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的凌州城下了一场冰珠子,冻得路上的老狗几天没了声响儿。
寅时刚过,绕城的竹梆子敲了三下,夏颜在冷冰冰的被子里搓热了脚,摸黑起了个大早。
她抓了一把米撒进滚水里,又把陶罐里仅剩的一碗杂面粉倒进钵子,加水揉搓成团,放了油和细盐,摊成饼子贴在热锅内。趁着这空当儿又去了一趟鸡舍,拾了两个鸡蛋回来,洗净后丢进了米汤里。
这边刚忙活完,东里间的柴油灯亮了。
何大林手拿一杆水烟管,紧了紧披在肩上的罩衫,朝墙根下吐了一口浓痰。
夏颜把面饼子和蛋装进草箩子里,用小陶瓮装了粥,趁热端上了桌。
何大林见她麻利地做着活儿,傻呵呵笑了两声:“大妞儿,又起早啦,昨儿你熬夜扎花,仔细眼睛受不住,快些吃完饭,回屋歇着吧。”
说罢抓起还热乎的鸡蛋,在袖子上抹了两把,擦净蛋壳上的米汤汁,就要往她手里塞。
夏颜往一边避了避,轻巧地躲开了何大林,舀了两碗稀粥,回头对他笑了笑。
“您今天要盘货,还是吃饱些吧,天冷了,鸡子下蛋也少了,这两个您和哥哥一人一个,”虽有些别扭,末了还是加了一句,“爹,趁热喝了罢。”
何大林听见这一声“爹”,通身都舒泰了起来,老脸上的褶子止不住开了花。
夏颜背过身去,轻轻呼出口气,来这家快一个月了,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夏颜又想起一个月前的那场地震,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压在废墟下,动弹不得,满心恐惧。后来何大林救了她,把她领回家,给她吃穿,待她如亲女儿一般。
可那些日子,夏颜过得犹如行尸走肉,整日整夜躺在床上,米水不进,只想就这么过去吧。
她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眼,就梦见自己踩着奢华精致的高跟鞋,手握香槟,穿梭在人群中,和上流人士侃侃而谈,在摩天大楼的顶层俯瞰繁华不眠的夜景……
奋斗了五年,终于成立了自己的品牌,有了最顶尖的工作室和团队,成功之门仿佛只需轻轻一触就会打开……
这个梦她做了无数遍,早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烛花爆了一声响,把她拉回现实。夏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沉溺过去不是她的作风,摇摇头把心里那一丝怅然甩去。
西里屋也传来动静,窸窸窣窣一阵过后,脏旧的棉布帘子被掀开,一少年打着哈欠出了屋。
“见天儿这么早,吵得人都没法睡觉了。”何家大郎说完埋怨的话,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拿起鸡蛋就要剥壳,被何大林一掌拍了下去。
“给你妹妹留着,鸡蛋进你狗肚子白瞎了!”
被骂了一头,何漾也不生气,嘻嘻哈哈抢过鸡蛋,耀武扬威往门口跑,何大林作势要撵,被夏颜拦了下来。
“哥哥快去漱嘴吧,盐巴已经拿好了,碗里是刚开的滚水,仔细烫着。”
何漾跑到门口,把手里的鸡蛋朝空中一抛,夏颜眼疾手快接住了,握在手里的温度刚好暖手。
饭桌上,何大林呼啦啦喝了两口热米汤,满足地叹了口气,又把新炒的菜苔子嚼了满嘴:“大妞儿,今儿官府造新册,你正好去把户头立一立。”
夏颜闻言一愣,心里百转千回,虽然对这个陌生的时空还在排斥,但有了身份,将来行事就便宜许多,她一向务实,便脆生生应下了。
月前的地震,不仅死伤了数百人,还压垮了大半个府衙,文书户册都有缺失,这才要重新造册,夏颜也就打算去钻这个空当儿,把自己塞进凌州城的户头里。
用完饭,夏颜拧了一块热毛巾给爹擦脸,想起早上空空的米面翁子,抿了抿嘴低眉道:“家里的口粮快没了……”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要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何大林微微一愣,抹了把嘴笑笑,从怀里摸出个毛了边的小荷包来,抖落了两下,倒出一枚小碎银子。
“你拿去给家里添些柴米,若有余,就给自己买些头花脂粉,权当做零花吧,”眼见何漾打了个打哈欠回屋补觉了,便压低了声道,“东边屋里圆角柜下面,有个小坛子,里面装了些铜板,你往后要钱使,就去取,别告诉你哥哥,他要知道早摸了去……”
话音未落,西边屋的何漾就提高了嗓门:“这话就小瞧人了啊,谁不知道坛子里那几枚破铜子儿,还真当我缺这点子花销么……”
何大林被噎得一愣,低骂了声:“臭小子,倒长了双狗耳朵。”
西边屋又传来轻飘飘的声音:“您这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啊。”
何大林被顶得气笑了,再不理会自家这个混小子,兀自去前头铺子盘账了。
何家这是个二进的院落,后面的屋院是生活起居的地方,前头的院子沿边架了两个大棚子,下面整齐地码着木料,再往前,临街的屋子就是个妆奁铺子。
何大林有一手刨木的好手艺,打出来的木器件件精美,尤其是妆奁匣子一类的小物件,层层格格巧思不尽,很得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喜欢。
夏颜见屋内无人了,便回到自己的厢房,反手将门栓插上,闭上眼集中注意力。
一瞬间,眼前白光一闪,便进入了一片新天地。
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她最熟悉的工作室。
工业缝纫机、拷边机、整烫台、裁剪台、立体人台整齐地摆在一起,另一面墙上钉着上百个线架,套着不同颜色的缝纫线。
对面还有个小门通向一间面料室,里面堆放着成山的服装面料和辅料,从针织料到雪纺纱,从金属扣到弹力绳,应有尽有,眼花缭乱。
夏颜无视这些成堆的布料,直径跑到最角落,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只塑料箱,打开盖子,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十条手帕。
手帕上印着各色图案,有小碎花、卡通图、几何线条、欧式花纹等等,都是当初夏颜利用剩余的边角料做出来的。
夏颜仔细挑选了几条花色清新的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袖袋中。刚准备再找一些得用的物件时,头顶的灯闪了一下,紧接着陷入一片黑暗。
只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景象又回到了何家的厢房。
夏颜叹了一口气,又被强制退出了。
自从她发现自己居然能进入另一个空间后,就尝试了无数次,可每次呆在里面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似乎和工作室的电力供应有关,有一次她进去了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坚持了近半小时,后来试着踩了会儿缝纫机,就又被“踢”出来了。
工作室里倒是有一台脚踩的老式缝纫机,是夏颜创业初期用的,一直没舍得丢掉。但眼下显然不能把这个惹眼的东西带出来。而且凭她现在这副小身板,根本搬不动这样的重机器。
一想到此就让她心烦不已,她来到这个世界,身体也硬生生小了一轮,样貌还是自己的,就连手腕上的纹身都还在,可瞧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大。夏颜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长大,万一永远都是这幅样子呢?
夏颜拍拍脸颊,丢下这些烦心事,拿出小戥子把何大林给的碎银一称,竟有三钱重,不禁乍舌,这些都够买上两百斤的谷子了。
手里有钱,脚下轻快,夏颜小脚一踏,就去街市逛了。
凌州的小芦河是个直通南北的大运河,码头贸易及其繁盛,夏颜一路打听,总算摸到了最繁华的码头。
刚开早市,码头前烟雾缭绕。炕煎饼的、蒸包子的、煮甜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船货刚到,精壮的汉子们拉着纤绳,打着号子,吼声震天响。
货郎拉着小推车,手摇拨浪鼓,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就推销头花手绢,把糙货也能吹捧上天。
夏颜走到货郎跟前,低头仔细观察车上的商品,都是些粗糙的小玩意,小面人、小头绳之类的,绣的帕子也是粗粗几朵小花,面料厚硬不均,颜色也暗沉。就是这样一帕,也要四五文钱。
夏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查看,货郎还当她有意要买,中听的话像蹦豆子似的倒出:“您瞧瞧这质地,这针脚,五文钱可是讨着大便宜了,若不是这绣娘急用钱,断不会贱卖的,小娘子的手这般白嫩,配水仙花最合适不过了。”
这话说得有些造次了,若夏颜不是穿越而来,对男女大防没那么讲究,只怕要被他轻浮的话气恼了。
当下她也不怒,状似不经意从袖袋里拿出了四条手帕,随意抖落开,货郎的脸色当下有些不美。
几个帕子是一系列的和风印花布,有的滚着蕾丝花边,有的镶珠滚边,还是双层的,花色不一却相互呼应,看起来极雅致。
“大哥,你说,我这帕子能卖几钱?”夏颜白嫩嫩的小脸上挂着笑,讨喜地问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货郎脸色好看些,拿起帕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针线活着实鲜亮,针脚像是比着尺子扎出来的,我这小摊子可收不起哩,小娘不如往丽裳坊问问去。”
丽裳坊夏颜早上路过见过,是很大气奢华的门面,夏颜到没想这几张帕子能得这样青眼。
按捺住兴奋的心情,当下也没细想,一转身就往本城最金贵的玉明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