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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涩年华(2)

鸢尾信仰 文/李晓琳

原来春天已经到了。我在孤儿院的大厅里擦拭窗户玻璃的时候,猛一定睛,就看见了柳树枝条上零零星星探出头来的小芽。柔嫩嫩的,淡绿中掺着鹅黄。与这冬天的严酷相比,它们太娇弱了,似乎注定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无论如何,这勇敢的小芽昭示着某种希望。

是的,诺诺,春天已经到了。我又一遍给自己做着这样的心理暗示,希望心情能因此放轻松一些。手指皲裂的疼痛此刻正烧灼着我,长期冷水浸泡已经使它们变得又肿又粗,任谁看见也都会怀疑,这哪里是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手?

大厅的地板还要拖干净。我走到门外的水桶前,刚将水接好,就看到小纪阿姨冲出来,抢过我手中的拖把,满脸堆笑地说:“今天……啊,或者还有以后,这些活就不要你来干了!诺诺!”

我呆愣了半晌也没有反应过这句话的用意,这么多年了,小纪阿姨还从未用这样的口气同我说过话。我迟钝地摆出了一个讶异的表情。

她悄悄地附耳上来说:“早上有人来电话,说是阿木要回来了!”此刻她正沉浸在无比欣喜的情绪之中,顿了顿,又接着强调到,“并且专门指出,是为了回来见你!”

阿木呵,我的弟弟!我有点明白过来。时间一晃已经七年了,七年来我在心底无数次默念轻唤的这个名字,如今终于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变成结结实实的声符敲打在心头的时候,竟然会无比陌生。

“你是知道的,诺诺!孤儿院已经有多久没有拿到上面给的资助了……阿木现在又是盛名鼎鼎的画家,这次争取资助的事,可真都指望你了!”

她一面将手中的拖布在木桶里投了几投,一面又推搡我一下:“这些活就先交给我们做!你赶快回去梳洗梳洗,换身干净衣服吧!阿木中午可就要到了!”

狭窄、阴湿、晦暗、冰冷,自从哑婆婆去世后,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就再没给过我任何温暖的感觉。我双膝跪地,从木板床底下拖出那只小小的木箱,这里面装着我仅有的、少得可怜的家当。是的,长久的孤儿院生活已经将我塑造成一个贫穷且勤俭的姑娘。我清楚地知道那件墨绿色镶花边的连衣裙子就叠在小木箱的最底层。我总是隔段时间就拿出来让它透透气,小心地将上面压出的褶皱抚平。当年阿木将这条裙子送给我的时候,我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穿上它干瘪得仿佛一只空荡荡的晾衣架,而今它显然合身多了。

允许我将镜子里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描述给你吧。她仔细照镜子的机会本就不多。她生得并不矮,可是因为清瘦而略显稚弱;脸色比常人要苍白,不知是不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一双大眼睛却黑亮亮的,格外有神;双唇倔强地紧抿,可以看出来,她天生讷言敏行;及肩的头发虽然疏于打理,可是出奇的黑且直。

此刻这件墨绿色小裙子罩在她身上,与她轻描淡写的忧愁气质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她又心满意足地朝镜子里望了一眼,就缓缓走出房间,一言不发地穿过大厅里正忙于打扫卫生的人群,一直走到小院落的石凳前坐定。她头一次感到这里的生活开始变得渺远,渺远到与她无关。小纪阿姨惊讶地问她,啊,诺诺难道你不冷吗?

她似乎没有听见。清晨的阳光倾斜着打在她的脸上,她也并不眯眼,几分钟后,如果有人注意观察这个女孩的话,就能发现她的眼神因为深陷回忆之中,而开始泛起虚无缥缈的光了。

跟阿木不同,我从记事起就已经是孤儿院的一员了。出生刚几个月就被扔在孤儿院门口,被哑婆婆发现的时候小脸已经冻成了紫黑色,几乎没了人气。孤儿院的人眼见哑婆婆像待亲孙女那般拼命救活了我,便决定把我安排到院落的小偏房里,与哑婆婆住到一起。

哑婆婆老得背已经直不起来,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却一个人担负着整个院落的清扫工作。我下学堂回来,经常就碰到一群顽劣成性的孩子故意朝地上扔了垃圾,幸灾乐祸地看哑婆婆手拿扫把冲过来,咿咿呀呀地表达对他们构不成丝毫威胁的不满。

我怒气冲冲地捡起石头扔向他们,毫不心软,看他们嬉笑着散开。在我整个漫长的成长过程里,这样的场面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

大约九岁起,我开始帮忙准备孤儿院的伙食。阿木就是这个时候突然来到孤儿院的。那一日中午,小朋友们都已经在饭桌前坐好,正是准备开饭的时候。

小纪阿姨领着一个羞怯的矮个子小男孩走进来,立在门口说:“大家静一静,这是我们新来的小朋友,名叫阿木,大家鼓掌欢迎。”我听到宽绰的饭堂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那几个大孩子已经带头在喊饿。院长突然走进来将小纪阿姨招呼了出去,留下小男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穿着质地精良的红暗花小唐装,与孤儿院简陋的泥地黄墙有点格格不入。一双小手在衣角上来回摩挲着,他不停回头去瞧门外正与院长说话的小纪阿姨,又回头局促地瞧瞧大家。

我走过去,学着想象里姐姐的样子对他说:“阿木,我们过去吃饭吧!”我拉着他的手走到座位旁边,把我的饭拿给了他。他瞧我一眼,也不说话,只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这个不知何故突然成了孤儿的孩子,我分明看出来,忧愁已经在他的眼睫上投下了影子。

在人群里,阿木比我还要寡言少语许多。唯有在我和哑婆婆面前,他才回复天真烂漫的本性,笑得真正像个八岁的孩子。我到现在也还记得,阿木笑起来的表情格外独特,双眼眯成月牙状的小细缝,脸颊上两个明显的酒窝,仿佛幸福装不了,正从里面满漾出来,酷肖卡通画里的人物。

我们一起帮哑婆婆打扫院子,他个子小却比我干得还卖力。三个不同年龄不同阅历的人脸上竟挂着同样知足而喜滋滋的表情。我曾以为,倘若日子能永远这样过下去,就算遭受欺凌又陷于贫穷之中,也会非常幸福。

孤儿院有一个独立的小学堂,几十个孩子无论年龄大小,都被安排在同一个课堂里接受教育。阿木到来的第三个月,终于被小纪阿姨拖着去了学堂,这便是一切转折的开始。

那天的第一节是算术课,教我们的杜老师有上课前点名的习惯。她拿着花名册走到教室里来,高跟鞋鞋跟尖削得吓人,发出“噔噔噔”的响声。她站到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漫长的点名。我扭头瞄一眼第一天来上课的阿木,他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末一排,离我很远,此刻手里正握着一支半截的铅笔,专注地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

“阿木。”然后杜老师点到了他的名字。

没有回答。

“阿木?”杜老师有些吃惊,挑起金丝边眼镜后的细眼睛向讲台下扫去。

我赶紧回过头,望着阿木,以为他是因为画画过于专心而没有听到老师的点名。可并不是。他直着身子坐在座位上,看到我回头看他,还冲我挤挤眼,摆出了一个大大的诡异的笑容。

我当即感到恼火。这孩子在搞恶作剧。

“这么说,阿木缺席?”杜老师拿起一旁的笔,就要记下他的名字。

“不是,杜老师!”我突然冲动地站起身,却发现缺少足够合理的理由为他开脱。于是磕磕巴巴地指了指后面,说:“阿木……他来了……他第一天来上课,或许……或许还不太习惯……”

我的背后直冒冷汗。杜老师的恶嘴巴与暴脾气整个孤儿院无人不知。而阿木还在笑。

果然,杜老师怒不可遏地从讲台上冲下来,直奔到最后一排,边走边吼道,“不习惯?还不习惯?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该怎么习惯!”尖细的声音无比震悚,几乎要将人的耳膜戳破了。

这个粗暴但的确占了上风的女人一把将阿木从座位上揪起来,又重重地推到地上。她觉得还不过瘾,又将桌上那张被阿木画过的纸撕得粉碎。其实这种事在杜老师身上常常发生,她总是像个一点即爆的炸弹,轻易就“咝咝”地吐着火信子。可是阿木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被推倒在地的男孩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童稚的笑还停滞在他的脸上,没有散开。几秒后他终于明白过来,或者因为这一推太过用力,又或者他太害怕杜老师那恶狠狠的表情了。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响彻着他的哭声。

我至今也没有听过比这更惨烈的哭声。男孩双手按在地上,保持着被推倒在地的姿势,紧闭着双眼,一张小嘴由于过度伤心而张得比任何时候都大,露着参差的、还没长全的牙齿。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汩接一汩地涌出来,那痛哭一声高过一声,如此撕心裂肺,像极了一只因为失去母亲庇护而伤心嗥叫的小兽。直到嗓子都哭哑了,他趴在地上,抓起已经被撕成碎片的纸屑,绝望地喊出了一个词语。那个从他沙哑的小喉咙里喊出的词语,至今回想起来,仍让我感到阵阵痛心。

他喊道:“妈妈……”

那一天的课程以杜老师的绝尘而去收尾。她在离开之前不忘愤愤地加一句,以后只要阿木来上课,她就不来。她一定觉得这句话挽回了她丢失的面子。

中午开饭的时候没了阿木的踪影,我穿过饭厅出去找他。看见他就坐在小院子的石凳上,对,正是此刻我坐的这个位置,定定地看着前方开成一片的鸢尾花丛。

“阿木,该吃饭了,你在这里干吗?”我的声音尽量显得温柔,装作早上的不快没有发生。

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依然定定地向前看,几秒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诺诺姐姐,以前,我妈妈最喜欢这种花,种了满满一院子呢。”

“你妈妈?”我有些惊讶。因为怕刺伤他的心,以前我从没问过关于他的父母,以为这是一个不能碰触的敏感的话题。我不知道他还有妈妈。

他点点头,随后竟露出一个跟他的年龄绝不相符的凄哀的表情,说道:“后来……后来那些花就都死了。成片成片地,都没活。”他的声音稚气却让人心疼。

我想着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便故作轻松地说:“阿木,我们先去吃饭,今天有你喜欢吃的木耳黄瓜哟。”

他就像着了魔般地又听不见我的话,接着说:“诺诺姐姐,我不太喜欢这里。”

“阿木,其实……你应该学着适应,学些东西对我们这些孤儿……对我们来说总归还是好的,何况,何况阿姨和老师们都还不算太坏……”我也觉得这话有些牵强,便哽住气没再往下说。

“诺诺姐姐,我妈妈也送我去过学堂。后来我使出一个绝招,每次老师点名我都不说话,老师气得拿我没办法,就把我妈妈叫来。妈妈就会领我回家。”他又咯咯地笑起来,依然是个孩子模样,“后来我就再也不用去上学了。我妈妈什么都会,比老师厉害。你们学的那些,我妈妈以前早都教过我了的。”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爸爸和别人走了。我妈妈就整天哭。那些花就是在那时候都死了。那一天早上我妈妈躺在床上,穿着那件睡袍好漂亮,她还睡着哩。他们就进来,把她抬出去。他们说要拉我妈妈去治病,后来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我没有拦着,我知道,妈妈应该治病,她以前一直笑,从来不哭的。治好了,肯定就会回来接我。”

他突然把小手放到我的手上面,望着我的眼睛,笃定地说:“到时候,诺诺姐姐,你就跟我一起走吧。还有哑婆婆。等我长大了,我会赚钱养你们。”

我的弟弟阿木,沉醉在对未来美好幻想中的阿木,他没有看到那一刻的我红了眼睛。

五月,鸢尾花开得最繁盛的季节,小小的院子里像栖落了五颜六色的花蝴蝶。流浪汉出现了。

流浪汉被人们用担架抬进来,满身是鲜血。阿姨们又惊又喜地从里面跑出来,透过流浪汉脸上斑驳的血迹与拉碴的胡子辨清了他英俊的眉目。生活在这远离市区的荒僻地段,除了院长和食堂里掌勺的崔师傅,阿姨们已经许久没见过任何男人了。即便他将成为负担,她们仍是欢喜他的出现,惊奇他如此的出现方式。

他伤得不轻,流血不止,被从担架抬到床上去的时候,因为疼痛而发出了呻吟。阿姨们争着为他包扎伤口,端茶送水,普通的种类在孤儿院竟成了珍稀动物。

他恢复得很快,半个月之后,流浪汉已经可以勉强说话和下地走路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因为他从来不说。他的回答总是简短而含蓄,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却让每一个前来照顾他的阿姨深深着迷。长期缺乏修剪使他的头发和胡须蓬乱而茂盛,像未被开垦的草丛。阿姨们都在纷纷猜测他的真实年龄与经历,谣言漫天,却因得不到任何有效的证实而使他越发神秘。

我就是一个流浪汉。说完这话他就慢悠悠地披上那件玄青色的大衣,踱到屋门外面去,像阿木一样停在那片鸢尾前发呆。

我想,这样一个人注定会成为阿木的朋友。果然,没过多久,一同坐在石凳前的就成了一大一小两个人。他们不常说话,却分明无比默契地沉醉在相同的气场里。所有人都叫他流浪汉,包括我。唯有阿木亲切而固执地叫他“树”。这是只属于阿木和流浪汉两个人的名字。

在他们身旁打扫院落的时候,我有时会突然停下,装作生气地说,看你们这么好,我都会吃醋了。哑婆婆就在一旁笑起来。其实我是真的吃醋,我也喜欢流浪汉,可他的出现分明使阿木不再像从前那般依赖我。

有一日,小纪阿姨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便大声喊道:“流浪汉!看我给你找了理发师来!”后面果然跟着那个穿着白褂,常常来孤儿院给大家理发的曹师傅。

我停下手中的活,望了望坐在远处的流浪汉和阿木,他们正专心致志地翻看一本流浪汉随身携带的画册。

小纪阿姨便是这时闯了祸,她太不了解流浪汉的性格了。我看到她冲过去架住流浪汉的胳膊,使专心的流浪汉吃了一惊。

“走吧,我给你请了理发师傅来,让他给你好好修理修理!”她暧昧地仔细打量一番流浪汉的脸,加上一句,“一定帅得很!”

“不,我不用。”流浪汉淡淡地说了一句,躲开小纪阿姨的两只手,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腿上的画册。

小纪阿姨还不甘心,她朝理发师傅点了点头,那男人便拿着剪刀走上来,咔嚓一剪刀将长发拦腰截断。流浪汉先是非常震惊,转而变得怒火冲天,两只眼睛大睁着,红彤彤地似要喷出火来。他一把夺过理发师手中的剪刀,朝泥地上掷下去,张了张口,似乎想骂句什么,可是终究未发一言。然后他紧蹙着眉,迈开大步,怒气冲冲地穿过小院,朝孤儿院的大门走去了。

呆在原地的小纪阿姨喃喃地说:“我以为,理干净了一定好看……”

然后就是孩子奔跑的声音。小小的阿木慌张地追在他后面,脸上挂着受惊的泪痕。他那么慌张地向前跑着,像一个困在地狱里的人生怕赶不上了去往天国的末班车。

走到门口的流浪汉突然停住了,我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想起来了,他的小朋友。

阿木拽住了他大衣的衣襟,轻轻说道:“树,你带我一起走。”

说完,他回过头,不舍而内疚地望了望站在远处的我。我强忍着摆出一个微笑,于是阿木放心地回了头,仰着脸,定定地看着他的“树”。

流浪汉蹲下身,抱起阿木,一言不发地走回到房间里去了。

日子平稳而一成不变地又过了几个月。阿姨们都得意地笑着说,流浪汉根本走不了,他的伤还没好,就这么走了谁给他治病?何况,他根本丢不下阿木。

五月末的一日,有好心人给孤儿院捐了大批衣物,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像是孤儿院的节日。打成几大包的东西被运进杂物室,迫不及待的孩子们都趴在窗口上看,分外热闹。这时院长走过来宣布道,每个孩子按高矮个排队进去,选一件自己需要的东西,不要哄抢,谁哄抢要关谁禁闭。

每有一个孩子从里面走出来,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大家都分外着急,生怕好东西被前面的人先挑了去。一个叫栋栋的男孩拿了一支玩具手枪出来,便立即引起了男孩们嫉妒的抱怨声。

之后阿木进去了,许久都没有出来。大家都急纷纷地猜测,阿木究竟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或者是在为不知该挑哪一件而犹豫不决。门终于开了。阿木首先探出了他的脑袋。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上挂着得意的笑,额头上隐约地冒着汗珠。之后他整个人钻出来了。

孩子们却顷刻哄堂大笑起来。站在后排的我看不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哎哟,阿木,原来你喜欢这种姑娘家的东西……”一个孩子嘲笑着说。

“难道是要拿去讨好小媳妇,哈哈哈!”另一个说得更加过火。大家都笑作一团。

“给我住口!”我气愤地冲过去,拨开人群。

看到我过来了,阿木扬起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他的小脸比刚才更红了,显然刚才的讽刺使他颇为窘迫,他看着我的眼睛,只等我的反应。

我愣愣地看着那只小手里抓着的东西。那是一条漂亮极了的、看起来还全新的墨绿色的裙子。两条纤细的串珠吊带,裙摆上镶着层层叠叠的白色底黑斑点的蕾丝花边,这是我见过的最精致最漂亮的一条裙子。

阿木走过来,将裙子塞到我手上,忐忑而充满期待地问我:“诺诺姐,看看你喜欢吗?”我心里感动又欢喜得很,可是拿到身上一比,发现那裙子比我的身体大了好几个尺码,裙裾已经扫到脚踝。我想着那有何妨,可以过几个年头再穿,却嘴硬地说道:“阿木,你真傻,为什么不为自己挑一双鞋呢。”我低头瞧瞧他脚上那双已经露出脚趾的破球鞋,责怪地说道。我知道他想要一双新球鞋已经很久了。

我看到阿木竭力在掩饰自己失落的表情,一言不发地扭头走开了。而那时沉浸在幸福与内疚感的错综情绪中的我,竟完完全全把阿木的这个表情忽略掉了。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我梦到阿木真的带我和哑婆婆离开了孤儿院,和他的妈妈生活在了一起,我们住在挤促可是温暖的小屋子里,种了满园各色的鸢尾花。

我浑然不知,阿木真的已经悄然离开我了。也许只有看门的黄狗听到了那晚大门的吱呀声,可它奇怪地保持了沉默。也许就算是一条狗,也深深明白被锁链绑缚的痛苦吧。

次日我还没醒来,整个孤儿院就炸开了锅。

我惺忪着双眼开门出去,立时听到一团炸雷般的声音重复着:“跑了!跑了!大人和孩子都跑了!”我顿时感到五雷轰顶。可能吗,会是真的吗?我一直深爱的弟弟,没有给我任何的通知或暗示,就跟着一个被他视作“树”的男人走了!

整个上午我都神思恍惚,过去的事像一部独立而完整的电影。件件不停在我的头脑中循环,近到真实可感、可碰可触。我始终不能相信阿木和流浪汉已经走了。整个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孤儿院外的院墙下徘徊,不停盯视着通往市区的那条小路,总想着他俩只是出去玩了,天黑了就会回来。

太阳终于在山头后面彻底掩住脸的时候,我颓然地走回到院子里,看到哑婆婆拿着那件连衣裙子从小偏房里朝我跑过来。哑婆婆如今是多么虚弱而苍老了啊,她奔跑的平衡感甚至及不上一个初会走路的婴儿。她的脸颊上挂着因兴奋而涌出的浊泪,将那条裙子交给我,用手比画着让我看裙子的口袋。

我迷惑地从那口袋里掏出一张画片来,心里一个希望的念头已经激动地来回蹿跳着。

那上面是一簇铅笔涂绘的鸢尾花丛,看得出改了许多次,残存着橡皮的擦痕。画片的背面有一行稚拙的童体字:

诺诺姐,去南面五百里,小河镇鲍家街十五号,等你们。

我知道这是阿木的笔迹。那个在夜晚许多次被我逼迫着写作业而练出的笔迹,我是再熟悉不过了。

哑婆婆在一旁焦灼地等着我把纸片上的字念给她听。她也知道,那肯定是阿木最后留给我们的信号。他知道阿木是个有担当的孩子,绝不可能没有交代就离开的。

婆婆,外面天冷,我们回家吧。我搀住哑婆婆枯瘦的胳膊,努力压抑回眼眶的泪水。阿木说,让你放心,他跟流浪汉在一起很快乐,流浪汉会照顾好他的。他还说等他安定下来就回来看我们。

哑婆婆疲惫地入睡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抉择是否是正确的,阿木有朝一日若明白我的顾虑时,会不会原谅我。

流浪的路途漫长且充满变数,我不能再带年老的哑婆婆去经受这样或那样的苦。倘若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哑婆婆,她一定会毅然决然地要我一个人走。所以,我必须得瞒住她。

我亲爱的哑婆婆,四年后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在睡梦中静静逝去的时候,一定还在心里盼着她的小孙儿能够平安归来。阿木你不知道,为了那句永远无法再翻改的谎言,我已经一辈子也难以原谅自己了。

午日当头的时刻,一个偷偷跑到门口望风的小男孩跑回来大叫:“来了来了!阿木来了!”

他一边用一只手指着小路的方向,一边兴高采烈地向几个围上来的孩子形容阿木的出场派头:“这么大、这么长的一辆越野车,锃亮锃亮的!”

一屋子的人喧嚷着拥出门去,我想我想要见到阿木的愿望应当比谁都迫切,我本应当冲到人群的最前面,先于任何人同阿木相认。

可是……此刻我竟紧张得心怦怦狂跳,坐立难安。尤其当小男孩说到“这么大、这么长的一辆越野车”时,我几乎就要打算不见他了。如今我还算是阿木的姐姐吗?即使他觉得是,我也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和措辞。

他被人群簇拥着走进门来,已经长得那样高,当年初来乍到的小男孩的羞怯已经从他的脸上褪去了。如今他淡定、从容,眉眼顾盼间竟与当年的流浪汉颇有几分神似。他双手随意地插在银灰色大衣的衣兜里,边走边同身边的院长与阿姨说话。

他几乎是捎带着朝石凳这边的角落处瞥了一眼,目光就停住了。

“诺诺姐!”他大踏步迎上来,看着我的眼睛。我感到自己躲无可躲。

“阿木,你回来了。”此刻我百感交集却又矛盾无比地仰视着他,却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轻松。阿木的表情自然,毫无尴尬,他变得比我想象中更加优秀和勇敢。我不知道我是否成功地掩饰了我的不安。

“这是那年我送你的那条裙子,是吗?你冷不冷啊?”

“是啊,你还记得。”我苦笑着瞧了瞧身上的这条裙子,奇怪,它在我眼里、在阿木高档而熨帖的穿着面前竟突然显得拙劣起来。当然冷。在大冬天如此张扬地穿上一条裙子,多么荒谬的举动。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他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朝厅堂里走去,悄悄说:“走,以后我给你买更漂亮的。”

所有的人齐聚在一起,厅堂里人头攒动。孤儿院鲜有这样热闹的日子。

阿木环顾着一成未变的大厅和周遭注目看他的人群,突然问:“哑婆婆呢?”

空气突然静默了。没有人代我回答,这样的问题只能我来回答。

“阿木,哑婆婆她三年前就去世了。”说不清为什么,看到阿木震惊而后转为悲痛的表情,我又伤心又内疚。气氛低落到了极点。

是小纪阿姨突然笑道:“哎,现在还记得当年你和诺诺要好的样子,任谁也离间不开,活像亲姐弟俩!”

大家都笑起来。说罢小纪阿姨朝我挤挤眼。我明白她的意思,孤儿院资助的事。

我清了清嗓子,却转口道:“小纪阿姨,你们快去忙午饭吧。让我和阿木单独聊聊。”

她仿佛领会了我的用意般,下了命令:“大家都快去各忙各的吧!”又笑逐颜开地朝我说,“你们姐弟俩找个清静地方,好好叙叙旧。”

在我阴暗破败的小房间里,我锁上房门,趴到地上,再次拖出那只小木箱来。

一块黑丝绒布悉心包裹着一个花梨木镶漆的小盒子。我将它拿出来,毕恭毕敬地摆在窗前的小桌上。

“哑婆婆的骨灰。”我说。

我和阿木不约而同地跪倒地板上去。就是在那刻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这么几年,它们都被我毫不留情地积压在心底,最不能见光不可触碰的地方。可是你们瞧见了吗,我和我的分别多年的弟弟阿木,重新聚首的时候,仍能有这般难得的默契。

“婆婆,您天上有知。阿木如今回来看您来了。”

知不知道,男子汉也会哭的。可他们的哭泣常常无声无息,只留给自己。阿木说:“婆婆,我后悔过,当年就那么心焦地抛下你们两个,自己先走了。那时我只想到我受不了这里的管束。我在小河镇等了你们一个星期,以为是诺诺姐没有勇气出走,那时我一直原谅不了她。等我长大一点的时候,才终于懂得了。”

“婆婆,原谅阿木不孝。”他颤抖着哽住了喉,握了握我的手说,“我会带诺诺姐离开这个地方的。以后,我一定会让她过上最自由最幸福的生活。”

阿木,我的眼前又有成片成片的鸢尾花在盛开了。

那一天的午饭在我的强劝中一直吃了两个钟头。从未像那天一样,我那么盼望时间能就此停滞下来,不要再朝前走。

席间我不停给阿木夹菜,却一直劝他吃慢点:“别吃那么快,以后你可再尝不到孤儿院的菜了。”

小纪阿姨笑话我道:“瞧瞧,还是姐姐对弟弟最好,啰啰唆唆都快赶上当妈妈的了。”

阿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色。他吃得很多,可在我眼里依旧是快了点。最后他有点心急地站起身来,边用纸巾擦嘴边说:“我吃完了。”

他转向院长:“院长,我下午就回上海去。带着诺诺姐一块。”他语速很快,可是不容置疑,“你们先吃,我陪诺诺姐先去收拾东西。”

他过来拉我的手,却被我躲开了。原谅我吧,阿木,我在心里绝望地低喃。

“谁说要跟你走了。”我笑道,“我都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了,哪里舍得走?”

阿木惊愕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盯进我的眼睛里:“你说什么啊?姐姐?!不可能,你骗我。”

“骗你做什么。”我扭头扫视一眼席上的那些阿姨们,“大家待我都挺好的。和你不一样,我自小就是孤儿。我早把这里当成唯一的家了。”

“不行,你出来跟我说。”他气恼地拽住我跑到孤儿院大门外,他的越野车的旁边。

“真酷的车。阿木你现在厉害了。”

“你什么意思?到底为什么啊姐姐!她们对你那么不好,你究竟为什么还想留下来?瞧瞧你这双手,你干了多少活啊!”

他捉住那双皲裂成紫红的手举到我眼前。伤口真的很疼。

“是啊,就是这样一双手,这双每天只会干活的主妇的手,怎么叫它去你的那个城市生活呢?阿木。”

我背过身去,靠在车上,不敢再看他了:“除了洗衣拖地做饭,这双手什么都不会。去到大都市你那个艺术的小圈子里,参与你的生活,我能干什么呢?就算你向别人介绍说我是你的姐姐,也没人相信。看起来,我无非是个保姆。”

我颓然地盯住自己的手看,轻轻地说:“阿木,你知道那样我一点都不会快乐。”

我看到他愕然地沉默着。我以为成功的画家生涯已经治愈了他的忧愁,可如今,那阴影分明又在他脸上重现了。

“没什么,”我却真不想这样伤他的心,“没什么阿木,反正你有钱,又有时间,以后想我了,就回来看看我。我不怕身体上的累,但已经承受不了心灵上的苦。别再让我去外面忍受那种煎熬了。没有离开过孤儿院,看不到外面什么样儿,不也挺好的。我现在真的活得挺好,所以,你放心吧。”

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真诚而歉疚地望着他。我感到有细小的针尖在我的心上一下一下地戳,你只能忍受它、掩饰它,却依旧要微笑,不能喊疼。

阿木终于相信了。他神情惨伤地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一幅装裱精良的画,走过来交给我。

“我原本打算挂到你新卧室的墙上的,诺诺姐姐。现在送给你吧。”

院长看到我独自一人从外面走回来,责怪的表情就写到脸上,迈上来问我:“走了?”

我疲倦地点点头,又听到他急切地追问:“那赞助的事儿呢?”

“什么赞助的事儿,我不知道。”

我避开他准备往房间里去,却被他一把揪住了。他一眼瞧见我手上拿着的画,登时笑逐颜开:“就知道你果然有办法,诺诺,就这一幅画也价值连城了!”

人们听到这话全都拥上来,探头细看那幅画,却齐齐发出失望无比的叹息声。

“什么破画家,都是吹出来的。”

不错,阿木所送给我的,就是一幅铅笔勾勒过的无比简单的鸢尾草图。就是眼光再别样的鉴赏家,也看不出它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这样,我喜滋滋而畅通无阻地走回到我的小房间里去了,有谁能看到并明白画作右下角那一行可爱无比的童稚小字呢?

鸢尾花语:自由,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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