:“余生前未能尽职保家门之平安,死后不愿更为亲人之累。”

最后大家磕完头之后,金娴在新坟前跪着不起。她声音柔和而清晰,因此在寂静中,她的话仿佛在半空停留不散。“我的丈夫,我本来总盼望死在你前头,好在黄泉底下迎接你。现在你走了,像颗露水一样,不声不响地入了土,没有一把伞盖,没有一个吹鼓手,我真觉得??”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她停住话,低下头。等她终于接着说下去时,仿佛没有打断过,仿佛刚才那半天,时间停止了。“??没脸见你。为了好有个人长远记着你,有个人长远哭你,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出房门。一直等时辰到了,我来永远睡在你的旁边。”

别人深知劝也无益,便不曾白费口舌。金娴和大家一样,把白麻孝袍扔在青铜狮子旁,以免无常鬼跟进家门。然后她向世人关上了房门。

下葬的第二天早晨,秉崇一大早被哀怨的芦笛声吹醒。他听了片刻,一面望着窗棂空隙中透进来的一道道金色阳光。从他年轻时离家去上武备学堂到现在,除了挂的字画外,这小房间一切未变。好多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心里宁帖了。

听差早已把他要穿的军装整齐地放在床脚的樟木箱上,但他直到过了辰时才起床。他又一次走到东墙下,看两窗间壁上挂的诗轴。

去年他在哪里过的新年?大概在南昌,和他的官兵一起。那么秉毅一定在那时挂的这幅字。是他的手笔。秉崇站在字轴前,朗吟这首王维的诗。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秉崇伸出一个手指描了几个字,回忆着他哥哥在案前写字-年轻时的样子,年老时的样子。他自小对秉毅练字看得太惯了,反而从没向哥哥请教过他的书法。现在已经太迟了。

他缓缓走回去穿完衣服,发现靴子在门外,被一场暴雨浇得湿透了。他的听差不知哪里去了,于是他走到衣橱前,记得那里头还有一双靴子-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从他南下参加革命以后,每次回老家都来去匆匆,从来没查看过衣橱。

此刻打开一看,他不禁大为惊讶。他过去留下的零七碎八全没有了。换成了各式绸子缎子的长袍,马褂和皮袍子。一排平底缎鞋。他穿上一双试试,正合脚。这些袍子是谁的呢?他拿一件蓝色的在身上比了比,又试了试灰色的和驼色的,都一样长短。他脱下军装,挑了件灰色的穿上。到扣高领子的时候,他肯定无疑了。这些衣服是为他做的。难道这些年来,他妈妈晓柔一直在给他做衣服吗?

在衣橱底的正中心,有一只樟木盒子。他感到奇怪,拿起来放在书桌上,然后打开。里面是一些绣工精美的方块。他一块块地取出来。海马、犀牛、熊、豹、麒麟。中华帝国时代各级武将穿的官服上的补子。他母亲的梦。

秉崇将它们放回盒子里,然后,从床上拾起军服,仔细叠好,整整齐齐地放进衣橱。他走到书桌边,拿出纸和毛笔。他又从瓷水盂中往砚台上滴几点水,果断地磨好墨,于是提起笔来,写信给蒋介石请求辞职。“长兄去世,家务纷繁。余久疏家族之责,此后将长居苏州。”

他把信交给轿夫,然后去看母亲。他们安安静静一起过了一天,母亲做针线。

下葬之后几天。这日亥时,春月坐在荷花池边一个瓷花鼓凳上。自从长风和秉崇送族长的遗体回来以后,她夜夜如此。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就不由自主到这里来,仿佛寻找什么。她丢失的东西已随着秉毅埋葬了。今夜,任何一夜,都不可能找到。

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懂得她了,因为她的生命里从来都有秉毅。秉毅理解她的思想,她的沉默。秉毅知道她所有的秘密,除了一个。和任何人她也不可能再建立这样的关系。

她听到脚步声,一回头,看到大理石屏风的影子里站着一个人。

“谁?”

“是长风,姑姑。轿夫告诉我你在这里。”他朝春月走来,行了一礼。“我们需要谈谈。”

“好,当然。”春月点点头,纳闷是什么事,暗自希望不告诉她才好。

“我们到祠堂里去好吗?”

“好的。有点冷起来了。”

“我叫轿夫请秉崇也到祠堂去。”

春月一下子站住了,一动不动,在月光下审视长风的脸。她忽然觉得蛙鸣比刚才响了,不住催逼,出奇地像人声。

他们到祠堂时,小叔叔已先到了。那么,他也睡不着,春月想。他们弯腰为礼,在桌旁坐下。长风给秉崇一支烟卷,自己点上一支,又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条巧克力。“姑姑?”

春月笑起来,笑声中没有欢乐,却又停不住。她擦擦眼睛,回答说:“不要,谢谢。”接着她说,“不管出什么事,你和我姆妈总是老样子,看着你们,我倒觉得心定一些。”

“什么老样子?”

“你小时候,就随时随地口袋里装着零食。姆妈呢,每天早晨照样细梳妆慢打扮,擦胭脂,刷刨花水,看哪件紫红衣裳好。天塌下来也不理。我有时候想,如果??”小叔叔的手指神经质地弹着大腿,嗽一嗽喉咙。春月不说了。她怎么了,这样停不住嘴?

秉崇开口了。“长风,你说吧,你来有什么事?”

长风点点头,向春月亲切地笑笑,像是表示没嫌她絮叨。然后,掐灭烟卷,开始说:“上海谣言纷纷。看来共产党里头有一个人投到那一边去了,交出了一张名单。名单上人很多,当中有明玉和定志。”

春月觉得喉咙缩紧了。

“这次,”长风按下去说,“贿赂和关系不会有什么用。我都去摸过底了。要杀一儆百。”

长风和秉崇各点了第二支烟。春月看着他们吸烟,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来,走到大厅里的隔扇前,小心地打开正中的两扇,桌上的一道灯光便照亮了祭坛。隔扇打开后,香烟缭绕,窒人呼吸。她看不清祭坛上沿墙排列的祖宗牌位上的名字。

她站在那儿,仿佛黑暗中有许多女人在交头接耳,低低的语声像枯叶沙沙。祭坛上有一碗水果,碗旁是一只梨。她似乎隐隐听到老太太的声音。“这是兆头-祖宗显灵,不能违背。”

意思很明白,离开。她们必须离开。春月关上隔扇,回到椅边。

“你看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她问道。

长风迟疑一下。“顶多一星期,也许只有五天。”

“我们必须在三天之内离开。”春月说。“只有这条路。”

秉崇这时已站起身来,来回踱步,缎鞋在硬木地板上声音很轻。最后,像行路到了终点似的,他收住脚步。“我们到哪里去呢?”

“香港。”长风回答。

军人考虑了一会儿,一点头作了决定。“对,”他说,又粗声重复一遍,“对。”

我的女儿,你做了些什么呀?春月想。你不会是成心这样做的。你不可能是!她摇头。这个念头太可怕了。这是命。不管当母亲的尽了多大努力,现在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命。一定是张家欠下的债太多,只有这样才能偿清。

她看看那两个男人,没问什么,暗自庆幸秉毅免去了这破家还债。

秉崇又嗽了嗽喉咙。“要做的事很多。”他没再说别的。

一小时之内,全宅都动起来了。女人们连夜把传家的宝物装进给未亡人准备的棺材里,一一封严。轿夫们,长风,秉崇和允坚在荷塘周围挖坑。挖起来很费力,因为柏树的根在张宅的地下扎得非常深。不过在天明以前他们总算挖完,宝物埋好了。

那天夜里,整个宅院都静下来之后,春月去看望金娴。秉崇已经向金娴解释过全家都必须离开,但劝她不动,她不肯收回发下的誓愿。当侄女的不准备再多说。只有一个人能令金娴改变主意,而这人已经死了。

“请进来。”

“你好,大伯母。”

“你好,侄女。”

她们静默地给彼此斟茶,低下眼睛喝着。

你主意定啦,大伯母?你主意真的定了吗?春月心里来回问,但当然,没说出口。也许金娴不会遭到什么事。也许长风的消息不确。也许??

金娴先开口:“侄女,我想求你和长风替我办一件事。我也托这从小没爹的长风,因为他比秉崇年轻,会活得比我们都长。别人谁也不用告诉。”

春月点点头。

秉毅的寡妇穿着高跟鞋,步履不便地走进了内室。她回来时拿着一个景泰蓝盒子。“求求你,把它埋在一个保险的地方。”

春月站起身伸手去接,有一刻她们同捧着盒子,接着两人目光相遇。金娴说:“你该走了,侄女。”

春月点点头,捧着盒子,快步出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在花园里,长风问:“埋在哪里?”

“随便。没有关系。”

“石板路底下?池塘边的空地都用掉了。”

“随便哪里。”

长风找到一块松动的石板,把它从甬路上撬起来,开始挖掘。

春月坐在瓷鼓凳上,凝视着盒上的柏枝。月光下,铜丝在蓝釉上微微有光,如炭火的余烬。一旦埋下,还会有出土的日子吗?她难以肯定。即便重见天日,也不会恢复原来的光彩了。也许应该把它和今天打点好的那只盒子一起带走。那只是一只蓝色的盒子,上面绣的云雾山水没有完工-当初金娴的礼物。春月在盒里放了她最珍爱的纪念品:她丈夫从美国带回来的戒指,一个老象牙棋子“卒”,一个金镶翠羽的别针,一枚金币,秉毅送的一个金发夹,一本李白的诗集,信件,一两张照片。

但是她带不了两个盒子。再说,她捧着的这一个,她答应了埋掉的。

“姑姑?”长风站在她旁边,掸着手上的土。

她抬起眼来,慢吞吞地递给长风,看着他把盒子放到土中。长风仔细地把土堆在小洞上,用铁锨背拍实,再把石板放回去。他用手擦擦石板面,除去浮土的痕迹,再用青苔把缝隙填上。

“石板看着和原来一样,”他说,“谁也不会疑心。姑姑你记住,我也记住,是第七行第七块石板。记住牛郎织女会七夕。”

一时间春月觉得要哭,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姑姑,你怎么了?”

“长风,我有时候觉得这个世道发疯了。可细想想,我知道不是的。是我们过去欠下了债,如今必须要还,这是天意。”

她的声音哽咽了,长风跪下握住她的双手。

“姑姑,这不是你造的孽,甚至也不是明玉闯的祸。不这样,也可能秉崇大意,把特务们引回家。”

春月摇头。“你不明白。我的有些事你再也想不到??”

“是吗?”他轻声说,好像也在回忆。然后,他耸耸肩说:“人生在世,追求的常是得不到的,得到的又常是不理想的。”接着他又迫切地问:“如果你能再活一遍,你一定还会那样做,对不对??”

春月没在听他的话,她在看他们两人握着的手。就像在玩挑花线,只是没有线。她小时候和梅花玩过,后来和明玉和允坚玩,现在,和新运玩。想着想着,她脸上浮起微笑。

“我猜对了!”长风喊道。“你还会那样做。”

“我想是的。”

“不后悔?”

“不后悔。”

第二天下午,春月独自步行去祖茔坟山。老太爷墓周围的松树已经长高了,长长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她停止攀登,歇憩片刻。这有多少年了?三十六年?不,三十五。秉毅回国时差不多就是这个岁数。想到他,春月微笑起来,接着又想,如果当初他不曾教自己读书,自己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呢?

不对,她一生中的每一步,都是命中注定。对此她深信不疑。她放下篮子,开始除坟头的杂草。

刮的是南风,意外的温暖。柳枝轻摇,天空中,雁声苍凉,向北飞去。她从容地拔着草,在每个亲人的坟前流连片刻。其中多数她从来不曾见过,但知道他们的故事。她一面清理着坟堆,一面挨个按辈分关系,呼名致敬。

她一直拔到看坟人喊道:“该走了,姑奶奶。”

她点点头。“你走吧。我就来。”她目送看坟人喘吁吁、晃悠悠地挑着扁担,一步一颠下山回城。看坟人的老母坐在前面箩筐里,朝后面箩筐里的孩子们叫,“不要动噢,我的宝贝疙瘩,不然大家都翻出去。”

在那个新坟前面,她摆下带来的几碗吃食,和早在家里祭坛上点燃的香。她磕了三个头,然后开口说话。

“奶奶叫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会活着看见五世同堂。我相信上天生我就为此。

“我答应等到山青水绿,风和日丽的时候,再召集族人来见你。答应了的话,我一定做到。

“这一天不会在今年,也不会在明年。也许不在十年,二十年之内。眼前是满目蒿莱,在风里折腰叹息,长夜漫漫,不见天日。

“但是从前也有过酒酸成醋,香化为灰的时刻,我们的家族都经住了劫难。

“天有时晴,有时阴。人有时讴歌,有时沉默。而不论何时,都有聚有散。

“我们像柔顺的水,生性和平,可以掬在婴儿的掌心中;但日积月累,却能滴穿石块,改变山岳。

“我们就这样信守责任和荣誉。我们珍重家族和文明。

“我们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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