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谷雨前后,天儿也落潮,大街小巷都有那挑担子的挑夫卖红熟樱桃。
夏颜立在小芦河码头,极目远眺,风里夹杂着雨丝,河水波浪层层叠叠,烟雨飘渺中,一艘伟岸巨船若隐若现。
“来了来了!”方家的伙计们兴奋踮起脚尖,兴高采烈地欢呼,一旁的管事转头对夏颜说道,“夏老板,您的货就在船上,可要替您送到铺子里去?”
“这到不必,我雇了人来搬,替我卸在车上即可。”夏颜回头对两个苦力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接货。
不多会儿,一抬大方木箱子被人挑了过来,几人手忙脚乱架到了骡车上,夏颜摸着箱子边沿,对送货的壮汉道:“送到万源巷打头那家,门口有两个绣球墩子的,自有人收货结账。”
汉子应了,一挥响鞭,打了声号子,便驾着骡车走了。
夏颜四下里张望了会儿,见无异常才往回走。她先回了铺子,招呼了伙计们收拾布料针线,忙乱间对大师傅们吩咐道:“新的缝衣机子刚到,比原先那个还金贵些,我单独赁了间屋子来置放,往后我从那边做了衣裳送来,你们再分销出去。”
她手下匆匆,捏着麻绳把几包裁片前后捆了,打了个死结,一股脑儿丢到角落去,堆成了小山,再一齐搬上了车,临行前又反复嘱咐招娣道:“我不在这几日,你要看顾好铺子,有甚事就去万源巷寻我。衙门那头也时时留意着,如今城里出了大案子,怕是没人顾的上咱们,你再催着些。”
招娣点头应了,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递给夏颜,抬眸瞥了眼对面众人,凑到她身边小声道:“东家,您瞅瞅这上头的数目可对,这回投进去这么多,万一折了本可如何是好?”
夏颜闻言不禁笑了,叠好单子收进荷包里,摇了摇头道:“方岱川亲自给我指的路,断不会错,离罗国的贵族们最爱猫眼宝石,下一批货咱们就跟船走,能赚上十倍不止。你只管下单,万事有我呢,只是动作一定要快,得抢在别家前头。”
招娣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这才转忧为喜。夏颜又叮嘱了几句,便同众人告别,其他几个大师傅都目送了她远去,才交头接耳回了店内。
“东家可真有本事,不过十来日,就又寻了一架机子回来,听闻这次比之前的还好,还能缝出花样来呢。”蔡大婶把自己偶然听来的一些闲碎说出来,惹得几个师傅都啧啧称叹。
“这回又是哪里来的门路,我听闻汤大家这几年归隐了,一年制出的器具不过三五件,怎么都让她得了?”黄师傅摇头,也想亲眼见见这个大物件。
“这回可不是汤大家制的了,是从西洋运过来的。方家的名头你没听过?这可是他家的船捎来的。凭方家的家私,甚么奇珍异宝没有?怕比宫里的还多哩,前儿我才见方家姨太太戴的宝石项链,有鸽子蛋大,啧啧,这一两架缝衣机子算甚么?哎,这回东家捂得严实,咱们是见不着了。也是,已丢了一个,这个可得看顾紧了。”
招娣立在后头没有搭这话,而是扭头问掌柜道:“账上还缺多少件?紧要的有哪些?”
掌柜的立马把账册翻开,一行行细算过去,拨了两下算盘珠子答道:“光是这几日积下的,褙子五百套,大氅三百件,裙子七百条,其他零碎三百来个,共计一千八百件。三日后就有艘船要出海,老胡头定下的一百七十套成衣得在后日备齐,这是最紧急的一单。”
“这么些数目,东家可能做好?”阿香听了这一笔账,惊奇问道。
招娣心思没在这上头,随口敷衍道:“往日里是赶得及的,这回若是顺当些,也能凑齐。待会儿我再去衙门跑一趟,这案子总悬着没人来查也不像样,那么大物件总不能平白消失了,偏这时候何老爷被叫去知府衙门了,也没个人主事。”
招娣眉头紧锁,嘀嘀咕咕远去了,阿香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回屋。
万源巷一户高门宅院里,夏颜把新做好的衣裙一排排挂在院中,仔细检查着袖口裙摆处的线头。
与此前不同,这回新做的衣裙接缝处的线迹不再是单一的直线,而是繁复的绕纹花边,这也是用最新的拷边机缝制出来的。即使是最巧手的裁缝,也缝不出如此精准的锁边线迹。
原本因为这种线迹太扎眼,她便一直没用在自家铺子里,而这一次,她考虑良久,决定还是将这机子派上用场。也并非每件衣服都锁边缝制,只有高档定制的成衣才用上。她早就放出风声去,这回定要把名头打得更响,以打乱敌人的计划。
铺子里的伙计还当这机子是方家替她寻来的,其实上回跟船运来的货物,不过是一箱普通衣料,夏颜便利用这样的障眼法,把“机子”大摇大摆抬进了院子。至于方家那头,倒不一定会听见风声,就算有所耳闻,也不会真放在心上,毕竟每年里关于方家的流言蜚语便没断过,甚至坊间还盛传他家吃的饭是珍珠做的,方家人也不过一笑置之。
至于接踵而来的保密问题,她也想好了对策。这时代名门商号都有自己的独门秘笈,有些匠人世家为了秘不外传,甚至会在地窖、山洞等密闭空间制作,似夏颜这般紧锁屋门的已是寻常。
这座四方小院其实已被她买下,为了藏富才说成是赁的。买屋的念头她也早就有了,先前一直观望着,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更是让她果断下定决心买了。虽只有光秃秃的几间空屋,房舍屋瓦却造得极严密结实。多花了上百两银子也不冤枉,总算有了一处完全私密的空间,让外人不得窥视。
她去铁打铺订了一扇铁铸大门,又把其中一间厢房的窗户封死了,这里头堆放着衣料丝线,改成了个简朴的工作室。平日里她就从这里进入空间,插上门栓,呆上一整天也无人发现。
赶制好了两百多套衣裳,便雇了人往铺子里搬,伙计们见闭关了两日的东家带着货物赶到时,俱都兴奋地欢呼起来。
“东家,您可真了不起,将将抢在工期内齐活儿了。可见有了这缝衣机子,便算是万事不愁了,”蔡大婶把新做的衣裳展开,细细察看针脚,顿时睁大了双目,快速招了手道,“哎哎哎,快都来瞅瞅,这针脚怎的这般花哨齐整!”
听了她这声夸赞,不论师徒俱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讨论个不住。夏颜笑着看着他们,提高了嗓门道:“招娣,明儿个你替我寻只狗来,要够凶狠的,我那小院子里如今空落落的,墙头也不牢固,正缺个看门的。”
招娣应了,说过两日就能得。夏颜放了心,去厨下吩咐多烧几道好菜,又许了钱让打一坛子酒来,今日她要留下庆祝一番,也给连轴转了十多日的伙计们松快松快。
夏颜爱喝果酒,新酿的樱桃酒甜中带涩,极对她的口味,不知不觉就喝掉了大半壶。这酒淡薄,甜水似的,铺子里的丫头们都爱尝这一口,没几杯下去酒坛子就见了底。夏颜解了腰上的荷包,将里头杂七杂八的物件一股脑儿倒出,挑了一角碎银子给小徒弟,让她再去打一壶来。又将散落的物件扫捋进荷包中,随意别在腰间,继续吃喝玩笑。
待到一桌酒吃散了,众人也都觉得乏了,夏颜边走边伸了懒腰,揉着困顿不已眼睛道:“今日怎这般困,准是这两日劳累了,明儿个我可得好好歇个懒儿。”
说完这话便上了楼,回屋倒头就睡。只觉刚搭上眼皮,就被人一阵摇醒了。
夏颜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只见屋内灯火通明,许久不见的何漾正坐在床榻边,微露笑颜望着她。夏颜一见这情形,顿时清醒了大半。她顶着还有些昏沉的脑袋,询问道:“人可拿住了?”
何漾嗯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夏颜扶着他的胳膊站起,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楼下走去。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围成一道圈,正中央有两个人被绑住了手脚,俱都低着头瑟瑟发抖。夏颜面无表情地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缓缓下楼来。黄师傅与阿香颤巍巍抬起了头,一张脸早已哭成了泪人。
夏颜一见是这两人,心头反松了一口气。
“东家!求您了……”阿香跪着爬到前面,伏在地上痛哭求饶,夏颜没有理会,直接跨过了她,走到了正中央的太师椅前坐下,何漾走到了她身边,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
“既然何老爷在,这审案的事情自然不归我管。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把自己知道的做过的,通通倒出来。若是真心诚意悔过,我还可替你们求情,可若是有一点欺瞒,衙门里的号子就专有一间为你俩准备的!”
阿香几乎哭得昏死过去,说出的话也磕磕绊绊不成体系,黄师傅到底沉稳些,何漾每问一句,她都能答到点子上。
这俩师徒在芝姐儿离开铺子没多久,就被丽尚坊收买了。与方家姨娘的那场风波,也是她们从中作梗,故意透露了谣言给方瞿氏,才惹得人家勃然大怒。而这一次缝纫机被偷,更是她们内外呼应作的案。
夏颜早先就发现了她们的作案手段,却一直不动声色,是以她二人还以为这就瞒天过海了。听闻东家又弄到了一架更好的缝衣机子,便动了心思,打算趁现在刚搬过去不久,诸事还不妥帖时,故技重施再偷一回。否则将来养了狗,又修好了门墙,就更难下手了。
于是她们先在酒水里下了药,迷晕了众人,又恰巧见到东家的荷包里就装着门钥匙,还当是老天相助,省去了翻找钥匙的功夫,却不料这一切全都是个套子,正等着人往里跳。
“很好,”夏颜听了她们的供词,满意地笑了起来,她让人扶起了她们,和颜悦色道,“从明儿个起,你们就还在铺子里做工,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