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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幸福一律街(2)

幸福街

文/徐

楔子

咿咿呀呀的跷跷板顾此失彼地翘起两端的小屁孩。

放学后,天还大亮。大马路边上的冰淇淋小摊子散发出诱人的奶油香味,甜腻腻地荡漾在空气中。

两个小娃娃手牵手,一边对冰淇淋幻想不断,一边嘻嘻哈哈地说些只属于那个年龄段的话题,有点青涩懵懂,有点言不由衷。童言无忌像细密尘埃飘到两个小家伙身后。

这条街叫幸福街。破败的墙体喷满一个个苍劲的“拆”字儿。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和铺天盖地的烟尘,和这一个个斗大的“拆”相得益彰,应景得很,好像从前压根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幸事发生在这条顶着幸福头衔的街巷。时光荏苒,萧瑟的幸福街一边寂寞地等待寿终正寝身首异处的末日,一边念念不忘地缅想一个个平易近人的琐碎日子,真真切切发生在幸福街的故事……

十几年前,傻瓜照相机刚兴起那会儿,美美她妈脑子活络,顺水推舟开了一家小照相馆。橘黄的暖色调装潢店堂,洋溢暖烘烘的幸福感。小照相馆起了个有点落俗却永不过时的名字——幸福照相馆。店名是美美她妈起的。用美美妈的话讲就是,谁会跟幸福过不去呢?

与照相馆毗邻的是一家寿衣店。主人是一对从北方搬迁至此的夫妇,继承家业,在美美家隔壁开了这爿小店。店里成天花圈扎堆,店主夫妇就在层层叠叠的纸花中穿行不息。在很小的时候,美美总觉得隔壁小店天天有五彩的纸花搬进搬出,又羡又妒。而美美妈总是拉过傻愣着发呆的美美,谨防美美靠近那片地儿。一口一个“不吉利,要晦气的”,美美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忽略那些花的特殊用途,花扎剪得倒真是精致,不愧是祖传的家业哪,还是有一手的。只是当时的美美傻傻的,哪晓得这些。

上小学前的日子,美美总是胡逛瞎跑,去给站在十字路口的交警叔叔唱《一分钱》啊,去邻街的小书店翻看《葫芦娃》《神龙斗士》啊。美美妈妈一天到晚总要扯着嗓子站在照相馆前,大喊几声意味深长的“美美,回家吃午饭了!”“美美,晚饭做好了。”左邻右舍潜移默化,都知晓街坊里还有这么一位不长进的女娃娃,美美成了幸福街公认的疯丫头。

上小学了,美美安静地坐在一堆积木边,不像其他弟弟妹妹又哭又闹。美美的同桌是个皮肤黝黑的小弟弟,身上的肉又奇少,小朋友们叫他“小泥鳅”。美美觉得自己是小泥鳅的同桌,关系上理应亲昵些,所以成天“鳅——鳅——鳅”还故意拖长尾音,鬼喊鬼叫的。鳅鳅也没表露什么,只是发窘得脸红,一个劲儿地脸红,头埋到胳肢窝。鳅鳅哪里知道他一脸红,他黝黑的小脸蛋就更与名扬天下的包黑子有一拼了。

鳅鳅是个沉默的男孩儿,美美截然反之,活泼好动热情似火。谁说水火不相容的。美美和鳅鳅很快熟络起来,打成一片。美美成了鳅鳅在小学唯一的好朋友;鳅鳅成了美美众多朋友中新的一员。

中午老师分完饭菜,一群小朋友排排坐,调羹汤匙噼里啪啦地碰撞,骚动不止。鳅鳅总是心领神会地吃掉美美忌讳讨厌的肥肉;美美也配合得默契十足,悄悄吃掉鳅鳅讨厌的青椒丝。一年级的老师总是三令五申要小朋友们勤俭节约、杜绝浪费。所以,美美和鳅鳅所在的这所小学临到吃饭,总有个独特的场景:大家开动前必须先大声背诵一遍《悯农》,俨然西方信奉耶酥的家庭,饭前朗诵一小段《圣经》,又像那些出世的得道高僧,念些咿咿呀呀的经文超度饮水里的微生物。总之一群小脑袋,摇啊晃啊的,一知半解的样子着实可爱!

“啊?鳅鳅就住在隔壁啊?”第一天放学回来,美美兴奋地指着一张小小的黑白合影,眉飞色舞地把自己的同桌介绍给妈妈。结果妈妈好像未卜先知,早就认识了。美美小小的失落之余,更多的是惊喜。

这个世界还真是小,美美心里犯嘀咕。

那我以后可以天天和鳅鳅一起回家了。小孩子的脑袋就是转得快,美美尤甚。

“那今后你别来接我了。”美美当机立断。

“那怎么行呀,美美万一被大灰狼捉去了,妈妈上哪去找美美啊?”

“大灰狼是故事书里面骗小孩子的。小红帽的故事我早看过了。”

“那美美也还是小孩子啊。”

“我才不是小孩子。”美美急得差点跳起来和妈妈扭到一块儿。

马路上的人流、车辆走走停停。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美美,有一茬没一茬地和妈妈较劲。

“鳅鳅,今天我们一起回去吧。”美美把两人是邻居的事实对鳅鳅开诚布公。鳅鳅果然不出美美意料,满脸惊讶诧异。

“反正我爸妈都没空来接我,那我们就一起回吧。”鳅鳅歪过滚圆的小脑袋以表赞同。讲台上,老师在给小朋友们讲小蝌蚪找妈妈。两人相视一笑,不露声色。放学后,天还大亮。大马路边上的冰淇淋小摊子散发出诱人的奶油香味,甜腻腻地荡漾在空气中。美美努力地咽咽口水,鳅鳅则回头朝那摊子一看再看。

“我要是有钱了,我就给自己买一根冰棍,才不要妈妈的硬币,然后我们一人一半。”美美幻想着。

“我要是有钱了,我就给你买一支最大的冰淇淋,全给你吃。”鳅鳅对着美美认真地说道。

“那你吃什么呀?”

“我看你吃吧。”

“嘿嘿。”

“哈哈。”两个小娃娃手牵手,一边对冰淇淋幻想不断,一边嘻嘻哈哈地说些只属于那个年龄段的话题,有点青涩懵懂,有点言不由衷。童言无忌像细密尘埃飘到两个小家伙身后。角落里一个黑色的身影,扶着辆爆胎的自行车,徐缓尾随。

“你怎么疯脱了形啊,和邻居那个小黑孩拉拉扯扯,像什么话啊。”美美妈妈一把拉过刚进家门的美美,劈头盖脸一句,算是兴师问罪。

“才没有呢,鳅鳅和我最好了。”

“和你说多少次了,少和隔壁那家店打交道,不吉利还惹来一身晦气,小心着点。”美美妈不依不饶。

美美撅起小嘴,满不在乎。美美妈妈也懒得再磨嘴皮子。谁都不会想到第二天,美美就真的没法和鳅鳅一起回家了,也没法在大街上对着花花绿绿的摊点像快乐的小毛驴那样蹦跶来踢踏去的。

气温像美美脱下的小花裙,被美美妈妈浸泡在木盆里,日趋膨胀。美美他爸从对街一水果摊上抱回两只个头惊人的西瓜,打算冰镇起来晚上吃。无奈见家中木盆脸盆水池都塞满了衣物,只好到别家去借一只。

美美跟在爸爸屁股后面,瞥见鳅鳅大摇大摆地一手一支冰棍,左右轮番舔咬着。美美躲到爸爸身后,也不知道鳅鳅看没看见自己,反正自己是假装没看见。

你不是说好了只买一根,不是说只看着我吃的吗?美美心里一阵嘀咕。

夏天终于还是到了,幸福街动用了所有武装设备来抵抗酷暑:木盆、脸盆、澡盆……一个个装满凉水,蜂拥而出。老电扇“吱呀吱呀”地满腹不悦。没完没了,比知了还烦人。

第二天美美坐在位置上,忐忑不安,像是除夕夜半寐半醒地等着爸爸把压岁钱塞到热乎乎的枕头底下,尽管感触得真真切切,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还是要假装一无所知,巴不得爸爸赶紧离开,好拆开红包。矛盾复杂的心情。此刻的美美亦如斯,默然守着空了一人的两人座位置。

鳅鳅怎么还不来?

剪纸课,老师满脸歉意地告诉大家,“我们班上的薛皓轩小朋友,今天因为生病来不了了。这一节剪纸课,我希望小朋友们能够剪你们最拿手的东西,送给薛皓轩小朋友,祝愿他早日康复。大家说好不好啊?”老师毕竟是老师,况且还加一段这么有煽动性的解说,所以一呼百应,一班子小朋友挥舞手中利索的小剪刀,揭竿起义般蠢蠢欲动。

薛皓轩?美美头一回知道原来鳅鳅叫薛皓轩。虽然还不清楚怎么写,但是美美记下了。别的小朋友都在忙着剪小猪小猫小狗小兔子,美美偷偷地把手藏在课桌底下,哆哆嗦嗦地剪出一枚小小的红心。

说实话,美美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不像别的小朋友剪些小动物,却鬼使神差地剪出一颗有模有样的心。只是记得,每次有黑衣服的叔叔和穿白色宽大裙子阿姨到店里拍照,妈妈总会给他们一个心形的毛绒玩具作为拍摄道具。美美当然还不知道,黑色的是西装,白色的是婚纱,一生中只有那么几天能穿的,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无缘。

美美一个人放学。回家前,先跑到寿衣店去找鳅鳅,哦,是薛皓轩。有名有姓。不过私下,还是喜欢叫鳅鳅“鳅鳅”。穿过堆满纸花挂着白色挽联的外屋,看到鳅鳅精神抖擞地在小床上翻来滚去,一边放着被翻得凌乱的《葫芦娃》连环画。

这就是病人啊?美美怀疑早上老师是不是说错了。

“美美,是你啊,太好了。过来和我一起玩纸牌吧。”鳅鳅两眼放光,精神抖擞的基础上更抖擞了,完全精力过剩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样子。

“你不是病了吗?”美美疑惑不解。

“嘿嘿,那是骗大人的。你不知道装病有多好,在家里不用上学去,还有好多好吃的,我想吃什么,我妈就去买,可好了。可惜这一天就快过完了。”鳅鳅说得天花乱坠眉飞色舞。

原来不止大人骗小孩,小孩也可以反过来骗大人的啊。美美很惊讶。

“我想明天再装一天病。反正病一天两天也没什么关系。”鳅鳅自圆其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试图让堂而皇之更冠冕堂皇。

“你没事就好,那我回家了。”美美带着大大的困惑再一次穿越堆满琳琅满目的纸花的门厅,完全没有理会鳅鳅在身后狂喊乱叫“别走啊,陪我玩纸牌啊。”

作为小女孩,美美其实还算落落大方的那一类,只是一遇到困惑就六神无主了。口袋里的那枚心形剪纸纵使被小手沁湿捏皱了,也浑然不觉。

晚上,美美偷偷跑到笑笑阿姨家。笑笑阿姨最疼美美。在笑笑阿姨家吃了许多不同口味的冰棍,吃到小照相馆都快打烊了。于是趁妈妈扯着嗓门在街上狂喊之前,草草和笑笑阿姨道别,撒开丫子一路小跑回家。

小学教室里,多出了两个空座儿。美美的座位左边没有鳅鳅,鳅鳅的座位右边没有美美。

两个小朋友都病了。于是乎,那位古道热肠的老师又带领一班小孩剪纸。这回不仅要剪给鳅鳅,还要顺便给美美也剪一份。正心安理得待在家里的鳅鳅哪里知道,他自得享受一切谎言换来的快乐时,另一头的美美是千真万确地病恹恹躺在家里小床上,面色铁青,额头贴敷着冰冷的毛巾,口里还不忘含一支体温计。

“谁让你一晚上吃那么多的冰棍啊。真是的,这孩子。”美美妈妈一边手忙脚乱地照顾美美,一边又忿忿地数落美美。幸福照相馆里,只剩美美她爸坐镇。

气象台说,台风近期登陆。广播里重复播放着一位阿姨不带感情色彩的语音,滚动播报台风的最新动向。林立的店铺在风雨中,更像一个个身世凋零的苦命人。相邻的两爿店,相邻的两个同桌,一切好像都相邻得顺理成章。寿衣店在左,照相馆在右;美美在左,鳅鳅在右。但此刻两人的处境却是冰火两重天,丝毫找不到交集。

第三天,鳅鳅开始上学。却不见美美。

第三天上午,鳅鳅在老师的带领下,和其他一群小朋友一起为美美剪纸祈福。

第三天下午,鳅鳅到照相馆找美美。

哪知,美美妈妈死活不让鳅鳅上阁楼。鳅鳅只好悻悻地掉头回家。

第三天夜里,美美还有些低烧。鳅鳅有些不安,空落落的。小房间出奇闷热。鳅鳅索性爬起来,坐到窗沿上。偶然又极意外地发现从自家二楼跳过一段狭长的房梁状小路,就到美美家的小天井了。这时候,鳅鳅感觉什么东西填满了他空泛的心,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台风像彗尾扫过地球,对这个城市没有造成什么特大影响,倒是捡了几天凉爽的好天气。美美的病也和台风一样,来得快去也快。终归是小孩子,体质还不错。这是美美妈妈逢人就挂嘴边的一句口头禅,紧跟着就是美美妈一点一点比划计算从小为美美打好身体基础而进补的各色营养品,蜂蜜啦、奶粉啦……往往说到后来,又绕回到蜂蜜上,从头开始说起。原先蜂拥围站在她身边的幸福街里的三姑六婆,最后往往只剩下寥寥几位。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哪。

教室重新坐满了小朋友,回复到精力过剩一时三刻死不了的样子。鳅鳅不知道美美是真的病了三天,所以还沉浸在自导的小聪明中。同时单纯地以为美美沿用了他的伎俩,在家也乐了三天。

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气温依然固执地保持在一个较高水准上,秋老虎转眼即到。

“美美啊,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啊?看,好好一条白裙子被染成什么样子了?”美美妈妈在天井洗衣服的时候大声嚷嚷,把小范围内正在睡午觉的居民都惊醒了。包括鳅鳅。

只有美美知道躺在妈妈手掌里的那团乱糟糟皱巴巴的絮状物,是美美给鳅鳅剪的一枚小红心。妈妈不会知道这些,还有鳅鳅。

美美一把夺过妈妈手里的纸团,神色复杂地跑回阁楼的小房间。房门“砰”的一声就把里外两个世界隔开了。

这孩子,真是的,不过才说上两句,又没骂她。美美妈妈心里直犯嘀咕。

只有美美知道这枚濡湿的小纸团里,包藏着什么。好在,美美是一个落落大方甚至有点大大咧咧的小女孩,不出几天就可以淡忘,这就是小孩子的天性,可贵又可爱的天性。

这天午后,天气还是不负众望地炎热。小学放假三天。鳅鳅在吱呀吱呀的老式风扇下烦躁地翻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连环画。翻到葫芦娃终于打败蛇精消灭蝎子精后,鳅鳅从床上爬起来,趴到窗台上,看午后幸福街偃旗息鼓的病恹恹的疲软惨状。

忽然,美美家的天井传来一串串若隐若现的嬉笑声。是美美的声音。

鳅鳅悄悄攀过窗子跳到天井里,青石板上水渍斑斑,太阳花在燃烧。鳅鳅循声过去,见美美穿个小背心,在井边戏水。白皙的胳膊、白净的小腿,展露无疑。鳅鳅“噌”地就脸红了,美美自顾玩得疯脱了形。得意忘形的当儿,忽地瞅见鳅鳅傻愣地立在自家天井,一时窘迫,慌忙背过身去。哪知,背心的背部面积更小,美美被太阳晒成酒红色的背部,像一丛灼伤的太阳花,花枝凌乱地直面鳅鳅。

鳅鳅跑开了。

美美也跑开了。徒剩一只塑料小水桶,颤巍巍地滚落在井边。

十一

大人们以为小孩子啥也不懂,其实一言一行都在小孩心里分明地培植扎根。张爱玲早就发现了这一点。而美美她妈似乎仍以为童言无忌,自然也就无所顾忌。饭局上,美美她妈又嚼起舌头。说实在的,一个中年女人成天在一间小照相馆闹腾,日子久了,难免空虚无聊。

“我听说对街王嫂,她女儿离婚了。”美美妈包打听的功夫还是相当不错的。私下里,美美她爸没少数落美美妈,你呀,上世纪不当个女特务或是媒婆的真是浪费了你啊。

“离婚?”美美她爸爱理不理,事不关己地只顾扒饭。

“是啊,我跟你说,王嫂她女儿和她外头的男人在后屋私通,结果被她家男人当场逮住。真可谓‘捉奸在床’哪!”美美她妈幸灾乐祸得起劲。

“现在的人哪。”美美爸爸稍一缓和语气,话头又扶摇直上,“我说,你该不会也一枝红杏出墙来吧,啊?”

“说什么呢?怎么说话的你。”美美妈妈怒视的眼光可以把美美爸戕害于无形。

美美的爸妈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不可开交。只有美美自己,默不吭声地抓着筷子,不时往嘴里扒几口饭。“私通”、“红杏出墙”这样的字眼也默不吭声地在美美心底瓜熟蒂落般地滋生丰收。美美在想,那一天中午,自己那样几乎赤条条地暴露在鳅鳅面前,算不算“私通”,算不算“红杏出墙”呢?

其实小孩子还是,并没有什么都懂的呵。

大人以为的成长就是一个猝不及防又相当沉闷迟缓的过程。当鳅鳅一声不吭地坐在寿衣店,看门前稀稀拉拉几个顾客不厌其烦地和爸爸讨价还价。妈妈打心眼里感到欣慰,这孩子总算不闹腾了,男孩安静下来可以算作长大的标志了。

美美呢,也不嚷着隔三岔五冲到鳅鳅家。美美妈妈还当是寿衣店终归不吉利的思想已经牢牢把持住美美,自然平添几分得意满足,底气十足地对自己家庭教育的成果自我陶醉。

两个小孩的沉默同样表现在学校里。其他桌的小朋友一个个都呼来喝去喧哗打闹,只有美美和鳅鳅这一桌异乎寻常的安静:美美自顾自地摆弄着小镜子,一言不发翻看连环画。

这就是妈妈说的“离婚”吗?男娃娃和女娃娃分分合合地散了。美美想。

美美她在生气吗?不和我说话是不是不想再理我了?鳅鳅想。

“离婚”的话,就不能再说话了,不能一起回家了。美美想。

看来她真是不想再搭理我了。鳅鳅频频地扭头瞥瞥不露声色的美美,得出结论。

十二

鳅鳅转走是在两个月后。这期间,美美除了向鳅鳅借些尺子橡皮之类的,都只跟其他小朋友做游戏。原本孤单的鳅鳅就更显得形单影只。

鳅鳅是随家搬迁才离开这所小学的。美美望着自家照相馆隔壁突然空出一间店铺,突兀得像是心被剜了一大块,藏匿在别处,下落不明。美美妈倒是出奇开心,店里一闲就跑出照相馆,到隔壁空落落的店铺走上两圈。美美说妈妈小心眼儿,封建迷信。爸爸说,那叫“喜出望外”。好像照相馆一直被寿衣店的阴霾笼罩控制,阻了财路,财运都跑没了。而今寿衣店人去楼空,美美妈妈自然有种推翻三座大山后扬眉吐气的如释重负。

照相馆的隔壁一直空着,卷拉门冰冷冷地嵌在店门口。

美美也开始从一年级升到了二年级。

夏天年复一年、千篇一律地炎热,加上偶有几场冒冒失失的台风,照相馆的橘红暖色调也在漫漫光阴的浸泡下,斑驳脱落。犹如一个小孩用几年的时光去丧失提问“十万个为什么”的能力。美美出落得亭亭玉立,从幼稚懵懂到优雅懂事。

十三

几年的变迁,幸福街的许多户人家几易其主,包括沿街大大小小的店铺。美美一家仍驻守着那间小小的照相馆。美美妈咬牙固执地一定要抢相距不远的一家大型豪华的影楼的生意。美美爸爸也只能望洋兴叹地寄希望于一场极具杀伤力的台风,把那拔地而起的影楼摧毁吹散。可惜的是,几年断断续续几场台风浸淫下来,影楼岿然不动,倒是我行我素地变得更加豪华更加气派。好比美美,考到了上海的一所重点大学,人也长得越来越名副其实——怎两个“美美”了得。

美美的爸妈似乎还没从塑造成就了一个如此完美女儿的事实中缓过神来。任何一个小孩在经历奇迹般一天一天长大的同时,爸妈也就一点一点地负荷成长蜕变的沉重。这些沉重累积叠加重合就铸造了一段生生不息的落差!美美那样一个大大咧咧的小疯妞长到现在这般出众,自然而然这段落差也就比一般孩子的悬殊不少,大到美美妈妈吃饭念念不忘:这芹菜是以前美美最爱吃的;大到美美爸拿着美美童年和现在照片,私下观察打量判若两人的美美,最后沉入无可救药的窃喜。

幸福街还是那条瘦不啦叽的街巷,顶着个略显落俗却永远不会有人和它过不去的街名,不像美美她们家日益掉价的小照相馆。隔壁原先鳅鳅家开寿衣店的铺子,这几年也走马灯似的,一会时兴个小饭馆,一会又冒出个雪糕批发超市,明天又成了美发廊。总之,都活脱脱一群短命鬼,做不长。只是苦了美美她妈,三天两头轮换着忍受折磨。呛人的油烟、雾蒙蒙的冷气、腻腻的发廊污水 ……隔三差五,就是一阵口角,紧接着是口角过后意味深长的冷战,沉郁的冷战。幸福街的街坊变动也大得惊人,譬如从前那位最疼美美的笑笑阿姨,现在也嫁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

幸福街初露物是人非的端倪。

十四

上海的繁华时尚就像一阵洪流、一袭寒流,让在那个小县城生活惯了的美美有些无所适从。外表纵使出众的美美夹在洪流中,卷在寒流里,伪装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通情达理落落大方的外像,只是当夜幕降临,一个人在被窝里裹紧狭隘的温暖,嘶咬着一点点打压下去又喷涌上来类似不倒翁反反复复无奈轮回的自卑。从小县城到大都市,又是一段落差。美美力不从心地去适应顺从,很卖力很虔诚。

新生入学报到,美美在一排红底黑字的布告上寻觅着自己的班级、学号。“郑杉彬、董瑗瑗、方俊行、石小宇、薛皓轩、范穆郎、徐迅捷……”美美一个个地搜寻,却忽然白磷碰到了燃点,美美的眼光在一堆平凡的名字里头,触到了什么火光,瞬时激起她的注意,从后往前,倒着重新寻找。

“徐迅捷、范穆郎、薛皓轩、石小宇……”打住!薛皓轩?薛皓轩!这个名字不知为什么让美美一怔,继而便是声势浩大的一阵分崩离析,像是抵达什么终极秘密那样。是他,鳅鳅!

时隔十几年了,儿时的玩伴一个个都像丧失效用的白磷,在一波一波的记忆筛选拣择中,淘汰的淘汰,遗弃的遗弃。只剩一枚白磷,经久不衰,十几载的沉默,依旧鼓足了勇气,饱含力量地迸发火花。

是他?薛皓轩?鳅鳅!

美美悻悻地离开公告栏,怅然若失还是若有所得?坐在宽敞的阶梯大教室,因为鳅鳅的关系,开始遥想远在小县城的爸妈、那家老掉牙却生命力旺盛的小照相馆、那所在县城扩建中被铲掉的小学校。于是,美美伏在桌上写了一封家信,也是美美这一辈子第一封家书。从前的美美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和爸爸妈妈朝夕相处,自然用不着家书这玩意儿。即使到了上海,手机、QQ、E—MAIL数不胜数的通信设施,仍然和家里轻松连线。而今突兀地写起家书,这一陈旧的方式和着那些早就毛边的童年琐事,一起再生。

十五

和鳅鳅十几年没见了,不知道自己还认不认得他?这几天,美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以前和鳅鳅两小无猜,再到无疾而终的分开,荒诞得像先前莫名其妙的那些开怀大笑,暗自羞赧。

张爱玲又说,煤的前身是树木,绿油油的前世,再经过一次焚烧的死,幽火将熄,化作一层暗灰。美美希望自己往昔有关鳅鳅的回忆都是绿油油的小森林,生机勃勃生生不息。倘若与鳅鳅有机会再见,也希望一如既往延续那大片活泼的碧绿。

美美留意到自己和鳅鳅虽不同班,但两人有一节共同的选修课。因此美美从周一就开始期待盼望着周五晚上的这节选修,像是午夜十二点前的灰姑娘在原形毕露前的留恋和惴惴不安。

其实美美还能记得鳅鳅,一眼就认出“薛皓轩”三个字,毕竟因为鳅鳅是自己童年不可多得浓墨重彩的一笔。鳅鳅到底是否一如美美那样,残存着这份底色,就不得而知了,起码在公告栏上,不会有像美美这般际遇。还是那段小学时光,班主任三天两头地捧着个花名册点小朋友的名字。因为美美叫文美美,以至于老师保持一贯亲昵的作风,点到文美美时就把姓给拿掉了,这让美美备感亲切,俨然手心里捏着别的小朋友所没有的至高荣誉。荣誉的背后是,美美不像其他小朋友那样有两个称呼:真名像影子粘着小名或者绰号:比如鳅鳅就是薛皓轩,薛皓轩就是鳅鳅。只有美美,小名与真名在小学一直水乳交融,单纯的美美上初中后还为自己的名字沾沾自喜,自我陶醉得不行。

缺失一段信息、一些资料,会让许许多多原先沿着既定轨道行进的巧合安排,措手不及地打个照面后,方阵大乱,下落不明。

选修课如期而至,美美特地早早挑选了阶梯教室最后一排的正中位置,居高临下,以便把握大局。不一会儿,教室被一拨一拨人流填充塞满,宛若一个空荡荡的胃囊饥不择食地收容下大堆美味佳肴。

按照惯例,第一节课是一成不变的自我介绍。说白了,还不是变相点名,美美身旁一个小女生轻轻嘀咕。美美也数不清这是自己开学后第几次说一些干巴巴的语言把自己像廉价换季商品一样兜售出去。不过在这芸芸众生中居然有一个自己儿时的玩伴,真是奇妙的体验。美美不免又亢奋得难以自制,巴望着早点把鳅鳅给揪出来,貌似只要找出鳅鳅,她那些傻兮兮的童年日子、那些患得患失的小快乐小伤感都一股脑哗啦一下,打破时空隔膜,清晰再现。

“薛皓轩——”老教授捧着花名册终于点燃了美美望穿秋水的希冀。

一个黑黑瘦瘦干巴巴的男孩立起来,美美目不转睛地逼视站在前排的鳅鳅——小小黝黑的身影,一如小时候。

终于轮到美美。为了达到暗示鳅鳅的目的,美美别有用心地组织了一堆俏皮别开生面的介绍——

“我是个来自小县城的女生,上海的五光十色照得我无所遁形。小学时,我有个很好玩儿的同桌,叫鳅鳅,泥鳅的鳅。因为他人黑嘛……”说到这的时候,下面已经有几声按捺不住的窃笑,“和他坐久之后,我也同化似的变黑了不少。我希望在座的今后可以多关照,把我照得亮堂一点。”美美一气呵成,生平头一回感知自己还有临场串词儿这一手,不去开个婚姻介绍所实在可惜可惜。

坐定后,美美仍旧目光锁定前排那个瘦小背影,形单影只的身影,晃颤了几下,痉挛似的抽搐。美美想自己这一招估计起到警醒作用了,窃喜变本加厉地一浪高过一浪地扑打在自己胸膛,暗暗佩服自己矜持下的狡猾机敏。

十六

下课,大家作鸟兽散。阶梯教室犹如被狠狠地落实了回“三光”政策。风卷残云之后遗留下一地狼藉。美美冷不丁地踢到一只易拉罐,带出一连乒乒乓乓的脆响。可怜的罐子拾级而下兴冲冲地扬长而去,在空旷的阶梯教室留下冷冰冰的回响。

美美眼瞅着众人离去,只有鳅鳅和几名稀稀拉拉咬定老教授问这问那的眼镜妹。美美对着鳅鳅按兵不动,幻想着一场轰轰烈烈痛哭流涕的叙旧,一幕高潮迭起的相认戏码。

可是剧本被无耻无奈地篡改。情节打了个转儿,高潮猛地被架空抽走,徒留空虚的煞白。鳅鳅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一切,平静地步出教室。

美美顿时傻眼,如此直白赤裸的暗示已经不能成其为暗示。可是,鳅鳅居然……美美心怀愠怒,一屁股瘫坐在座位上,大有凝固成一块“望夫石”的趋势。

他忘了,忘了。

内心有一阵细琐又犀利的切割声,喷薄而出韧性十足的气焰。大概是一把极快的刀划过内心,然后血喷涌而出一种类似风一样单薄又有力的动静。和梁朝伟扮演的那个盲武士如出一辙。《东邪西毒》是美美顶喜欢的武侠电影。

好在是选修课,不满意者一周内包换。为免尴尬,美美重新选了一门选修,还是在周五,只是那批形形色色人头攒动的同窗里,再也不会有鳅鳅的痕迹。文美美连仅剩的一丁点交集也断绝了。

十七

“这是你的钱,合作愉快啊。”午后的操场,空旷寂寞。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把几张纸币塞到那个昨晚出现在选修的“鳅鳅”手中。

“窘死,第一次代课还让我傻兮兮地僵那儿自我介绍。”

“好了,改天有机会我们再合作吧。”长发少年望着自己一笔钱打发掉的那位唠唠叨叨的替身,庆幸自己打发掉一节恼人的选修!

“薛皓轩,打球啦。”远处一个家伙用种不知死活的腔调召唤。

“来了来了。”长发少年应声飞奔过去。

美美一连几日都心绪不宁,活脱脱一小愤青,发些疑似无病呻吟的埋怨,“哼——我真是傻瓜一个,十几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早发霉了,还翻出来做啥?”

美美窗台上的兰花被一盆冷峻的仙人球取代。美美下定决心要做一盆刚毅的仙人球,盛气凌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

夜里在论坛上瞎转悠,发了封之后跟帖数以万计的超人气强帖——

“明日黄花的比较级是明日黄瓜……”

十八

鳅鳅还是变着戏法请一些外校的男生代他上一些净消耗青春的选修课。代课这业务在校园私下也欣欣向荣地蓬勃发展成新兴产业。专业的枪手有时不预约还真不行,这样导致的直接后果是,请不到固定的A就只好接二连三地更换B、C甚至D。鳅鳅在选修课上也就这么千变万化,跟蔡依林似的,着实神奇。多亏了老教授老眼昏花,也就对花名册下的一声声风格迥异的“到”,信誓旦旦。

有回路过美院教室,差一点踩到草坪上正在闭目养神的一眼镜兄,身边架着一幅抽象的素描。凌乱的线条勾勒出一团忽明忽暗的色块。天高云淡,鳅鳅颇有兴致地坐躺一旁,欣赏着一件艺术作品渐趋成型。

一个钟头后,线条渐渐明晰:是两个人,两个小不点儿似的屁孩,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手拉手。一片铅灰的世界里,像没有拙饰的儿时,返璞归真澄明通透。

鳅鳅不自觉地回溯往昔:从家来到上海,从幸福街搬迁,从另一处搬到幸福街。颠沛流离的童年伴随一次次搬家,性格冷漠自闭,成串的记忆也充满跳动的不安定。再因为家里一直经营着寿衣店,自然而然地也比同龄的小朋友更懂得黑色的内敛沉郁、白色的隐忍洗练,更早早地意识到死亡的不近人情肃杀决绝客观无奈。忆起曾经幼儿园有位小朋友撕了白花花的练习册,扎了朵小白花在教师节送给班主任,结果老师惊异错愕之余又哭笑不得,童言无忌,谁会和一个屁孩计较呢?

鳅鳅也想到自己的同桌美美,那个和自己很要好的同桌、同学、邻居。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

天空没心没肺地布施着大块硕白的云朵,傲视苍生,纹丝不动,极像密密匝匝的素白小花,凭吊似水流年。

夏天就快到了。冗长的知了鸣叫,声声入耳。在上海不知不觉快半年了,美美每天泡在图书馆,翻看那些角落书架上的大部头名著。每一本抽出都伴随一通细微的尘屑,看来这个被冷落的角落无人问津已经有段历史了。

美美每天一本一本地翻阅,挎包里除了女孩子的小饰品,就是一大瓶清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图书馆最里头的角落,只要空着,就能看到美美摊着本大书专注阅读,心如止水。

鳅鳅死性不改继续找枪手代课,逃掉不少烦人的课程。终日混迹操场与一群死党挥汗如雨,篮球打到死的势头。

上海一如既往的四季分明,一年一度的夏天也就这么咋咋呼呼地如期而至了。

十九

盛夏气息浓烈,预示着暑假不远了。

美美寻思着鳅鳅,黑黑的,瘦不啦叽的身板,甚至好几次存有跑回那个教室一探究竟的冲动。但是理智告诉她,算了,撒手吧。反复的思想斗争,美美从过去挣脱跳到当下。烈日下树影斑驳,萋草莽莽,掠过大面积的窗玻璃,犹如只只邪恶的魔爪,洞察一切细枝末节。

美美的室友开始叽叽喳喳嚷嚷去狂扫连衣裙,三个丫头片子一天到晚孵小鸡似的窝在宿舍乐此不疲地互换心得。那架势,俨然在部署一场伟大的抢劫。美美每天依旧活在自己的世界,波澜不惊。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上海的空调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但是美美这一棵一心想要静止的小树,最终还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自然风袭打得猝不及防。

爷爷去世了。酷热的午后,美美接到爸爸的来电。

晴天霹雳!美美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晚间,连续晴旱多时的上海也突然下了一场暴雨,一个接一个闷雷接二连三地滚落,撕开一道道蓝色的伤口。老天动了恻隐之心,夜空也在隐隐作痛吧!

美美提前半月回到了家,那个安放在幸福街一隅的家。小照相馆日益破败让习惯光鲜上海的美美觉得无比扎眼。美美妈妈说,快三天没生意了。柜台里的胶卷以迟暮的姿态透过玻璃柜反观美美。数码相机大行其道,这些迟暮的胶卷确实该寿终正寝了。联想到这点,非预谋的酸楚大块大块砸落坠地,好似附近拆迁工地一个个挥大锤的工人带着破坏的先天快乐,一块一块捣碎待拆屋子的窗玻璃,随即落在草丛间,一阵清脆尖锐的叹息过后,下落不明。

美美爸从寿衣店置办来一批花圈几扎纸灯笼以及大大小小几十包冥币。美美想到了从前自己家隔壁的鳅鳅家,那一间总是堆满花花绿绿纸花的小寿衣店。

诚然,人总是要生老病死的,这就是宿命。没有谁例外。所以寿衣店可以坦然置身时光维度外,堆满人间生生死死的欢欢喜喜,常看常新;不像老式照相馆,冒冒失失地沦落成明日黄花,道貌岸然颓废破败的一枝残花。

出殡那天,小照相馆挂出“歇业”的牌子。年久失修的店面,好像真的被宣判了死刑。

二十

“喂——妈啊。”

“轩轩,听你爸说外婆现在搬到我们从前住过的那个小县城了。抽个空我们娘俩回一趟吧。”

“也好,我明天可以赶回来,再一起过去吧。”

“不用不用,哪用那么麻烦。各走各的,到时候在幸福街碰头吧。你不会忘了吧,我们原先住过的那条小街。外婆家就在那片儿。”

算起来也有十几年没有踏足这条街巷了。岁月的大锤把这一切都锤击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推翻了重建,竣工了再重新拆毁。即使有一些比较固执的小据点,十几年屹立不倒,但是湮灭在大潮中,也不得见了。变迁的过程是一场缓慢的凌迟。

鳅鳅拖着行李,蹒跚在已改成步行道的幸福街上,荣归故里是满目疮痍还是一腔骄傲不可一世?鳅鳅表情复杂地寻找着曾经是自家寿衣店的那间铺子。无奈沧海桑田虽不至于把海陆板块颠倒翻转,但是玩弄一条平平小街还是绰绰有余了。

美美家的丧事一办就是七天。小照相馆本来一副名存实亡的短命相,而今索性落魄到底,具备必死无疑的铁证。纵使禁得住时间的打磨岁月的玩弄,那些侥幸站稳脚跟的据点还是或多或少地迁徙,管你是否心甘情愿。

令人惊讶的是,这条陋街居然也开张了一间声势兴旺的哈根达斯冰淇淋连锁店。体面的商铺给幸福街平添不少分量。

鳅鳅陪着妈妈看望了外婆,妈妈和外婆几天几夜地寒暄唠嗑。

夜里幸福街华灯初上,鳅鳅一个人游走晃荡。来来回回,像是寻找因一时大意遗失的钱包,忧心忡忡。

鳅鳅果然捡到一只钱包,好在里头装着身份证,主人凶神恶煞的照片赫然在目。在一阵阵居委会大妈不厌其烦的啧啧称赞下,鳅鳅不动声色地回到街面上。

二十一

哈根达斯店面灯光亮堂,美美在一个铺着花格子棉桌布的座位上品尝着昂贵的奶油,翻着制作精致的冰淇淋介绍材料。

长发少年走进店堂,细腻的灯光柔和地润滑过颀长的少年躯干。

点了一杯柠檬草冰淇淋,坐定,饶有兴味地翻看桌上摆着材料。

柠檬草的花语——说不出的爱。是有心还是无意?

二十二

咿咿呀呀的跷跷板顾此失彼地翘起两端的小屁孩。

放学后,天还大亮。大马路边上的冰淇淋小摊子散发出诱人的奶油香味,甜腻腻地荡漾在空气中。

两个小娃娃手牵手,一边对冰淇淋幻想不断,一边嘻嘻哈哈地说些只属于那个年龄段的话题,有点青涩懵懂,有点言不由衷。童言无忌像细密尘埃飘到两个小家伙身后。

他没注意到她脸上的红霞。

她感触到他手心一点一点濡湿的温润汗珠。

【后记】

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像左手握右手,用剪刀剪去指甲,无关痛痒。庸庸碌碌的邂逅换来平平淡淡的分别遗忘;也有那么一些人,像手心温存着一个太阳,像拔除童年的智齿,轰轰烈烈的相遇交合,成就可歌可泣的铭记缅怀,纵使泪流满面,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友谊不一定平稳滑翔到爱情

爱情不一定颠簸落地出暧昧

就像我在写这个故事最初用的一个很冗长的标题《有段友谊无关爱情,有份爱情无关暧昧》。

只是一个故事,横跨几个年头,历经几段落差,成长的、发展的……在一条狭隘的幸福街滋长蔓延,绽放谢幕。

当秘密埋藏

或是无声无息地溃烂

或是漫山遍野地绚烂

回忆当初写这篇小说的动机,是在看完张爱玲的《半生缘》后,分分合合的聚散,世事无常。一年后重新修改这篇小说,与其说是修改,更是一种重温,重温故事里的细枝末节,重温当时写下这个故事时的情绪……在时间的洪荒中,遗憾该遗憾的,珍惜该珍惜的。放逐过后,身心俱疲,于是也就没有那么多精力来伤春悲秋悲天悯人。

这让我想起《少年维特之烦恼》里一个震撼过我的比喻,厌倦了自由的老马套上马鞍,不断向前奔跑,奔向前方的死亡!

换言之,和青春有关的日子一天一天离开我,时间的沙漏忘记了翻转,一直执拗地漏下。

最终沙漏漏空,绚烂溃烂。

后来呢?肯定会有人问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后来,后来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写于一年前的初夏

改于一年后的盛夏

从童年出发

没有终点

注定半途而废、有始无终的一趟旅程!欷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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