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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三棵树是和平(3)

没有了,讯问话题又转了。整个卷宗,厚厚的两本,可以说几乎没有被害人与被告人夫妻关系的描述。综观全卷,孙素宝口供还是比较稳定的,只有杀完人后的逃亡情况,有不一致,她自己后来也承认是撒谎了。杀人之夜陈述得也很稳定,包括两人之间的对话。但在戴诺看来,这个对话,如果脱离他们夫妻实际生活状况,一般人、包括她自己在开始时,都被这个对话引导出这样的结论:丈夫怀疑妻子不贞,酒后失控殴妻。生性轻浮的妻子,怀恨在心,趁丈夫熟睡,杀死了亲夫。

戴诺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认为孙素宝是诚实的。她到了开发区,找到那家小理发店,那个三平方米不到的小店,已经成了山东家乡包子店,脏兮兮的,到处是油腻腻的蒸笼;问了左边隔壁一家简陋的小文具店,店主说,找隔壁那女的啊,要枪毙啦!听说把老公的头都砍下来做枕头睡呢。小情人也在上面睡呀。

右边是个小日杂铺。拖把、铁锅、塑料桶塑料盆,挤得货架都快倒了,很昏暗。店主是个挺胖的妇女。妇女说,你找她干吗?你是什么人?

戴诺不敢说是律师。我找她做过头发。妇女上下打量戴诺,露出明显的轻蔑和不相信。戴诺马上感到这个谎是撒得不好。如果没有判断错,孙这种发廊通常是没有女客的,最多是误撞上门的小打工妹,肯定不是她这种每天洗头、头发整洁飘动的女人来的店。

戴诺在女人店里选了个湖蓝色的塑料盆。胖妇女找了钱主动说,快枪毙了。那个狐狸精!为了和别的男人鬼混,把老公都剁成碎片啦。我早就看出这种女人不得好死。人家说,尸体还在床上,就和别的男人在床上干起来了——你什么时候在这做过头发?我没见过你。

戴诺笑了笑,又开始挑选物品。你见过她老公吗?

妇女说,见过!那男的好像没有工作,但是,蛮稳重厚道的,不爱说话,是个老实人。

怎么会杀人呢?他们经常吵架打架吗?

倒没听过。有一次那男的在店里,突然用凳子把三面镜子通通砸碎了,很凶。不知道为什么,问她,她不说。我就知道这女人理亏了。活该!

戴诺到了孙素宝他们的租住地。小小的两间平房,有点歪地挨在一起;像是放农具的仓库。院子满地不知哪来的干萎的地瓜叶,水井周围很干燥,一副久无人居的模样。戴诺敲了房东的门。很久都没人应声,仿佛听到里面有人,她又使劲敲。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出来了,紧跟着一个佝偻着背的老爷爷出来了。两人佝偻着在互相埋怨:我说有人吧!总不信我的话!

有人有人!每次猪拱门也都是你说有人!

两个老人的耳朵和眼睛似乎都不太好,身上都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两人说话声音非常大,像是在车间里。

二老,你们好。我问个事,好吗?

还说是猪!猪能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吗?眼睛看不见,难道你耳朵也聋啦?

你的耳朵比我聋!不信你问世仔!

世仔!世仔!世仔快一年没来了吧!谁记着你这个老母哇!

终于老太太想起前面站着一个人。老太太迷蒙的眼神说,你是谁啊?世仔不住这里啦。

老头子用力拽了老太太一把:一个月300块!一房一厅还有院子和水井!

我不租房。大爷,我想问问,原来住的那对夫妻,他们平时吵架吗?

我都没有跟她吵哇!每次都是她爱吵。我不理她,她就骂猪、骂鸡!

大爷,不是你们俩吵,我是问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戴诺不由也大声喊叫起来,原来住的——

枪毙啦!死掉啦!都没有啦!

老太太用手堵老头的嘴,大喊着:村长不是交代,不能说是在这儿死掉的吗?

啊!忘喽!那一个月250元算了。一房一厅,还有院子和水井。

戴诺退了出来。她明白了,难怪警方的调查笔录里,这对半聋半瞎的老糊涂房东只有简单一页,他们什么信息也提供不了。

主任说,既然这样,就算了嘛。我也知道律师最容易通过刑案出名,可是,现在这世道,什么案子不多啊。你不想出名也还是数钱来不及——得得,不开玩笑了,说认真的,我再安排你其他案件吧。

戴诺说,你相信我一次,相信女人的直觉,她绝对有冤情。

主任说,就算是吧,就算她真是不堪虐待,我说亲爱的你去哪里找证据?尤其夫妻间的性虐待,谁来证明?你连一份病历都找不到。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你,可是,法律只相信证据!

所以,我要亲自去她老家找。

值得吗?你啊,再过两年,你就没这么富有激情和想象力啦。这样吧,马上要开庭了,一审完再说吧,反正一审前是来不及了。

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认为戴诺的调查没有必要。虽然那个邻省的穷山沟,差旅费也大不了,但是,大家还是叫戴诺,爱玩找别的事玩。有个合伙人说,小心!你到他们家去找对死者不利的证据,为一个谋杀亲夫并碎尸的女人辩护,人家不杀了你才怪!大家一听,纷纷认同。一个律师说,上次我那份意外险受益人填的是你,你那份受益人好像填的也是我吧?

戴诺还是起程了。随行有拉拉。拉拉本来早就滚蛋了,但是,他得了一场急性阑尾炎。手术后出院,耽误了半个多月。拉拉打电话给戴诺辞行。戴诺说,你还没走啊?拉拉说,我岳父说,把病毒都处理干净了才发给准入证。

上次你不是说岳父在这儿吗?

嘿嘿,不瞒你说,哪里都有我的岳父。现在我说的是,正式想确认我身份的那位。

戴诺突然说,你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一个星期,路费我出。话出口的时候,没有经过大脑,但是,边说戴诺就边觉得,拉拉陪着去再好不过了。他闲着,又不讨人厌。

拉拉说,不行,我明天的飞机,机票都买了。你要干吗?

戴诺简要说明了一下,拉拉就大声叫喊起来:我不去!找死啊?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去不去!去那个鬼地方干这种事?绝对不去!我知道,你想叫我做保镖。可是,我最近身子骨虚弱得很哪,不去!坚决不去!我明天就飞走啦。自己保重吧,欢迎日后到我岳父家打尖。

戴诺气得把电话就扔了。还是气,加上被拉拉恐吓,更是恼火,又捡起手机摔了一次,妈的,连这个不仁不义的东西也觉得去了就回不来了。到了晚上10点,拉拉来电话了。拉拉没有固定电话,戴诺认不出来,就接了,结果是拉拉在里面嘻嘻笑。戴诺说,还有什么屁没放?

讨—厌—!拉拉像女戏子一样开腔,让人想起翘着的兰花指。拉拉还是用捏细的娘娘腔调说:你不要这样跟人家说话嘛,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啊。你为什么非要选择人家嘛?

戴诺忍不住笑出声来。你闲!你壮!你可爱!行了吧?到底陪不陪?

陪就陪嘛,拉拉还是保持着鼻腔发声的娘娘腔,人家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啦,真—是—!

那你的机票呢?

退嘛。差额你补。拉拉开始用正常语气说话,算你雇我,我相当于雇佣兵,所有费用你出,还要给我特区出差补贴。因为我才出院,你要保证我的营养和睡眠。我的职责是:和你共生死。有我在,你就活着。行了吗?

孙素宝和杨金虎的家乡,在本省西北部与邻省交界处的崇山峻岭深处。地图上看不出来,一个同车的香菇客听说戴诺要去那,便主动介绍了一些情况。他说,那是他们省最穷地区的最穷县中的最穷镇中的最穷的自然村。有的人家,年均收入只有19块多钱,很多人家电灯都没有,电灯很暗,可是电比城里商业用电还贵;那边出红菇,出一种味道非常鲜甜的极品红菇,可是,一方面是那边民风凶悍,一方面是交通非常不便利,所以,他好多年都不去那儿了。香菇客提醒说,到那个县,最好准备一些晕车药,因为小县城到村里的三小时的山路很不好走,要上非常多、非常陡的盘山公路,一圈一圈地旋高,然后,再一圈一圈地盘下来,像是到了井下最深处,那就是你们要去的羊公村了。每两天只有一班公共汽车经过,因为路太不好了,尤其是下盘山路的时候,经常不安全,没有司机愿意跑。

戴诺想不安全是含蓄的说法,其实就是指经常发生车祸。但她不敢追问。她看了拉拉一眼。豪华大巴车座上,拉拉始终半躺着,低着脑袋在玩游戏机,似乎没有听到香菇客的话。实际上,真正上路,戴诺和拉拉之间,并没有她预想得那么有话说,电话中,那种滑稽有趣的说笑,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干的。她自己也不想说什么,如果不是香菇客爱找人说话,她也一直戴着音乐耳机。她喜欢在速度变化中,看着车窗外听音乐。不过,这次出了差错,她把喜多郎的盘放在马勒的纸袋中,因此带错。相对马勒,她并不怎么喜欢喜多郎。所以,听起来也不上心。香菇客要搭讪,她就摘了耳机。

香菇客的话,加重了她心底的不安感,好像真的是壮士一去不复返一样。仔细想想,这种身份到那种地方,确实有点生死莫测。她时不时瞟一眼拉拉,拉拉始终是沉浸在游戏中。会发生什么事呢?不愉快是免不了的吧,毕竟死了一个大男人还被女人碎了尸。

香菇客又开始说他一个朋友如何在南非发财的故事。旅途还有两小时,如果香菇客要说个不停,那真是麻烦事。戴诺递给他一片口香糖,然后说自己想睡一会儿。香菇客说,睡吧,到了地方我叫你。

戴诺闭着眼睛,毫无睡意。她不时在猜拉拉心里在想什么。不管他想不想什么,她觉得这个并不熟悉的朋友,真的很不容易。取证一事,他第一反应就是危险之旅,他排斥。可是,一旦踏上旅途,他就那么一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样子,没有给戴诺再增加任何一丝不良情绪。

从交通工具上说,他们将乘坐四小时的豪华大巴,然后换乘普通长途汽车,穿越省公路,三个小时后,到达邻省那个贫穷县城,住一夜,次日拂晓,再乘坐跑乡路的19座的中巴车,中午11点左右,就到达那个香菇客称之为井底的地方羊公村了。

到那个小县城已经是天擦黑。满街都是尖嘴猴腮的土狗,有人在噜啰啰啰地赶两只黑色的大猪。坐在人力车上,拉拉突然叫停。他指着一家小药铺说,要不要晕车药?要我就下去买。拉拉补充说,这么穷的地方晚上肯定没有夜市,就是有找起来也麻烦。拉拉跳下车。看着拉拉背着双肩帆布包买药的背影,戴诺明白了,车上香菇客的话,他全听到了。她明白多少,他也明白多少,甚至比她更明白。

县招待所是小县城最好的建筑了,远看门脸有点像公共厕所。里面更是一股潮味,沉闷昏暗。大堂里的黑色仿皮沙发开裂了好几处,爆出了白絮。办入住手续的时候,拉拉把身份证掏给戴诺,就到大门口站着去了。戴诺登记了一人一间。把房间的钥匙牌给拉拉时,拉拉笑了一下。戴诺说,你笑什么?拉拉说,没有,我原来以为你需要我站在床头。

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中,拉拉没有看出戴诺的脸红了一下。

在街头随便吃了点儿面食,各自睡去。

天还未亮,往车站赶的时候,两个人的情绪都不好,好像是晚上没睡好。吃了路边买的茶叶蛋,就看见有个女的,可能是售票员,气急败坏的样子,发出鸟一样急促零碎的叫声,要大家排队上车。小小的停车场里,他们被安排上一辆非常破旧、连一面完整的车窗都没有的中巴。车身上,还有一大摊前批乘客呕吐物造成的地图形痕迹,麻溜溜的,干结在窗框下面。

戴诺把药片放进口中,正要用矿泉水服下。拉拉抓住了她的手腕。拉拉的眼睛在看司机。那五十开外的老司机,像被人刚刚倒挂后放下来,一张头脸又红又肿胀。肯定昨晚喝了不少酒,不知醒透没有。

拉拉低声说,你还是保持清醒吧。你看这司机像酒鬼,汽车像废铁。戴诺觉得有道理。可是,药片却不小心吞了下去。环顾整车,除了他们俩,车上已经都是村民模样的男女老少了,大多数人没有声音似乎各有发愁的心事,但是,他们后面有三个人在很大声地讲话,很古怪的发音,速度快,不断发出削削削的唇齿音。

汽车终于咣啷咣啷地起程了,颠得很厉害。拉拉没有再掏出游戏机,他要戴诺把手握在前座椅的铁扶手上。他自己也一只手抓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放眼就是山了。虽然听着耳机音乐,但这么警戒地坐车,不仅累人,这种姿势也是无法享受音乐的。戴诺闭上眼睛,慢慢就把手放掉了。

拉拉把她的手重新放到正确位置。那我们说话吧。戴诺摘下耳机。拉拉说,你说吧,我听着。戴诺说,你要回家干什么?

继承我哥哥的事业。

戴诺很困惑。你哥哥?什么事业……

他死了。是的,死了。我将去继承他的岗位、他的婚姻、他的家庭、爱,还有孝心。

戴诺看了拉拉一眼。毕竟不熟,她不能分辨拉拉是否在胡扯。因此不做声了。话不投机,戴诺又合上眼睛。大约过了十分钟,拉拉用肩头撞她。喂,别睡觉。你还记得我们认识的那个晚上吗?

戴诺没回答。如果不是拉拉想让她摆脱药物、保持清醒,也许他一辈子都不想问她这个问题。她当然也不想回忆。他们就像两个互相逃避的兔子,今天在一个独特的时空,狭路相逢了。

拉拉轻轻笑出声,他说,我还真喜欢那天晚上。喝醉的你非常有趣,你说你原来那个私人事务所的老板,是多么的吝啬,小律师打电话都要到他办公室去打。而女小律师一用电话,他就把手伸到你们的衣服里去。那天,他要把脸放在你的胸部上,和你谈马勒第五交响曲。你就把口香糖渣吐到老板嘴里了。你当时摇摇晃晃地站到了酒吧椅子上,你对所有的人叫喊,去死吧!——都去死吧!——你们都不配听马勒!——不配!——

戴诺对此有些记忆。她当时不认为自己醉了,只是控制不了兴奋的情绪。她反复纠缠一个人:马勒是我的你知道吗?马勒是我的你知道吗?我每天亲吻他——我从来不亲吻其他任何人。你知道吗?有一个男人拼命摇着头,奋力挤到她跟前,鹦鹉学舌地说,我每天也亲吻他。亲他!亲他!戴诺瞪着眼睛,愣着,突然,劈手就给了那人一巴掌。那人一把揪过戴诺的头发。他的脑袋还在猛烈地摇晃。那人是谁不记得了,但是,拉拉对那人耳朵说了什么,那人摇着脑袋就放手了。

酒吧装修得像个大型厨房,强烈的摇滚让戴诺耳朵吱吱鸣响不停。去年以来,她的耳朵听力在逐步下降。医生禁止她戴耳机听高分贝的强烈音乐,但是她还是难抵音乐诱惑。有时克制着音量开小,但是听马勒的第五交响,她从来不调小音量。

她奔向垃圾桶呕吐,还没吐完,拉拉扑了过来,一把抓过她的胳膊,就往一面奇怪的蓝墙那跑,戴诺觉得好像要撞墙了,不知为什么没撞上,好像跳过很多长方形的碎布大包,冲上了大街。外面都是警车。警灯在街角无声地闪。拉拉也喝多了,步伐忽小忽大,两人勾肩搭背走得趔趔趄趄。戴诺说,走啦?不玩啦?

警察来了。你的摇头丸呢?

戴诺那时不知道什么摇头丸,但是她郑重地说,都吃下去了。拉拉摸摸她的喉咙:假货。我卖的都是真货。但是,我早不卖了。我知道今晚会出事。傻逼!他们一个都不听。我真的不喜欢做生意,我和拖拖不一样,拖拖和小鸡毛一样,小鸡毛和她爸爸一样,都是生意天才。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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