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岁末,县乡总有忙不完的事。这年的冬季,又是三年一届的村级换届。按照县委的统一部署,11月20日这一天为全县村委会选举日。我是县信访局的一名干部,被抽调到虎头乡协助指导村民选举。与我同时从县级机关下派到该乡的干部也有五六人,大家都是带着光荣的政治任务来到基层。在机关,我们都是小人物,也许身不由己地生活在被人忽视而卑微与不安之中。然而,现在的身份居然是“指导村民选举”,无形中仿佛高大了许多,谁能小瞧我们?不过,短暂的得意并未让我忘形,我们对基层了解多少,我们与群众有何交情?这“指导”无疑是一桩苦差事,一个丢不脱、拿不稳的烫手山芋。想到此,我的心情惴惴不安起来。
我被分到燕子村。燕子村在半天云头,在羊肠小道的尽头,在云遮雾绕中孤寂地存在着。在虎头乡五村十八寨中,数燕子村最边远、贫穷。
这有类于“才学会剃头就遇上了络腮胡子”,好在与我同时派驻的干部是副乡长徐长顺同志。老徐五十好几了,在乡上工作了近三十年。他在副乡长、副书记位置上来回换位,挪来挪去,总是去不了个“副”字,总是跳不出这虎头乡。日子待长了,木头棒棒都要供活了,老徐对全乡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熟悉乡一级的操作套路,更晓得地方上的社情民意。
老徐看到我后很高兴,一双大手老远地伸过来与我握手:“欢迎,欢迎!”手捏得火辣辣的生疼,那张大嘴笑得开裂到了耳根之下。我无法拒绝他的热情和豪爽,在空中,四只相攥的手剧烈地摇了许久。他穿一身草绿色的军用服装,领口和帽檐上泛着一层油浸浸的汗渍,呛鼻的汗臭扑面而来……我知道共同的使命将我俩绑在一起了,这种汗臭,也是我无法拒绝的“味道”。
他说燕子村不算大,只有四百九十五人。土地面积六百来亩,尽是山地。寨子里主要居住朱、杨两大姓,占全寨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其余杂姓很少,历史也不久。山上土地平而大,据说以前广出大烟,是赶烟会的一个处所。缺点就是山路太远,半天都爬不拢……未等我有什么反应,他又突然得意地笑着说:“不过这里的婆娘些有水色,你要注意哦!”说完,他笑得爽朗极了。他的言谈和笑声感染了我,不,准确地说是感动了我。基层的干部就是不一样!他们面对工作和任务总是那么轻松平和,无论怎样,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该说笑就说笑。他们仿佛始终在享受生活,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选举前一天,我和老徐结伴而行。老徐没有说错,我们在山路上跋涉了四个多小时,用自己淋漓的汗水浸泡着自己的行囊。站在村头往山下看:山脚下的河水凝固成似有似无的一道白痕,而奔驰的车辆只是蠕蠕而动的甲壳虫。难以想象,居住在这里的山民,祖祖辈辈靠什么力量支撑在如此艰苦的环境生存?他们肩挑背磨,忍饥挨饿,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陡峭的山路,用自己的双手耕耘着这贫瘠的土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理由却是这么近于荒谬的追求:这是我们的家——祖辈铸就的窝!
这个村子也有上百户人家。农户的房屋坐落在险要的岩石上,而几座古老的碉楼虽然有些残缺,却也高耸入云,仍然不失挺拔、雄奇、壮伟。农田皆成梯字形,纵情随意地向上延伸,将整座大山缠绕得服服帖帖,平平展展。寨子的四周环绕着高峻的山峰,山峰之外仍然还是连绵的山峰,只是“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此时,正值初冬时节,土地里已经没有了庄稼,干黄的玉米秸秆稀疏零乱地残留在荒芜的田地里。也许已经下过几场小雪,阴暗处尚有几撮未曾消融的残雪……
进村先找书记村长说事是个老套路、老传统。国家组织好比人体血脉,村这一级好比神经末梢。血液从心脏出发,活络全身,行止于末梢又周而复始,无穷尽也。村支书朱聪是个年轻小伙子,他长得黧黑而清瘦,鼻直而目陷,像个外国人。见到我们后不是伸手亲热,而是不停地自己搓手,要么就是时不时勾着头搔其后脑壳。徐乡长的一番介绍,让他知道我是县上来的同志时,他更是手足无措,嘴里哼哼叽叽,腼腆得好像做错了事似的。老徐说朱聪是才任不久的村支书,以前的老支书杨东国就是现任的村主任。很长时间杨东国书记、村长一肩挑。乡党委为了党务村务分设,才在半年前由朱聪担任了村支书。提到村主任,朱聪就说他去喊村长来具体衔接。语未毕,单薄的身子一瞬间消失在深深的巷子里。
不一会儿,书记、村长双双赶来。那村长看到我们后,老远就在打招呼:“稀客、稀客。”上来就是握手,递烟,热情得春暖花开一般。他约有六十多岁,身坯高大、硬朗,只是背有些驼,牙有些豁,嘴阔、唇厚、酒糟鼻,穿一件呢子上装,外罩短打皮衣。他从朱聪家大门上进来,像挪动了一座小山,将整个门口封堵得水泄不通,朱聪那点如葱的身子也就融化得无影无踪。老徐说杨村长是这次两个差额选举中的人选,另一人选叫朱再春。寒暄中,我们得知杨村长六、七十年代就开始搞村上工作了,他见多识广,经历丰富,可谓山中一本“活字典”。看到这么一位老人还在基层工作,谁都不免心存感动。我暗想,六、七十年代是什么概念,我辈还在念小学。就凭这点,我们就该向他打躬作揖了。
他问我们饿了么,未等我们回答,连推带拉地将我们请到他家里去了。杨村长的住家在寨子靠北方,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大有俯瞰全寨、雄踞一方之气势。大门外立有一尊泰山石敢当的石门神,门楹宽阔,顶上是老式的吊角龙门,悬飞处有镂空的精美木刻装饰,两扇门是对称的兽头形青铜门扣,门扣下坠着圆圆的铜环。“咣”的一声,门开了,一位中年妇人满面笑容地请我们进屋坐。村长说这是他的夫人。夫人高挑而瘦,修长的腰身系着一袭围裙,走起路来风车斗转,料想年轻时定是王熙凤的角色。她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女子,皆面若山花,一任绽放着浅浅的又比较恒定的微笑。她们忙碌地张罗着茶水、饭菜,摆动的花裙腰带仿佛都拂动着醉人的芳香。村长夫人亲自将茶盏捧到我们座前,劝茶递烟忙得不亦乐乎。她的两只薄如蝉翼的耳垂晃动着亮晶晶的金耳环。
徐乡长说,吃饭前先说正事,我恍然附和。于是将来意大体向书记、村长摊了牌。村长说晓得晓得,电视上都在说换届。接下来,他无奈地说:“唉,该换得了,像我这把年纪老是躺在那里,站着茅坑不拉屎,太不应该!”说完他将眼睛朝朱聪身上盯,少顷,又将眼睛转到我们这边来。
朱聪的反应总是迟半拍,他用手搔后脑壳,嘴上蠕动了几下,正想说点什么,村长夫人却抢先发了言:“换得啰,换得啰,再不换人都要咒死了……”她还想噼噼啪啪说下去,这头村长发火道:“耶耶耶,有你啥子事嘛,牛圈头伸马嘴,没得规矩,哼!”夫人不敢再开腔,转身朝厨房悻悻而去,那两点金耳环也就倏然一闪不见了。
“在基层当干部得罪人在所难免。”我站在居中立场圆了一句场,徐乡长也连连称是。“杨村长这把年岁还在为公家出力,乡党委政府都知道你的难处。”老徐的这个补充有点力度,有点权威,是代表一级组织的一个结论,让人听得舒服,听得振奋。
杨村长似乎有些激动,说只要上面理解,再苦再累也是甘愿。说完,他将笨重的身体挪到老徐身旁耳语了几句。赓即,轻声问道:“咱勒尔么玛么?”(羌语,这人是汉人还是羌人?)未等老徐作答,我主动说“阿尔玛喔”(我是羌族)。杨村长诧异地惊呼:“喔—啧啧。”他那肥胖的大手紧紧地握住我,又伸出大拇指,脸上露出相见恨晚的意思。
我只好礼节性地点点头,心里却有了几分的不畅然。我不太喜欢人家问民族,倒不是我有什么民族的自卑感,因为我认为那样有点让周围人生分、尴尬,形成我们是这类人,你们是那类人。喔,原来是自家人,还有什么事情不好办呢?人生的经历告诉我:民族、家族、籍贯、性别等等身份性的标签,可能会影响一些人的思想和行为,但是不是绝对的因素。同一个民族的人们相互争斗,乃至搞得你死我活,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徐乡长打趣地说:“这屋里只有朱聪是大汉族,但听说来了好几辈了,已经是地头蛇啰。”大家都笑了起来,朱聪也笑了一下,表示赞同。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味,锅碗瓢盆不时传来诱人的碰撞声,疲劳后的饥饿是无法掩饰的,但我强忍饕餮之欲,因为我知道距离“填饿坑”的时候绝对不会遥远了。
徐乡长总会把握时机,他看到快要开饭了,赶快凑过来与我商量,说干脆把村上党员召集来开个会,统一思想,保证明日选举。我说:“饭后行不行,如果一起吃饭,怕人家说闲话,影响杨村长的声誉……”老徐说,现在吃饭算个啥,人家也只是吃个便饭而已,行不行由我来定……
他将决定权踢给我,貌似尊重、商量,其实他的观点,月亮地头耍关刀——已经明砍。我知道,我的角度、我的角色是来协助选举的,决定权应该听他的,何况这又不是大是大非问题。我赶忙说:“你定你定。”
这次朱聪反应倒很快,他站起来说他去喊人。老村长挖苦他,你的手机是个烧火棍。朱聪说没有电了。村长一把将他拉过来,将自己的手机交给他说,用他的!
不一会儿,村上的党员陆续来到村长家里,共计十二名党员,只有朱再春未到场。一阵握手介绍后,大家纷纷在火塘上拥挤而坐。徐乡长发话,朱再春因何缺席?“他说肚子痛。”朱聪回复。未等徐乡长表态,老村长从鼻里“哼”了一下说:“肚子痛,娃娃拱,咱个不说屁股痛呢?”说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老村长的话语带着酸味,而且有点流。我疑心他们之间有故事,有龃龉。
老徐招呼大家不要说笑了,缺席个把人不影响大局,现在书归正传,下面请县上王同志讲一下关于燕子村的换届问题。这次老徐没有什么商量就让我唱前台,我一时有点支支吾吾,啰里啰嗦谈了来意,要求大家按照德能勤绩诸方面的要求来选好村主任。
老徐的发言就不同凡响,他说县乡党委政府非常重视燕子村的选举工作,县上派重要部门的同志亲临第一线指导选举,希望党员带头顾全大局选好人用好人,要遵纪守法,不搞歪风邪气,不搞拉帮结派。他向大家公布了我俩的联络方式,以便大家联系、监督。大家聚精会神领会乡长的指示,杨村长带头鼓掌欢迎。
老徐的话说得有分量,有高度,有力度,他善于借力使力,四两拨千斤,顺便把我也飘扬了一下,而且针对性强,仿佛有一根长鞭随时来抽打这一群人。我从心底里佩服他的老练,也深恨自己道行不够,说话做事总欠火候。
会议开得短。最后书记、村长各自表了态。燕子村选举的序幕就这么如期拉开了。
天色向晚,酒菜已经上桌。只见华灯初放,光彩耀人,温煦的光芒向窗外四周流泻出去。原来饭厅紧邻厨房,西北角是神台,龛头上雕龙画凤,流金溢彩,像一顶高贵精致的皇冠;香炉为彩陶所制,绘有莲花金鱼图案,炉盘上插满了燃尽的香头,密密的香花一圈一圈地凝固于燃烧时的瞬间。大家相互让座,客气而喧沸,每个人都兴奋于即将到来的满足食欲的这个过程。
推来让去地让座只是个形式,没有这个形式似乎又缺少点礼貌。好在杨村长及时招呼:“徐乡长、王同志过来坐上位!”众人高声附和:“喔—对!”我俩客套一番,半推半就服从安排。接下来村长、书记紧挨乡长与我,左右落座。其余人员见缝插针,找位就座,再余人员另设一席。小小饭厅,济济一堂,热闹非常。
那上位就在神龛之下。在乡下,只有年迈者或尊者才能坐其位。我第一次感到这么被人高看,想到曾经多少次开会或坐席,都在被人遗忘的角落。突然风光过后,心里很有几分不自在。
这是一张四方形的梨花木八仙桌,桌子周身填着光洁泛红的土漆,桌面下沿有一圈流线型的束腰,腿身为三弯形,牙板上做工精巧,雕饰云龙或其他浮雕吉祥图案。
宾主坐定,噪声渐微。老村长起坐朗声发话,大意是,今天承蒙各位光临寒舍,实在荣幸!顺便吃顿便饭并非杨某贿赂大家,而是县乡领导召开党员会议的安排。自己在村上工作近五十年,现在年近古稀,本次换届自己自愿退下来让贤。感谢组织培养,感谢同志们的长期支持!说到此,触及灵魂,似有热泪滚出。全场感动,掌声骤起……
原本为党员会,无非为换届打打招呼,现在仿佛变为老村长卸任的告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吃了人家的饭,焉能无动于衷?
老徐及时肯定了杨村长的姿态和诚意,但要求尊重村民选择,不能放弃差额选举的资格和程序。
酒过三巡,菜品八分。朱聪从喧闹的人群中站起,端着酒杯走到老村长座前,恭敬地说:“杨老,您工作几十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燕子村离不开您这个顶梁柱,希望您继续留任传帮带。因此,借花献佛,我提议全体党员一起给老村长敬一杯好不好?”众人举杯高呼“好—干!”
老村长激动异常,头一仰,一饮而尽,不一会儿,满脸都是红光。我和徐乡长感到朱聪在关键时刻有板有眼,恰到好处,心想:差点把这小子给看走眼了哩!
随着酒精乙醇的发酵,场面越来越活跃。老村长逐一举盏,频频相敬。众人又向老村长挨次回敬,挽留再三,一一致谢,尽皆情切切,意绵绵。看来酒这东西也真神奇,让大家平日里隐而不发或者压抑憋屈的聪明才智到这个时候才充分发挥出来了。
酒酣人醉之际,我和徐乡长的手机有信息传来。“叮叮叮”,声音不大,却有令人急于知晓的诱惑。打开一看,连标点符号四个字“吃饭!?”是谁发来的?一个陌生的号码。我俩觉得无聊,苦笑了一下,任其不了了之。
可是又过了一会儿,不经意间那信息又呼啸而至。打开时增加了三个字“村长家吃饭!?”这个信息不能不让我俩有所警觉。它强调了吃饭的地点和主人身份。而且在当地人的语境中,“吃饭”二字意带揶揄,相当于“饭桶”。联系到第二天的选举,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内心很后悔参加了村长的这个家宴,为什么在这些原则上这么缺少主见,这下可好了,裤裆上落黄泥,不是屎也是屎。我的这番自责没有说出口,我怕老徐多心。老徐且能不知深浅,他一言不发,将头深深地埋在汗臭的领口里,运筹盘算着这一局波云诡谲的棋该如何应对。
突然,我仿佛有所开悟、解脱。我对老徐说:“在村长家吃饭又怎么样?何况村长主动要求退下来……”老徐“嘘”的一下,赶忙用手堵住了我的口。他诡秘轻声道:“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你没有发现他的用意?”我顿时弄得云遮雾罩,晕头转向。这小小的边远山寨,居然有人研究起孙子兵法,我倒要看看他唱的是哪一出!
当夜,我和老徐借故疲倦,要求早点安歇。杨村长与众人也不好挽留、吵嚷,小坐了一会儿,也各自返家休息不提。
第二天,天刚拂晓,我就早早醒来走出门外。此时的山寨笼罩在轻薄的云雾中,清晨的山风刺骨的寒冷。空闲的农田泛着一层白茫茫的夜霜,远远的山峰有一带晨曦,宛如镀金一般灿烂。这是一个晴好的天气,也是每一个村民值得期盼的日子吧!
会场设在学校坝子,几年前小学已经撤并到山下完小,这里除了村上有重要活动外,其余时间空旷而荒闲。会场的正北方是主席台,一张花色艳丽的床单装饰了桌面。上面摆放了茶杯、水瓶和一束娇艳美丽的塑料花。这些普通物件,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高贵、华丽。
可是,虽然通知上午十时开会,临近中午十二点也才寥寥数人到场。人们对选举竟是如此冷漠,仿佛与他们没有多少关系似的。我们的民主是千呼万唤的祈盼,可是当民主扑面而来时,人们却显得那么无动于衷。或者,他们认为这还不是他们所要的“民主”?
村长和书记在坝子上来回走着,手上的香烟一只接一只。我们也等得有些着急,要求他们赶紧再次催促村民开会。
几个村小组长分头行动,寨子里响起铜锣“咣啷咣啷”的敲打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喊声。这是一种久违的声响,让人油然想起大集体时的情景。
到了下午三四点,村民才陆续到来。人们穿得较厚,走起路来笨重迟缓。男人大多短打、军帽,外罩一件皮褂,而女人一律长衫、头帕,花色也较丰富。许多人就近找了一个石块,垫着当凳子坐,一些人脱了褂子垫起就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没有一丝风。天公作美,让人们尽情享受着冬日的阳光。人群中我看到了昨日开会的党员以及老村长的家人,他们在黑压压的人堆里。这些人,在昨天以前我们彼此不认识,今天居然成为熟面孔,那么显眼,那么引人注目。这些人,在今天,不,在当下,将会面临法律意义上的选择,选择一个自己信任的人成为全村人的法定代表人。每一个人的选择都是神圣的,是一种权利,也是一种义务!然而,每一个人的选择背后总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背景左右你的头脑,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窥见其中端倪。面对群众,我心里这么想着。
朱聪习惯性搓了几下手,开始招呼大家安静,然后宣布会议开始。首先讲明会议内容,然后清点人数,推选监、计票员等等。场内一片哑静。赓即徐乡长与我分别讲了话,做了强调。
选举马上要开始了,徐乡长表示还有几句要说:“昨晚召开了党员会,杨东国同志主动提出来退出村长竞选,让年轻人上,这很好。但是,差额选举是法律程序问题,我们对杨村长的态度表示肯定,并完全尊重村民自己的选择。”也就是说选朱再春或杨东国由你们在座的人决定。
众人一阵吵吵杂杂,嗡嗡嚷嚷,倾耳细辨,也不知所言。议论中仿佛有言:“人选不是已经明确了吗?”“官官相护!”……人多嘴杂也不好确定谁人所言。
突然,人群中有一个中年男子举手站起来。众人的目光“唰”地向他聚焦过来,他中等身材,肩宽、腰圆,一双浓眉大眼。老徐说他叫朱长明,是朱再春的堂兄。大集体时几任生产队长,现在出外打烂账。朱长明高声说:“选哪个由村众决定,但是本届的财务应公开,‘5·12’地震后,国家给燕子村投资上千万元,项目多如牛毛,村干部应该向老百姓有个交代,不能猫儿咪糊、啰和哩和。”人群里一阵哗然。嘘声阵阵像平静的湖面有巨石相击,顷刻间掀起滔天巨浪!
徐乡长及时制止喧闹,说朱长明的意见很好,村上的账目应该了然,但桥归桥、路归路,财务的事县乡要统一查,不要影响本次选举。
“人都选上了查账还有屁用!”“猫盖屎。”“吃肥了,吃人的!”“都江堰修别墅……”人群中有尖锐的言语传来,像一把把匕首“唰唰唰”地飞来,刀刀见血!
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谁都看得出来这“斗争矛头”是指向谁的。如果将它看成选举的一部分,那么,可以说这些群众已经公开了自己的选择。然而,事物总是充满着变数,而且有些人可以起死回生,扭转乾坤。杨东国就是这类人!
老村长“嚯”地站起来,怒气冲冲走到主席台,面向村众大声骂娘。紧接着“啪”地在桌上一大巴掌,将桌面来了个五开花,桌面上的茶杯、水瓶等物稀里哗啦掉在地上。刹那间人群安静下来。他居然镇住了现场,站到了制高点,相当于鸣枪示警,把事态控制在萌芽状态。
老头子全身都在发抖,连出气都有些波浪起伏。他怒目圆睁,双手叉腰,好比西楚霸王!他吼叫着:“咋、咋个哩?是斗争南霸天还是斗争黄世仁?老子说得脱走得脱,村上的账目摆在那里,有啥子开支都是按制度办事。何况集体研究,说得脱走得脱。坐监坐牢要拿证据!”
说完,气喘不止,喉咙上的气都有些供应不上,脸都气得乌茄子一般。我们劝他平静,有话慢慢讲。他抢过话头又说:“昨天,我主动提出让贤,现在老子把话收回来,我不放弃,我要参、参、参—选—”还未说完,一口黏痰堵在喉上,“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像一棵巨树横陈在众目睽睽之下……众人慌了手脚,以为出了人命案。杨村长的家属、亲朋一哄而上,惊叫着,哭闹着,会场乱成一锅粥。
我们也搞懵了,顿时失去了主见。说实话,除了关注老村长的生命,还能怎么样呢?
还算好,少顷,杨村长“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口黏黏的黄痰,足有半斤八两的样子!众人又哗然,有妇人赓即哇哇作吐。
杨村长平息一会儿,平静地说自己头很晕,要求请假回家休息。我们觉得情况特殊,同意了他的请求。老村长一脸痛苦之相,面对才刚发泄盛怒的群众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由两个年轻人搀扶而下。那高大的背影渐渐消逝在众人关注的目光里,像大型舞台背景收场时徐徐落幕的样子,给人留下无尽的念想和叹息。
选举继续进行。奇怪的是老村长又选上了,他比朱再春多了一票。悬!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