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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杜美慧

一九七五年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杜美慧在淡水海光寺落发出家。妹妹美心领着妈妈从南投县埔里镇赶来观礼。

一起落发的还有尤纯纯,她无亲无戚,仅有一位结拜姐姐出席典礼。

仪式在大殿举行,住持澄清老和尚座下唯一男弟子承佐法师担任维那,全寺六名尼僧齐来唱诵佛号。戒腊最高的承慈法师领着另一名尼师,先给美慧和纯纯剪发。

几缕长发甫落地,凄厉的哭声随之而起,原来杜妈妈舍不得女儿,忍不住号啕大哭了。美心劝她,结果是两人抱住了哭成一团。纯纯的结拜姐姐受到感染也抽泣起来,霎时间殿中一片悲泣之声。

被哭声包围的美慧,屏气凝神要体会“色即是空”的意义,只觉一头乌丝成片地离她而去,头皮感受到一股股沁心的凉意。她但愿往事如断发随剪而落,偏偏充塞耳壳的是妈妈伤心的呼号。

“我对不起你阿姐呀!妈妈害了她一生……”

美慧当即敛目凝神,默祷观音菩萨保佑母亲;自己不孝走上这条路,却怨不得老人家。活到廿六岁了,经历生子育女和婚变,尽管对人世悲观厌倦,她谁也不怪,只叹自己命苦。当然,比起身旁的尤纯纯,年方二十就在大火中失去了公婆、丈夫和襁褓里的孩子,娘家也没人了,隐入空门仅有一个结拜姐妺来送行,她杜美慧已经很知足了。

头发剪得只剩前额一小撮时,忽然剪刀离她而去。

“恭请上人!”

维那高声唱诵后,慈眉善目的澄清老和尚随即步出东厢的观音殿。他接过利剪,先转向美慧。

美慧恭顺地合上眼,期盼所有的烦忧能随着最后一缕发丝永远离她而去。

“法号承依,从此六根清净,一心向佛……”

她睁开眼,只见妈妈已经哭倒在妹妹怀中了。

一周后,一年一度的传戒大会在台北县万寿山的吉祥寺举行,承依和法号承僖的纯纯连袂而往。戒会从开堂到圆满长达两个月之久,妈妈挂心家里的儿子没人照顾,早回埔里去了。承依接受三坛大戒时,便只有美心来观礼。

大雄宝殿集合了来自台湾南北部的新戒,济济一堂,尼多僧少,大家排队受戒。前来观礼的亲友人数更多,仪式没开始就有人掏手帕了,相互传染似的很快就传出抽泣之声。

承依和承僖是最后点戒的两个。承僖紧张过度,已等得手脚冰冷,等烧戒时,一时慌张疼痛,身子不由自主地闪躲了一下,好在忍耐了没哭出声来。

轮到承依时,她紧闭双目并咬紧牙关,忍受着香火炙烤皮肤的疼痛,心中不停地默诵观音菩萨的法号。

姐妹连心,美心一见姐姐青白的头皮上冒起烟雾,顿时痛彻心肺。她忍不住冲向前抱住她,顿脚叫喊:“姐姐你别出家了!”

承依一心忍痛,只觉天地灰蒙蒙,忽然被人抱住,一时气往上涌,冲得脑门快爆裂了。为了突围,她狠力推开妹妹,眼前却金光闪闪,啥也看不清了。

这时亲友们的抽泣声并未稍减,给庄严神圣的场面抹上一道宛如生离死别的凄惨色彩。

回到寮房时,有人送来一篮西瓜皮,据说拿来覆盖在头皮上可以消肿止痛。承僖盖一片还嫌不够,又换了一片,不料伤口反而越发红肿了,夜里出现发烧现象。她睡不安宁,身子翻腾且呓语不断,承依一直在旁安抚她。这样折腾了两夜才平静下来。她们在吉祥寺人生地不熟,好在传戒师和羯磨无限慈悲,让承依留在寮房照料病人。

夜里,承僖曾拉着承依的手说:“姐姐,我会死吗?”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没事的。”

承依柔声安慰她,内心至为不忍。可惜我太卑微了,她想,如果我有办法的话,一定要免去出家人这趟火烙的肉刑。

戒会圆满,返回海光寺的路上,承僖感激地表示:“师姐,你真像一个好妈妈!”

承依温婉地纠正她:“师父说过,一入佛门我们就不是女人了,彼此要称呼‘师兄’才是。”

“是,师兄,”承僖立即改口说,“能和你一起出家真是我的福气,以后我就跟定你了。”

“快别这么说了,”承依听了感到惶恐得很,“都是师父慈悲,我们才能有缘千里来相识嘛!”

想想师徒也是有缘。以前从来未曾上庙烧香拜佛的人,清明节被拉去参加台中一场法会,听到师父开示时竟泪流满面了。上人离场,她整个人竟如铁钉找到了磁石一般,奔上前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尘埃。法会结束的次日,不顾妹妹劝阻,她草草收拾了就随师上路。

除了妈妈,师父是她最感恩的人。承僖看破红尘时,倾其所有地捐出廿万元香油钱,而她空手入门,师父待她并无差别。

“入了佛门,”她鼓励承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虽是安慰之语,后来却证实言不虚发。

海光寺坐落大屯山腰,林木清幽,晨岚夕照皆是佳景,一直是淡水人喜爱的游憩之地。它前身为德行堂,建于日本占领台湾后十年,原为王氏家族的斋教庵堂,供奉观世音菩萨。原始庵堂仅有三开间的一条龙建筑,后来为台湾佛教龙华会人士购得产权,加建东西两厢成三合院,改名海光寺,归隶日本临济宗派下,常住的带发修行斋姑总在五六名上下。寺庙的主要建筑是传统闽南格局,前庭造景有池塘和假山,但山门取法日本神社的鸟居设计。

国民政府迁台后,澄清法师自苏北辗转渡海而来,挂单月眉山灵泉禅寺时,曾到海光寺结过缘。他后来行脚全岛,努力弘法并广结善缘,终于在一九五四年集资购下海光寺,组成管理委员会,出任住持。

澄清以为斋教非佛教,决心重建为中国佛教。他以“一佛二菩萨”的传统方式,改为主供释迦牟尼佛,配以迦叶和阿难尊者,而把观音佛像移到东殿供奉,西殿辟为斋堂。另外,他在两厢之间建了三川殿,左右门内供了四大天王,并铲平了假山,使四合院围起的中庭显得开阔些。前院的池塘养了莲花和金鱼,慢慢就成了放生池。鸟居的山门也改为中式牌坊,大正元年立的大铜香炉还保留,只是“大正”已被刮掉,改为“民国”罢了。

澄清还带来两名大陆籍男弟子,对愿意留下的斋姑进行剃度,海光寺遂成男女两众的道场。女众住西厢,住持和男众寮房分别在东厢两头。廿多年下来,男弟子有减无增,仅剩下承佐一名,而尼僧加了承依、承僖倒有八名之多,其中承慈担任监院。澄清年事渐高,生活上需要男僧照料,颇感人手不足,可叹出家男众少,他又不随便收徒,这就难以改善男女悬殊的比例了。

承佐是军队撤退大陆时,临时被拉夫来台湾的,后来因病退役了,辗转经人介绍投到澄清门下,属于半路出家。他为了念经才学认字,如今五十出头也念出了中学的语文程度,平常照料师父起居,也兼管文书和财务。他一直盼望师父收个男弟子帮他分劳,不料一口气来了两位尼师,嘴上不说,其实相当失望。

然而承依俩受戒的次年春天,有个在高雄大岗山出家的和尚云游到此,与淡水夕照相看不厌,竟致流连忘返。承佐热情招待,师徒俩几次陪他品茗谈禅,相处甚欢。十天后,他改拜澄清为师,赐名承幽。

三十出头的承幽是台东农家子弟,块头高大壮健,性情随和勤快。他和承佐轮流照料师父的起居。监院承慈年岁也大,很高兴有个男众来分担执事,从此把一些装修改建和泥水工作,还有香积组采购等等,都叫他一手包揽过去。好在承幽活泼勤快,派遣任何执事都来者不拒,全寺老少都很欢喜。

有一次,承依和承僖俩在前院打扫。承依见池塘水色凝滞混浊,莲花仅剩一朵,满池是枯枝败叶,一片颓废景象。她感到十分惋惜,正好大师兄路过,忍不住提醒他注意。

“师兄,好像池水的进出口堵住了,能不能麻烦承幽师兄来疏通一下?”

“当然可以了,我和他说去。”

他答应后正要离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止步回头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上人给师兄‘承幽’这个法号吗?”

他并不指望对方的响应,随即自问自答起来。

“师父是怀念往生的师兄承佑哪!他和我一起受戒,也是宁波老乡。”

“承佑,承幽……”承依懂了,“原来还有一段因缘哪!”

承僖年少好奇:“那个师兄生什么病吗?”

“哪里是生病,一场政治冤狱呀!”

原来承佑勤敏好学,曾到台南开元寺参访,拜见过住持证光法师。证光俗名高执德,曾留学日本,是日治时代台湾有名的学问僧。台湾光复后,他受台湾佛教会推派出席在南京举行的全国佛教大会。返台后不久发生了“二二八事变”,从此招惹嫌疑,终致诬陷,一九五五年以“中共同路人”的罪名遭到逮捕和枪决。受高氏事件牵连,承佑也难逃死劫,还让海光寺长久笼罩于恐怖阴影之下。

“上人一再关照大家‘莫问政治’,实在是经验惨痛啊!”

承依俩唯唯称是。

“对了,承幽说他买了很多的素食材料,但是端出来的菜并不高明,和大岗山道场的伙食简直没法儿比。两位师兄上大寮去主厨个把月好吗?看看能不能改善一下。”

承依一口答应了。平常执事都是轮值,几天一换,大家习惯了依样画葫芦,不敢也不想更动。她早发现了,无论谁接掌大寮,端出来的菜都是又咸又油,可说一成不变。能让她俩掌勺一个月,乘机改善一下,她自是跃跃欲试。

承依自小帮妈妈炊煮,嫁到竹山镇又是大家族,烧惯了大锅菜,全寺一打僧口的伙食丝毫难不倒她。一旦掌握了素食的原则,她开始变化口味,而且粗食细作,像豆腐总是一块块炸过才红烧,入口不至于寡味。她连器皿都用了心思,舍弃脸盆盛菜的陋习,改用大盘子,还常把餐后水果切片做盘边的装饰。她也尽量就地取材,譬如采收中庭的桂花粒来洒上绿豆汤,让人眼鼻一振。如此一来,众人不但口舌翻新,用膳时也觉得赏心悦目了。

有几位女信徒长期在大寮帮忙,见承依在改善伙食,都很兴奋,每天主动捎些新鲜蔬果让她变换口味,大家都乐得分享。

担任灶头的尼师告诉承依:“我出家五年了,现在才发现素菜很好吃呢!”

承依不忘给师父熬些柔软易化的汤食。她找到了一本素食谱,学用素火腿烩羹,白瓷碗上搁了几叶碧绿的九层塔,色香俱全。老人家一尝,还以为吃到了儿时家乡的鳝鱼羹呢!老人喜得胃口大开,碰到来寺随喜的老施主,更乐得留下来共享。很快,海光寺素斋好吃的名声不胫而走。

海光寺每月初一和十五拜大悲忏,参加法会的信徒可以在寺里享用斋饭。以往这种斋饭常有剩余,现在开始供不应求了。信徒喜欢来海光寺里做法会,香火更加兴旺了;香火旺了香油钱跟着水涨船高,对寺庙的财务自是大有挹注。

最得师父欢心的是承依的好学不倦。她一有空就手不释卷地阅读经书,很快创下图书馆借书最多的纪录。每星期二、四上午是师父讲经的时间,一部《金刚经》讲了一个月,弟子还不甚了了。承依却在这段日子里自修了数遍《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至于各种版本的《阿含经》、《弥陀经》、《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以及馆藏的几本印顺法师的著作,她都读过了。

这年年底,师父查看了借书纪录,特地叫她来问话。

“承依,你书读这么快,都懂吗?”

生性羞怯的承依十分惶恐,俯首敛眉地回答:“不懂。”

师父笑笑说:“你只有高中学历,很难得了。有什么问题要问师父吗?”

她觉得自己读经是囫囵吞枣,不懂的太多了,一时无从问起。最大的愿望是,佛经的古文艰涩难懂,若能翻成口语就好了,但是这种愿望说了也无济于事,她不说也罢。然而师父慈悲,自己长这么大也只碰到这样一位可以无所不谈的长者,她很愿意说出另外的心事。

“师父,我学佛以来还没得到解脱,反而觉得人生更苦了……怎么才能离苦得乐呢?”

“苦和乐是相对的,”师父说,“生为人就离不开八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阴炽盛。苦只能由心感受,是不是?”

“是。”

“可见心怎么想最重要。心造业,心受果报,如此循环不已,是不是?”

“是。弟子有嗔恨心……”

“你要学会放下,不要‘我’字当头。能把嗔恨他人之心,化作自我惭愧之心,这就叫‘自转法轮’了。”

“是。”

“你爱读书是好事。别担心我们庙小藏书不多,等你读完了可以出去留学,譬如基隆的灵泉禅寺,或台北的善导寺、弥勒内院,你都可以去。”

“是。”

师父勉励她:“你好好用功读书,将来才能挑好如来的家业,有效地弘法利生。因缘具足的时候,我打算恢复礼拜天的学佛班。这次要分初、中和高级三个班,对外招生。到时你教初级班,承幽教中级班,都用台语上课。”

听到教课,她十分惶恐:“师父,幽师兄可以教,但是我不行呀!”

老和尚又微微笑了:“到时我说行,你就一定行。”

“是……”她不敢违逆,神情却颇惶然。

澄清老和尚在大陆时就是太虚大师的信徒,入主海光寺以来,一直想办个佛学院以弘扬大师的“人生佛教”。他不谙台语,头几年讲经还得找人翻译,煞费周章。贴身弟子承佐也不高明,他住了三十年台湾还是一口宁波腔,偏偏自以为“比‘蒋总统’发音清楚”,一直不求改进。不懂方言难以和地方人士沟通,不但筹款不易,礼拜天的讲经班听众也不踊跃,佛学院的构想更加遥遥无期。

和尚到了晚年才省悟到弘扬佛法的瓶颈所在,决心要改弦更张。他把希望寄托在承依和承幽两位徒儿身上。

他鼓励承依说:“承幽虽然学历高,但最用功精进的却是你。俗话说‘勤能补拙’,何况你的悟力还很高呢!”

有一天早斋后,他留下两人谈话,又说起了佛学教育的重要性。

“台湾的民众太无知也太迷信了,佛教在台湾已沦为死亡的宗教。这固然是受中国儒家‘厚葬久丧’的传统影响,但也和我们佛教丛林的不长进有关系。什么样的神职人员,就有什么样的信徒嘛!”

他说“马祖建丛林,百丈制清规”,丛林中的一切规矩都是百丈大师草拟的,他和俗姓马的道一禅师建立了中国丛林。

“丛林是什么?它是道场,也是佛教专科大学嘛!它应该提供经典、音乐、雕塑和建筑等等的文化教学才是。但是今天我们很多时间和精力都耗在赶经忏,忙于为死人服务,简直是疲于奔命呀!”

承幽自告奋勇说:“师父,以后这方面的事,让我们来代劳吧。”

“好。我年纪大了,以后对外的法事,你们两位要多担待些。”

承依点头应承,并委婉地建议:“也许我们不再一家家地跑,改为定期在寺里做集体的超度法会,行吗?”

“那当然最好,你们以后就朝这方面努力吧。”老和尚解释说,“现在台湾经济好转了,我们道场并不那么仰赖诵经拜忏的收入。我如此奔波,除了为扩建道场累积资金外,也想传播庄严的佛教丧葬仪式,免得助长了奢靡的大阵头排场,或像‘五子哭坟’之类形同闹剧的歪风邪气。”

师父用心如此良苦,让两位弟子深受感动,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老人家谆谆叮嘱:“佛教中兴的希望在台湾,你们这一代任重道远,一定要努力精进才行。”

谈话后不久,师父出门做法事,以往是承佐随行,现在改让承依和承幽跟班了。

赶了几趟经忏,承依就能体会师父的苦衷了。原来台湾的丧葬真是烦琐之至,从一个人宣告死亡开始,入殓、出殡,加上头七到满七,合起来就有十天次要做法事,若再加上对年和三年各一次,足足有十二天次之多!丧家好面子的话,还讲究僧侣越多越好,难怪上人说是“疲于奔命”呢!

红包当然是好赚,念个把小时的经,就有几百元收入;老和尚出马还拿双份。承依拿了红包都转手交给上人,自己不取分毫。她靠监院每月发的三百元“单金”打发必需品,经常手头拮据,但以为出家理当如此,并不以为苦。

经忏虽然烦琐,却让她学会思考,譬如台湾怕鬼的文化。她自己从小就怕鬼,不敢一个人独处,然而多做法事后,竟不再畏惧了。有时为往生者助念“阿弥陀佛”法号时,眼见对方的脸容由紧绷而渐趋和缓,她知道这人绝不可能做鬼去的。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师父,老人家呵呵笑了。

“根据六道轮回,你说吧,人往生后,堕入恶鬼道的机会有多少?”

她回答:“只有六分之一的机会。”

“对呀!可见怕鬼是无明心作祟。承依,你可以从经忏课毕业了,以后就代替师父应卯去吧。”

她正要谦虚和推托,上人却转身就走,不给她抗辩的机会。无奈,以后真的就不时要代替师父,和承幽一起出门了。

承僖和承依同时进门,非常羡慕承依升迁快,却并不妒忌;打从剃度起,她对承依就有一份孺慕之情。师父威严令人敬畏,但承依法相庄严美丽,待人又温柔,她自小失怙,下意识里是认承依做母亲了。

其他的尼僧多少觉得师父偏心。道场讲究师承先后和戒腊高低,一切按部就班;破格提升当然有,但是拔擢太快总是令人侧目。然而出家讲修行,尽管心里吃味,也没人敢公然伤了和气。

承慈是斋堂时代唯一留下来的,受过完整的日文佛学教育,跟随师父念经才开始学习中文。语言受限制,住持又刻意革除日本佛教的影响,加上尼众地位低下的佛门陋习,凡此种种都使承慈的学养难有发挥之地。她的职位虽是仅次于住持的监院,但实际执掌香积和杂务,财务大权落到承佐手上,她却并不计较。已到知命之年的人,经历过改朝换代,尤其目睹同门师兄无端罹难的场面,据说从此噤若寒蝉。除了诵经和默默做事,她平常不爱说话。承依刚到寺里时,有事请教,她都一问三不答,几乎怀疑她非聋即哑。

每听到有人赞美承依的炊煮可口,承慈会淡淡地提醒一句:“出家人修心不修口。”

承依对这位师兄着实敬畏有加。

承佐是上人的贴身秘书,一向大权在握,自认有责任督导新进门者。

“上人教导‘生活禅’,要我们在日常琐事中领会禅机,磨炼身心。”

基于上述教导,承佐会在出坡时加派承依一些劳务。寺产包括一片山坡地,五十年代生活艰苦,上人让弟子们开垦了一块菜地,也种了几株果树。原先一些荷锄耙地的活儿都有承佐的份,现在改分摊到承依和承幽身上。承幽忙于跑外务,无暇农作,他分内的事等于加到承依肩上。

承依逆来顺受,并不以为苦,常常刨土刨到手掌起泡也不吭声。承僖心疼师兄,不时抽空过来帮忙。她出身农家,勤快卖力但不事精耕细作,譬如锄草就大而化之,承依常要再来耙梳一遍。

承僖劝她:“差不多就算了,草是永远除不尽的呀!”

承依却说:“除草是除杂念,总要尽其在我。”

承僖肃然起敬,从此耕耘如耕心。

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澄清老和尚拄杖步行到后山来,见到菜地一片翠绿,方整精致如绿毯,四周桃花盛开,承依俩正弯腰摘撷豌豆苗,一幅农家乐的景象。老人倚杖而观,一脸的欣慰和感动。

“听说你们把菜地整得像花园,果然是好。”

师徒见过礼后,澄清指着地角一株两米高的树,不无惊喜地说:“这是我十年前种的香椿苗,一眨眼长这么高了!它的嫩叶捣碎了拌油炒,可是素食里的上品呢!承依,你摘一点做做看。”

承依恭谨地答应了。

那晚,她给师父端去一碗香椿酱拌面线。老人家吃得很欢喜,吩咐她多做一些,好让常住们分享这道美味。发现许多人喜爱这道菜后,承依请示大师兄,可否乘着春来雨水多,尝试插枝,好多种几株香椿。

承佐并不欣赏香椿酱的特殊风味,当下表示:“你想吃,你就去种呗!可别占用了菜地才行。”

承依很高兴,决定利用午休的时间去垦荒。

承幽听说承依要种香椿,跑来向她游说:“我们庙后山坡上的凉亭,西晒得厉害,也种几棵树好吗?”

“种树当然好。要种什么树呢?”

“台湾栾树怎么样?”

“好呀!”承依说,“我们埔里人叫它五色木,是我们的镇树呢!”

“可不,花苞是碧绿色,开黄色花,然后结成一串串小灯泡似的红果,果实干了呈褐色,加上墨绿的树叶,果然是一棵树五种颜色,水当当耶!我们台东人拿它做行道树,秋天到了,看去像一片花海哪!”

承依越听越开心了:“要不要我找大师兄去批示?”

“别麻烦他了,我掏钱买树苗去。”

次日,他找花匠运来两棵一米高栾树,在凉亭西侧,一株桂花树旁刨了土坑种下。

“承依师兄,以后就劳驾你浇水,好吗?”

她满口答应。

受到承幽剑及履及的精神鼓舞,她次日过堂后就去开垦香椿苗圃。

承僖瞌睡连连,却决心牺牲睡眠去陪她。

三月的骄阳相当猛烈,刨了一阵地,两人已累得满头大汗,便坐到树荫下歇息喝水。承僖喝两口就打起哈欠了。承依想起夜里听到她的哭声,不禁关怀起来。

“你昨夜是不是做噩梦了?”

承僖一听,慌张地瞥了四周一眼,这才小声承认:“我梦到死去的孩子,又看到屋子起火,想救他偏偏迈不开脚步,哎呀,急得心快跳出嘴来了……对不起啦,师兄,打扰你的睡眠了。”

没说完她已眼眶泛红,鼻翼一翕一翕想哭了。

承依连忙一手搭上她肩,柔声劝慰说:“你要想开才好,须知生死有命,孩子早走也是早解脱,安知不是福报呢?”

承僖不能否认,却未释怀,只是佩服地望了她一眼。一起出家,人家修行就是比较精进,对生死看得如此超脱。听说她有儿有女,却能断然割舍,换了自己是绝对办不到。同住寮房一年了,朝夕相处十分亲近,承依温和随缘,但对往事守口如瓶,不免引人遐想。

承僖一思及承依的身世,自己的心事立即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师兄,你就不想孩子吗?”

承依一脸黯然。师父有戒在先,一旦进入佛门就是斩断俗缘,不许回家,不要牵挂门槛外的事,包括生身父母和亲生骨肉。她尽管白天压抑不想,夜里何尝不是思念和梦想呢?离开儿女的头一年最是难熬,闭了眼仿佛就传来女儿慧莲的吶喊:“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常常是想急了就咬指甲,或者咬被角,再不就像鸵鸟一样把脸埋到被窝里去。婚姻失败,有家归不得,佛门是她最后一个救生圈,她不敢大意。

如今放眼四周,青天白云,林木幽幽,大地也进入午休般静悄悄。她受承僖感染,这时也想敞开胸怀,散发一点层层积压的郁闷了。

“我有个九岁的女儿,儿子也七岁了……”

承僖有些吃惊:“女儿这么大了!你几岁做妈妈的?”

“我高中毕业就匆匆结婚,所以……”

她不想也不愿解释早婚的因由,惦念的是儿女的现状。

“以前孩子跟祖父母住,我还放心些。自从他们的爸爸再婚以后,我就不知道后母对他们如何了。”

“师兄,你儿女双全,”承僖有些困惑,“怎么舍得离婚呢?”

承依喟然长叹。

“不是我要离,而是我被蒙在鼓里,让人给偷偷离掉了!”

见承僖一脸茫然,她只得解释周全些。为了逃避虐待成性的丈夫,她把孩子交给婆婆,自己跑去台中和妹妹同住,不时回去探望孩子。丈夫却转去高雄工作,也悄悄把户口迁去,同时向法院诉请离异,理由是她不履行同居义务。法院一封封通知书都寄到新户籍地,她当然收不到,期限一到就自动判决离婚了。

承僖听了既为她心疼,也啧啧称奇。

“这个男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你这样温柔美丽,竟不知爱惜呀!”

承依苦笑了:“彼此没缘吧……不对,是孽缘,命中注定逃不掉。他迷恋酒家女,婚后一个接一个就没曾断过。听说续弦的也是个酒家女。”

“唉,敢是‘红颜薄命’呀,好女偏嫁了个薄幸郎!”

承僖说着,耳中仿佛又响起了剃度时杜妈妈“害了她一生”的哭诉,她相信承依歹命是误听了媒妁之言。

“是不是父母做的主……咦,剃度时你爸爸没来呀?”

承依听到“爸爸”,耳膜咔嚓一下,如同收音机断电,顿时隔绝了声响。

“嗳,你爸爸肯定舍不得你,是不是?”

经不起追问,她干脆说:“我没有爸爸!”

“原来你是孤儿呀!”

承僖更加同情了,忍不住惺惺相惜地伸手环抱起对方来了。

孤儿?承依听到这个名词有些发愣。原来没有爸爸就叫孤儿,她算不算是孤儿呢?

出家人谨守五戒:不杀生、不打诳语、不偷盗、不邪淫和不喝酒。承依想想,自己和美心是妈妈未婚所生,身份证上注明“父不详”,孤儿一词不算诳语才对。父亲据说是南投县大地主,外公在他的香蕉园里打工,因为门户不对,加上大妇善妒,连社会允许的细姨地位都没有。美心生下不久,父亲急病去世,母女三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遑论认祖归宗了。后来妈妈为了生活,经人介绍嫁给大陆来台的军人,但继父终非生父,她还是一个孤儿。

然而不管是生父或继父,承依都不愿谈起。

“午休时间过了吧?我们快回去!”

她说着霍地站起身,用手掸掸灰布长裤,随即扛起锄头,大踏步地走了。

中秋节前,杜妈妈在美心陪伴下,上海光寺看女儿。

美心这天打扮得光鲜亮丽,天生就明目皓齿,虽是淡施脂粉,但黑发烫得蓬松卷曲,加上一身是紫,衫裙和皮包皮鞋都是紫色,衬得白皮肤更加粉嫩如雪,明艳照人。她一出现,宛如给灰瓦灰檐的寺庙投下一把火,所到之处都引起或明或暗的骚动。姐妹俩站在一起,一个苍白严肃,一个艳若桃李,难怪引来寺里上下的注目礼。

母女俩在寺内用午膳,然后承依把她们带到寺后的凉亭去说话。

一落座,她沉下脸问妹妹:“你来看我,何必打扮得像个电影明星呢?”

美心吃吃笑了,未开口就被妈妈抢去了话头。

“美慧呀……对不起,现在是承依师父了……你妹妹真的是电影明星耶!”

承依为之一愕。美心多年在酒廊上班,烟酒不离口,一身脂粉气息曾让姐姐伤透了脑筋。好不容易前年才转业当了时装模特儿,以为生活会渐上轨道,再相机嫁个好人家,谁知又混进影艺界去了。

“没想到吧,姐姐?”

妈妈赶紧纠正女儿:“该叫师父嘛!”

“哦,姐姐师父。”

对这个从小就爱顽皮捣蛋的妹妹,承依莫可奈何,只当没听见。

妈妈说:“是吴先生居中牵的线,他认识中视的导播嘛!”

妈妈言下有些得意,承依只觉逆耳。

吴先生是省政府一名科长,偶然和人上酒廊认识了美心,从此紧追不舍。可叹妹妹不知自爱,明知他有家有室,竟然飞蛾扑火般投进人家的怀抱,前年甚至答应男的为她别筑香巢。姐姐说破了嘴,后来气得都不想理她了。

每次姐姐说重一点,美心就不服气地回嘴说:“你自己没恋爱过,当然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嘛!”

对于承依,妹妹的堕落犹如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把她压倒了。她当年愤而出家,有一半也是出于对妹妹的失望。偏偏美心什么时候都是我行我素,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信念,一路也都顺心如意似的。

“我以前就想过,有机会当电影明星过过瘾才好,果然机会就来了!”美心兴奋地告诉她,“电影公司到台中出外景,临时有个演员生病了,急着找替身。吴先生透过中视导播去推荐我,结果试了一次镜,人家都说不错呢!我刚刚签了约,过几天要上台北拍片子啦!”

美心说得眉飞色舞,承依不知是否该祝贺她。姓吴的让美心跳出酒廊,如今又从模特儿转进影剧界,显然是母女眼中的大恩人了。至于他坐享齐人之福,让美心沦为受人鄙视的“第三者”,她们却不知计较后果。影艺圈以是非多和人情险恶著称,承依想想不但欢喜不了,还着实为妹妹担忧。

“我从埔里到淡水,要辗转坐一天车子,太远了。”妈妈说完就叮咛美心,“你搬到台北后,要常来看姐姐喔!”

美心答应得很爽快:“那是当然!”

“妈妈要不要搬到台北和妹妹住呢?”承依想到比较实际的问题,“台北学校好,弟弟念书也方便些。”

“我不住台北!”妈妈坚决的口气就像台北和她有仇似的,“继光是埔里中学的篮球校队,他才舍不得离开呢!”

“不要紧,”美心说,“李继光有志考台大,到时还能不住台北吗?我先到台北建立桥头堡,以后接弟弟来,到时妈妈铁定跟来!”

“我不住台北!”老妈毫无妥协之意。

谈了一回家常,妈妈和美心不敢多坐,当天要赶回南投。分手前,两人都到大雄宝殿添香油钱。承依送母妹出山门时,老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硬塞进女儿的手中。

“出家人尽管吃穿不愁,还是有用钱的时候。”

承依不忍心拿妈妈的钱,但月例单金实在微薄,也就勉强收下。

美心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打开皮包,掏出一个包纸揉得皱皱的,但内容显然厚实的红包。

“我差点忘了,爸爸托我给你一个红包。”

老妈听了,不屑地哼一声说:“这个老不死的!”

等瞥见承依一脸木然,老人家连忙拉长了脸呵斥小女儿:“你把这个红包给老头子退回去!”

美心一愣,见姐姐双手袖在身后,毫无承接的意思,也只好收回红包。

“姐姐师父,我会常来看你。”

承依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小庙接待不了大明星。”

“阿弥陀佛!哪有出家就六亲不认的道理?”美心得理不饶人,还管自笑嘻嘻地,“好啦,我化装成乞丐,上门托钵得啦!”

承依笑而不答,望望头上的骄阳,管自对妈妈说:“天热呢,妈妈慢走,小心中暑。”

妈妈眼眶红了,扶着美心下坡去,一步一回首,直到转弯不见为止。

当晚打板后,承僖说:“你妹妹好漂亮呀!大家都说,她很有电影明星的架势!”

承依说:“她是想当明星。”

“那很好啊!”

“有什么好?色即是空,一个看破红尘了,一个却千方百计要跳进去,真是业报呀!”

“她可不像是福薄的人。师兄也是有福报的人,不但有妈妈,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妹来看你,多好!”

承依想到她的家人葬身火窟,当下就不做声了。

然而美心却一去无消息。秋去冬来,联系家人消息的永远是弟弟的书信。

这个中学生先是奉母亲之命给大姐写家书,后来写出兴趣来了,不时送来山城埔里的消息,也透过纸笔传达了自己的思想感受。

李继光三岁时大姐出嫁就没回过娘家,进小学时陪妈妈去竹山探望过一次,留下一副憔悴村妇的影像。几年来姐弟未再晤面,影像也逐渐淡化,如今又凝聚成白衣大士的模样了。于是他下笔时就像祈祷神明似的,不时要告解一下心事,而且越写越无拘束。

承依是每信必复,不外劝告弟弟待人忍让,用心读书。

“大姐,有个同学几何考试拿鸭蛋,把全班分数拉下来了,老师打得他手心出血,好可怜呀!老师认为他没有交钱补习才考不好,可是也有人补习还考坏的,他就不打,好偏心喔!我们背后都喊他超级恶煞!”

“光弟,老师打学生都是为学生好。实在管教太过分了,不妨让家长出面去说,骂人是造业,背后骂人更不好,而且于事无补。”

“爸爸上个礼拜回台北去了,他在埔里时还是住到关伯伯家里。听说爸爸中了‘爱国奖券’,我问他,他没说中也没说不中,好神秘呀!爸爸好像也买股票,但他叫我不要乱讲,尤其不可以对妈妈说。买股票不好吗?”

“我没买过‘爱国奖券’,也不懂股票,不过爸爸叮嘱的话,你要听才是。”

“大姐,我不知道妈妈信的是哪国的佛教,也许是道教吧?她吃素又念经,拜好多的佛,有什么中华圣母和孔子,还提过耶稣呢……妈妈信了这个教以后,爸爸就不回家了,一定是爸爸讨厌她信教。我看来看去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妈妈不再到处求神改运了。记得小时候,她经常打听哪里的神和卦灵验,集集那棵老樟树就拜过好几回呢!她这样迷信,很容易给人骗去钱。爸爸每月寄来的钱,她用不完的都当香油钱送掉了,好可惜呀!”

“光弟,妈妈信教是求平安,最重要是求心安,钱只要够家用,其他的拿去寺庙供养也是积德,你不要心疼。妈妈只你一个儿子,她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你别操心钱的事,专心念书就好。”

“台湾将来怎么样都不知道,我们光念书有什么用呢?一退出联合国,日本也和我们断交了,无情无义,我们在世界上成了孤儿似的,将来‘中华民国’还怎么存在……”

“政治是大人的事,你现在还小,只管念好书,别管国家大事了。佛经上说诸行无常,万物变化到头来一场空,我相信政治上也是这样。我的恩师一再告诫:政治碰不得。光弟,切记不要去碰政治才好。”

“我真想找个山洞练功去,中国的内功和武术盖世无双耶!我们埔里得天独厚,四周都是山,我若练出一门独家功夫来,也可以像史艳文那样走遍天下去行侠仗义了。”

“史艳文那样的武侠并不是真有其人,你不要整天迷着他。”

“大姐,其实‘云州大儒侠’那伙人,我并不特别喜爱史艳文。我最佩服藏镜人,这个打不死的坏家伙才了不起呢!我们班上有一次表决,百分之八十的男生是藏镜人的死忠!”

“光弟,那些打不死的、会飞檐走壁或口吐剑光的人,除了在小说里,现实世界又哪里看得到呢?你好像喜欢活在幻想的世界里,也许你将来适合读文学,我们家出一个诗人或小说家也是好事。”

“我对书本没兴趣,为什么要把我捆在学校里呢?每天补习、考试,考进高中又考进大学,那样一路‘烤’个没完没了,干吗呀?完全是浪费生命!”

“光弟,我真是羡慕你能安心读书,不愁柴米油盐的事。你知道我念一点书有多艰难吗?我们这里清晨四点打板上早课,我都是三点半悄悄起身,到盥洗室(那里通宵亮着灯)读经。上人慈悲,中午让大家休息两小时之久,我常常只瞇一下眼,然后就起来念书。只要有一点空,我都不浪费。读经做什么?我想了解佛教,了解一切宗教。我看到许多不合理的事,但是我不知道它怎么形成的。如果我明白透彻了,我可能会安心接受,或者想办法改善它。海光寺的藏书眼看就读光了,上人曾说让我去留学,但是老人家近来身体很弱,我不敢提起。现在是第四遍读《金刚经》了,还觉得有收获。光弟,你试试静下心来念书,你会发现读书有如倒吃甘蔗,愈来愈甜呢!”

弟弟多少听进了姐姐的劝告,以后来信都表示成绩有进步,数理科目尤其出色。

澄清老和尚的健康确有滑坡现象。有一天带完早课,他忽然感到心跳紊乱,颜面紧绷,身子摇摇欲坠。承幽抢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师父。承佐连忙过来,两人扶了师父去禅房,让老人家躺下休息。尼师们关切地挤在门外探头探脑,各个忧形于色。

上人一再挥手表示:“我没事的,你们走吧。”然而他挣扎着却起不了身。

承依焦急地在门外提醒一句:“赶快带师父看医生吧!”

“嗯,先打电话问问宋施主,上人有病都找他的。”

承佐说着,出去打电话向宋医生请教。医生吩附病人躺着别动,当天中午就上山来探视了。

“师父,你八成是太劳累了,有事让手给徒弟做嘛!”

宋医生一面宽慰病人,一面听筒套上了耳朵。他仔细听了一回上人的心脏后,脸色略显凝重。

“还好是小中风,休息一阵应该就没事了,但是以后可劳累不得。”

老和尚遵从医嘱,果真下放并重新安排执事。采购仍由承幽负责,经忏交给承依负责去统筹轮值,每月两次拜经由承佐主持,上人只一旁督导。每周照常讲经,春节后开始的《妙法莲华经玄义》,养病中也没短少一堂,反而督促更严了。

“你们要写读经心得。”

大家都怕写心得,尤其是承幽。

承幽是常住里学历最高的,他读了两年师范大学,因为父亲生病而辍学回家,专心侍奉父亲。不料父亲缠绵病榻五年多后,还是撒手而去。经历了至亲骨肉人老病死的折磨,他决心出家了脱生死之关,从此没再回过学校。

“我有一个毛病,”他向承依坦白,“我从小不爱念书。经书比起来更像天书,读两页就想打瞌睡了。”

要交读经报告的前夕,他总是愁眉苦脸地问她:“你有什么心得没有?”

承依发现学历和禅悟画不上等号,倒是十分同情他,总是有求必应,慷慨地把自己的心得报告借他参考。她只叮咛一声:“小心师父说你抄袭哦!”

老和尚似乎明察秋毫,他给承依的评语是“优”,给承幽的不过“可”字。他从不说破,只在讲经时提了一句:“经书从来是开卷有益,哪怕抄写一遍也有功德。”

阿弥陀佛,承幽事后向承依表示,老人家真是宽大为怀。

岂止宽大,承幽后来的遭遇,让两人都体会到师父心胸的宽广和慈悲。

这年端午节后,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有位女客来寺里参拜。拈香后,她踏出大殿,站在门廊下对着左右厢房来回张望。

大殿西南角设有桌椅,挂了“知客处”牌子,由尼师坐镇轮值,提供香烛和免费经书。这天正好是承依当值,看到香客举止不寻常,便出门来合十问讯。

“这位居士要找什么人吗?”

女客也合十回礼:“请问师父,你们这里有一位台东来的和尚吗?”

承依心想,莫非找承幽师兄,但她还是小心地求证:“居士知道他上下怎么称呼吗?”

客人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他本名叫洪义雄。”

“我们这儿只有一位台东来的师兄,法号承幽。”

“是不是高高壮壮的?”女客用手比画了一下高矮和大小。

“承幽师父以前在高雄出家……”

“那就对了!”客人惊喜交加,急忙打听,“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承依慎重地问她:“居士找他有事吗?”

“有呀!我也是台东人,我是他……”

说到这里客人忽然打住了,红潮涌上脸颊,不胜娇羞状。然而犹豫了片刻,她到底鼓起勇气又说下去。

“我是他的未婚妻。”

承依大吃一惊。尽管先后进门,两人也比较谈得来,但她从未打听承幽的俗家姓名和身世,万万没想到会跑出一个“未婚妻”来。看这位女子,年纪约略二十出头,而承幽出家好几年了,这是何时定的亲呢?

事情来得蹊跷,承依感到有义务护卫同门师兄,不让他受到无谓的干扰。

“请居士回去吧,他已经出家了。”

“我知道,师父,您就行行好,让我见他一面吧!”

女的说着双眸闪闪发光,一脸热烈急切的神情。

心软的承依,一时犹豫不决了。

“师父一定要行个方便,让我见义雄一面,他妈妈想他想得一病不起……”

师兄还有母亲在世!承依更加惊讶了。天大地大,但哪里比得上父母的恩大呢?

“你到会客室坐坐,我帮你去找人。”

“多谢师父了!”

女子双手合十,感激不尽地连连拜谢着。

承依把客人引到东厢的会客室,献上了香茗。

男众寮房在东厢尽头,邻近三川殿。她站在走廊中挂着“女宾止步”的牌子下,远远喊了一声:“承佐师兄。”

须臾,承佐的头探出门外来。

“打扰了,师兄。有位香客找承幽师兄,说是他台东的同乡。”

“同乡呀……有什么事吗?”

“说是师兄的母亲病了。”

“哦……你等一等,我喊他。”

不久,睡眼惺忪的承幽边拉扯着长衫,慌慌张张地出门来。他跟着承依边走边问:“我妈妈派人找我,这人是谁呀?”

承依一听,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似大石落了地。

她刻意模糊了访客的性别,心里直念叨着是否犯了不打诳语的僧戒,以及严防男女的比丘尼戒律。如今大师兄又隐去母亲生病一节,明显是不想吓着承幽了,可见人同此心,都有一份善良意愿。本来嘛,放下屠刀尚且能够成佛,何况只是多年前的一场婚约,她相信以平常心看待是不犯戒的。

“师兄,你的同乡在会客室等你。”

她有意回避,便回到大殿,拿了抹布把纤尘不染的供桌和法器又细细揩拭一番,把供佛的花卉重新整理了一遍。她做事专心,一下子就忘了会客室的人,他们几时离开也没看到。

黄昏时刻,僧尼都到斋堂用药石,却不见了承幽的影子。

她和承佐互望了一眼,尽管满腹狐疑,却都默默地埋头用餐。师父病后就单独在方丈室用餐了,一时也没人在意承幽缺席的事。

第二天早课仍不见他的影踪。早餐后承依即被师父传去问话。在场的还有大师兄。

“昨天究竟谁找承幽来了?你说说。”

她不敢隐瞒:“一位女居士,她说是师兄的同乡,又说师兄的母亲因为想念儿子而一病不起。”

“这位女居士是谁,承幽的亲戚吗?”

“她说……以前是他未婚妻。”

老和尚和承佐一听,不禁面面相觑。

承佐惊讶之余,更加面露不满之色。他诘问承依:“师兄,你开始怎么不说客人是他未婚妻呢?”

承依愧疚地俯首不语。

“算了,业报要来,躲也躲不掉的。”师父的语气倒是不愠不火,接着问承依:“客人还说些什么没有?”

承依据实回答:“没有了,师父。”

老和尚挥挥手说:“那好,你下去吧。”

上人没有责备,但承依自觉惭愧,因而惶惶不安,总以为师兄的出轨和自己的疏忽有关。出于忏悔,她安单前诵读了一遍比丘尼侍奉比丘的“八敬法”,发誓要约束自己的言行。

承僖很快就把师兄的失踪和承依的不安联想在一起了。她一再追问,承依却不便多说。

“幽师兄有私事下山去了,他会回来的。”

两天后,承幽果真回到山上来。他去了哪儿?本人先就守口如瓶。

次日正逢每半月必定举行一次的“布萨”日,这天合寺上下一起开会,互相检讨半月来是否守戒,以自我批评为主,但也可以批评他人。

师父领着弟子拜佛并诵完戒律后,众人的目光都瞟向承幽,全等着听他自己坦白交待。

承幽在目光压力下承认自己急于探望母病,犯了不告而别的错误,甘愿领罚,但细节全略而不提。

大家颇为失望。承佐有意追问,不料老和尚对承幽的语焉不详并不追究,竟然顺着他的意思罚闭关三天而已。

澄清虽然重视戒律,但一向慈悲,“禁闭”也只是备而不用,因而关房就是方丈隔壁的书房,不外叫犯错的人闭门读书兼思过的意思。禁闭室和会客室隔着一条走道,它房门外锁,仅在面向走道的窗户开个小洞,大小方便递送食物而已。给师父送饭者顺便也给关房送饭,气氛并不严厉。

闭关的第二天,正好轮到承依送药石。她觉得热了一整天,师兄高头大马,一定十分口渴,特别为他多准备了一瓶冷开水。推开洞门送进食物时,房内人似有感觉,立即扑到洞口,低声招呼她。

“承依师兄吗?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她也低声回应:“没有的事……你妈妈的病呢?”

他叹口气说:“一言难尽,我以后告诉依师兄吧。”

“是,你多保重。”

离开后,她记起有条不能和异性共立耳语的比丘尼戒律,心里不禁叫苦。

我莫非又犯了戒?承幽师兄,你果真是给我添麻烦呀!

无奈,安单前她又翻开比丘尼戒律,认真诵读了一遍。

尼师都对承幽的事充满了好奇,但是知情者不做声,大家都没辙。甚至他步出关房后,也没人敢直接打听。人人都感觉承幽变了,以往活泼爽朗且笑口常开的人,如今静默多了,等闲不开口。

承僖没人处曾问了一声:“师兄敢情有心事?”

“有心事吗?”承依也只含糊以应,“有心事就该找师父告解去。”

真的,承幽没找她谈话,自己也不明白他的底细。

到了中元节,配合民间大拜拜普度阴间好兄弟,海光寺也举行布施和祈福法会。事实上,邻近的基隆市以中元祭闻名全省,从十四夜放水灯开始,十五日下午有普度和民俗表演,夜半更有跳钟馗送孤等,吸去了大量的人潮。海光寺却有大护法陈金元居士独力捐献斋供,并请到县议会的议员前来拈香祈福,因而十五日早上聚集了不少信徒。于是唱念、拜经和开斋等,从准备到结束,全寺忙了好几天。

事后上人停一堂课,也是暑热难当,体恤弟子辛劳,让大家歇息一天。

这天,尼众早斋后都回寮房补睡去了,只有承依捧了本经书上凉亭。

凉亭坐落山坡上,水泥砌的梁柱,屋顶覆以茅草,石桌石椅,朴素中另有一番雅致。春天种的栾树已长得枝叶茂盛,并挂了许多碧绿的花苞,桂花开始吐芽,风过处幽香扑鼻而来,添上蝉声彼落此起,暑意之浓简直赛过了陈年佳酿。承依读了两页经书,眼睛不知不觉就合上了。

“依师兄,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用功呢!”

听声就知是承幽,睁眼一看,果然是他,正摇着一把蒲扇走过来。

“我从来是考试才念书,真佩服依师兄这么勤奋精进。”

承依连忙放下书,起身向师兄行礼。

“师兄没去休息呀?”

“没有。我虽然不爱读书,也没有白天睡大觉的习惯。依师兄快请坐吧。”

两人隔着石桌对面而坐。承幽先为上次事件而连累她,再道歉一次。

“师父慈悲,并没有说我什么。”她耿耿于怀的是他母亲的病情。“你妈妈的病,好了吧?”

他歉意地笑笑说:“妈妈健康得很,哪有什么病!”

承依一愣:“令堂没病……那么所谓‘未婚妻’也是捏造的?”

“不,不,未婚妻倒真有其事。”

承依一头雾水,经过再三解释,才厘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承幽进师大时,即和一位女同学坠入爱河,双方订下海誓山盟。大二时父亲突然生病,且来势汹汹。他生性孝顺,当即停下学业,回乡去奉侍汤药。老人病情好好坏坏,后来转为癌症,竟缠绵床榻五年之久。他是长子,父母关切他的终身大事,早就属意邻家女丽珠了。丽珠小他七岁,印象中是个拖鼻涕的女娃娃,尽管“黄毛丫头十八变”,如今出落得美丽端庄,但他情有独钟,实在无法改变初衷。深知父母反对自由恋爱,他一直没胆量提起师大的女友。

父亲往生前一年,母亲希望按台湾习俗,让儿子娶进丽珠来为老爸“冲喜”。事到临头,他不得已才供出自己的恋情,并说女友分配到罗东教中学,一直等着和他结婚。不料老人非但不谅解,还坚持他和丽珠定亲,否则“死不瞑目”。母亲更是哭哭啼啼,百般指责他不孝。出于无奈,他只好答应先订婚,于是给邻家送去了一百盒喜饼。

办完父亲的丧礼后,他正想着怎么给自己解套,这时竟传来女友在苏花公路被砂石车撞死的噩耗。自称懦弱成性的人,不知如何应付这双重打击,他终于留书出走,跑去高雄出家了。

两年后,母亲找来道场了,吵着要他还俗回家,迎亲以传宗接代。不管他怎么解释,老娘就是不谅解。折腾两年后,他只得远走高飞,一路云游,最后在宝岛最北端的淡水落脚了。

听到这里,承依恍然大悟:“幽师兄出家,原来是为了逃婚呀!”

承幽咧嘴苦笑,满脸是无奈的神色。

“台湾就这么一点大,能逃到哪里去呀!这不又找上门来了?”

“还是劝你还俗去结婚吗?”

承幽只是长叹一声,等于默认了。

玩笑归玩笑,承依其实很同情他的遭遇。

“难为师兄了,经历如此坎坷,只可惜我们无法为你分忧。”

“依师兄肯听我倾诉,感恩不尽了。我无法在‘布萨’时坦白认罪,内心可是天人交战呀!真的,我非得找个人忏悔不可!”

她直觉感到自己不该是忏悔的对象。

“幽师兄,你的事要跟师父说才是。”

“嗯,我说了大部分。”

她不知道“大部分”是哪些内容,也不便追问。尤其是,他出走的这两天,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也许除了上人,对大家都是个谜吧。

“上人让我持咒念经,说这些都是前世的孽缘,都是业报,可是我……”是了,她知道,师兄语气的犹疑和近日来脸色的阴沉,都在说明他还有心结未解。

“幽师兄,你再找师父谈谈嘛!”

“我宁可先和你说一说。”

她受宠若惊地“哦”了一声,赶紧坐直身子,敛容以待。

“丽珠说她梦到我的大学女友阿翠,阿翠叫她来找我,让我和她结婚。”

他见承依没啥反应,连忙解释:“你知道,阿翠的小名是我叫出来的,这个称呼,我从没告诉过别人,包括我父母在内。”

这一说,承依才觉得故事有点玄了,不禁竖起耳朵,兴趣盎然地听下去。

“阿翠生前没来过我台东的家,当然也没见过我家任何人,可是她说起来好像住过我家,一切了如指掌哪!”

承依有些好笑:“这是丽珠说的,她是你邻居,当然是了如指掌嘛!”

“不,不止是这样……”

承幽一时不知怎么表达,竟焦急得伸手搔起刮得精光的头皮来。

“她说了很多极为隐密和隐私的事,这些事丽珠是绝无可能知道的……你是比丘尼,我实在说不出口……这种事你可是过来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承依不知他指的何事,只能约略猜测是男女之事,当下就含糊放过。倒是师兄似乎言之凿凿,让她想到民间流传的“抓交替”,即使大太阳底下也叫人起鸡皮疙瘩了。

“师兄的意思……”她猜测地表示,“是阿翠的魂附在丽珠身上,为的再续前缘吗?”

承幽听了眼睛一亮,立即放下蒲扇,顺手一拳就打在石桌上。

“正是!难道不是吗?天下不可能有这样巧合的事呀!”

她不知说什么好。上人一再指示要“正信”,不可听信神通之类的旁门左道,但承幽又说得活龙活现,实在不可思议。

“那么,师兄那两天……”

“我和丽珠去了台北。”他说着愧疚地低下头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全忘了自己出家这回事,一心只想着要找回阿翠。我是……一片一片地拼凑着,希望能够凑出一张完整的图……你懂吗,依师兄?我要知道是不是阿翠回来了。”

他说他像做梦似的,陪丽珠住了两天旅馆。那两天他是浑然忘我,既不计较时间的飞逝,连海光寺的人事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丽珠提起要订火车票回台东,他才黄粱梦醒,吓得一路奔回淡水来。

“反正丽珠也回去了,师兄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

她的劝告并未缓和他的迷惑和茫然。

“我怕这梦是醒不了喽!”

她不理解:“你为什么这样想?”

“妈妈要我回家,阿翠……嗳,是丽珠,她说她这辈子是洪家的人了,非我不嫁,一心只想生我的孩子……”

承幽的年纪和戒腊都大过承依,这时却像个迷途的孩子,向她投来求援的眼光。

“依师兄,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是一道问题,但听来又不是问题,因为答案若隐若现,只等着否决或肯定而已。

她沉吟半晌,不知怎么回应。

入佛门三年了,她知道出家各有不同的因缘,像她是走投无路,有人是看破红尘,师兄却是出于逃婚,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岂可轻易脱离道场?可是师兄若解除了婚姻的恐惧,结婚又能成全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其实也是功德一桩,有必要再过晨钟暮鼓的生活吗?

忝为同门,她理应帮助他坚定道心才是,何况自己也舍不得师兄离开。他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彼此又谈得来,已成了她通向外界的一扇窗子。道友难得,她但愿学佛道上能有他长相提携才好。

然而她生性诚实,面对着这道坦诚求助的目光,绝不忍作违心之论。

“师兄,你是不是考虑要还俗?”

“嗯,我就是拿不定主意……也怕人笑话,更怕人骂呢!”

她诚恳地建议:“找师父去!师父很慈悲,相信不会为难你。”

“真的吗?”大男人忽然变成胆小惊慌的孩子似的,毫无把握,“他上回关了我三天禁闭哪!”

她笑了:“那是你不告而别嘛!关几天不是很好吗?让你冷静地思考,好好地反省,可以把人伦和道义想想清楚嘛!”

他心悦诚服:“我服你了,师兄。我闷在肚里个把月的事,被你三言两语就消解了。师兄一定会修成正果,真的,你弘法的本事不在师父之下耶!”

她一听,惶恐地合掌求饶了。

“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了!承你夸奖,我一定努力修行就是。”

“依师兄的恩惠,我将来一定要报答!”

她还要谦虚,忽然念头一转:“你如果还俗了,可要当我的护法才行!”

他正色承诺:“不在话下!”

一周后,澄清成全了承幽还俗的愿望。

消息传开后,常住大感意外,当着承幽面不说,背后可是议论纷纷,颇多责怪之声。承依并未透露什么,承幽本人更三缄其口,却有人认定他是被一个女人勾引而堕落,既“有辱师门”,也“背叛佛陀”,犯了“欺师灭祖”的大罪。接着的一次“布萨”例会中,老和尚仅以“人各有志”就把还俗的事轻轻带过。

这天承依给上人送药石,碰到承佐在那里吐苦水。

“我少了这么个帮手,好些事找谁做呀?师父您不该让他跑嘛!”

上人微笑说:“你没听过‘铁打丛林流水僧’的说法吗?他一旦想走,我即使能留他的身,又怎么留他的心呢?众生根器不同,缘起缘灭,一切但求自在。”

承佐当面诺诺,出来后仍是满腹牢骚。

“以后,”他问大家,“谁愿意当采购呀?”

承僖勇敢地站出来:“我来做吧!”

“好吧,你先和承幽实习一次,以后自己可要独当一面了。”

承僖次日就和师兄下山买菜。晚上安单后,她和承依隔着蚊帐说起悄悄话来。

“出家男众比我们女众受重视,地位也高,师兄怎么舍得走呢?”

半天没听到回答,承僖又换了个问题。

“为什么出家的女人这么多,但是男人这么少呢?”

承依瞪大了眼,望着无边的黑暗,想了一阵才说:“因为女人比较苦。我们一定是前生造了孽。”

“嗯,女人是苦……烧香拜佛的多是女人,不苦又何必跑来求告呢?唉,但愿我下辈子别再当女人才好。”

“那就多多念诵药师佛的法号吧。”

“药师佛?”

承依告诉她,自己又读了一遍《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经里提到若有女人为苦所逼,愿舍女身,“若闻我名,至心称念,即于现身,转成男子,具丈夫相,乃至菩提”。

“经上说,东方的琉璃国里,佛土纯一清净,无诸欲染,亦无女人……想来信女到了极乐世界,全变做男身了。”

承僖很感动:“药师佛真好,我要找他的经来念!”

“你最好什么经都念,因为好多部经里都提到念经的功德,其中之一是来世不生为女人。”

“那好,我要多念经了。”

一日劳累,承僖感到心满意足,不假思索就转身呼呼入睡。

承依却开始对自己的答案加以反刍。念了两千多年的经,女人仍受困于生老病死,是否还另有解脱之道呢?抑或是命中注定,其实无关修行?她思来想去,想得头脑发涨了才昏睡过去。

承幽脱下袈裟告别海光寺那天,众人避嫌不肯和他话别。承依几经挣扎,才鼓起勇气送他出三川殿。

临别依依,他才走几步就频频回顾,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承依师父,我一定常常来看你,别忘了我是你的护法喔!”

承依合十说:“不嫌庙小,请常来奉茶才好。”

送走了洪义雄,她才体会到大师兄嚷叫“孤单”的苦衷。为了赚红包,许多尼师抢着出去赶经忏,她必须场场奉陪,结果耗去了宝贵的修行光阴。台湾的殡仪文化让她痛心,以前可以和承幽诉说,如今都只能埋在心里了。

七十年代以来,社会逐渐富裕了,人们对身后事渐趋铺张,丧葬采取佛教仪式的愈来愈多。其实很少有纯佛教仪式,多是佛道夹杂,还不脱民俗信仰。经济富裕免不了商业挂钩,色情也乘隙而入,往往在一场肃穆宁静的助念仪式后,棺木出门就加进了五子哭坟的花车,甚至女郎袒胸露背的清凉秀,以人多势众为傲,先前的庄严肃穆竟沦为一场喧嚣热闹了。

收了红包,领着一群唇干舌焦的尼师又去赶另一场时,她常扪心自问:出家修行究是为了什么?

经济富裕也惠及寺庙,香油钱多了,维修和伙食不再匮乏,其实经忏和助念可以减少,好腾出时间来进修。但是这种想法并不敢向上人提及,因为老人家勤于聚敛,钱财方面未见稍歇,甚至随着年岁反有增强之势。

有一天,承佐拿了张名单找她商量,她才有些领悟。

“上人已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岁了,我们做弟子的不能不为老人家的后事盘算一下。不管做什么,现在就得动手了,免得临时措手不及,懂吗?”

承依恭顺地回答:“师兄说怎么做,我们照办就是。我听上人说过要扩建道场,是这个意思吗?”

“哦,他想在后院盖个大楼,连名堂都取好了,叫什么……观霞楼!上人一直想办佛学院,但是我们这种小庙,何必这么折腾呢?不如给他修个塔来得实惠些。”

“什么塔?”

“灵骨塔呀!”

承佐说,不但要修个僧俗两用的灵骨塔,也要在旁边盖庙供奉地藏菩萨,让信众寄放骨灰后有个礼拜和歇息的场所。

“台湾人口增加这么快,眼看塔葬就要取代土葬了。海光寺别的没有,山坡地还不小,盖个塔保证一本万利。老人家早该动这个脑筋了,哪儿用得着四处赶经忏呀!”

承依有些不明白:“你是说,靠卖塔位,我们就可以少赶经忏了?”

“那当然!完全取消都行!”

承依想到不必赶场念经,立即精神抖擞起来。

“那……建塔和建庙的费用怎么办?”

“去募捐呀!”

他看承依一脸的茫然无知,有点好气又好笑。

“哎,你难道不知道,比丘的梵文意思就是乞丐吗?出家人伸手讨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必脸红气喘嘛!”

承佐扬了扬手上的名单说:“喏,你以后逢人就提修庙建塔的事,尤其是名单上这几位大护法,更要极力劝说,懂吗?”

“是。”

她恭谨地接过名单,看了一眼,认得其中几位,都是基隆、淡水和金山一带的殷富人家,常来庙里进香。她还不曾向人化缘过,不知如何启齿,但为了师父,为了佛教,她愿意竭力以赴。

“要告诉他们,捐钱修庙是积功德,钱捐得多的还可以把名字刻在墙上,捐献整根柱子的当然就刻在柱子上,以此类推,懂吗?”

“是。”

她还没来得及去募捐,就跟着师父卷进了一场笔战。

澄清长期以来在佛教月刊《海潮》撰写文章。年中看到一篇基督徒写的批评佛教的文章,指责佛教徒拜偶像是迷信云云,忍不住撰文批驳。最近那基督徒又撰文攻讦,说佛教僧团不事生产,也不会造福社会,迄今没盖过像样的医院或学校。

“承依,”师父交代她,“你替我去图书馆查一查,看台湾的佛教团体有些什么公益事迹,譬如盖医院。”

“是。以前听承幽师兄说过,宏法寺的开证法师正在筹办一个慈恩诊所,提供贫民义诊,不知办成了没有。”

上人点头赞好:“开证法师我见过,快人快语,敢作敢为,他要做的事肯定办得成。”

承佐听说她要下山查数据,非常兴奋。

“这些基督徒仗着蒋‘总统’和蒋夫人信仰基督教,三十年来公然打压佛教,太过分了!你多找一点资料,让上人狠狠批他们一顿!”

她在基隆图书馆管理员的帮助下,翻看了一大批佛教杂志。她发现基督徒的批评还真有道理,佛教界在社会公益上果然建树不多。一九六四年台中有莲社筹款建了间菩提医院,但佛教徒后来又退出了医院的协作,实际上没啥关系了。高雄县路竹乡的龙发堂收容精神病患,没有申请立案,实施的又是民俗疗法,一直毁誉参半。花莲有位比丘尼证严法师发了宏愿,要盖座现代医院,正处于筹募阶段。

师父对这个调查报告有些失望。

“我们办不成医院,主要是缺乏自己的医生和管理人才,”他说,“归根究底还是僧侣的教育问题。”

她觉得上人的分析有理,深深佩服了:“师父想办佛学院,真有远见。”

老人家却是长吁短叹起来。

“也只能在寺院中开班,‘教育部’禁止私人办大学,要兴学谈何容易呀!”

她不懂:“办学校是好事,‘教育部’为什么要禁止呢?”

师父盯了她一眼,淡然表示:“戒严时代一切要管制,尤其是思想。出家人照理是不问世事,连我也未能免俗地写过几篇‘反共抗俄’的文章呢。”

承依想起无端遇害的承佑师兄,默默点着头。

老人家倒不灰心:“私人兴学是中国人的传统,台湾办高等学校的禁令终有更改的一天,只怕我是等不及了。承依,佛教洗刷保守落伍的罪名,把‘死亡佛教’提升为安身立命的‘人生佛教’,就靠你们这一代了。”

上人的嘱咐像一副担子,骤然加到她肩上,她怕自己承受不了,又不敢违逆,只能勉强答应个“是”。

即使缺乏资料,老和尚护教心切,还是勉为其难地撰文反驳基督徒的批评。由于手指发抖,他先用口述,让她笔记下来,整理了之后再拿回来润色,然后重新抄写。

“承依,你文笔不错,有空可以写些文章投稿,我替你修改。”

她唯唯诺诺,却不敢动笔。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也不敢劳驾上人来加重他的负担。然而给上人誊稿的过程中,她学到不少用字遣词的奥妙,感到收获很多。

年底的一天,师父上课时,神色激动地开示:“美国和我们断交了!”

学员们顿起一阵骚动。怎么这样快?以后怎么办?长年来依赖美国的保护惯了,人家一旦撒手,大家都觉得被生生出卖了,不禁愤愤然。如今真像一部电影的名称《汪洋里的一条船》,孤苦无依了,难怪在座的个个脸色凝重。

师父说:“佛教徒也要关心国家大事,但是要具体落实到个人的岗位,做好每个人的工作。正因为前途维艰,我们不能懈怠课业的学习。打开书来,我们上课吧!”

承依发现,一向衰弱沙哑的声音,今天变得高亢有力,口齿也清晰多了,竟是她入门以来听到的最好一课。

上人激动的心情好像传染给她了,她开始关心时事,首先就是读报纸。

海光寺订了一份日报,送报的一早把它摊上知客桌后,很少有人去翻阅。上人用完早餐了,知客尼才把它送去方丈室。读报成了上人的专利和责任。

承依想先睹为快,早餐后不随大家回寮房休息,而是踅回大殿,坐上知客尼的位置。她打开报纸,飞快地读完了大小标题,然后小心地折回原状。轮值的知客尼反而对报纸视若无睹。

这天轮到她送早餐,就被师父问话了。

“你是不是每天读报呀?”

她想不妙,抢先读报的行径被捉到了,当下俯首认罪。

上人却欣慰地表示:“出家人要关心国家大事,报纸怎能不看?以后好好地读吧,不要只看标题。告诉知客处,以后九点才送报纸来。”

“谢谢师父!”

她几乎是小跑地赶去传达了。从此读报成为她每天最盼望,也最快乐的事。

“你们知道吗?好多人去美国大使馆抗议呢!”她读后还乐得和人分享新闻,“有个女作家把花生洒在外交部门口,用脚踩碎了向卡特总统表示抗议呢!”

承僖不懂:“为什么要踩花生?”

承佐抢着回答:“这个我知道!卡特总统的家乡出产花生呗!”

但是香客们提供的消息更加生动且多彩多姿,因为他们看的是电视。

比丘尼纷纷叹息了:“要是我们有个电视就好了!”

她们向大师兄提起,没想到他比谁都积极。

“得,我给上人提去!”

不知他怎么说又怎么张罗的,很快就有电器行的大德上山来义务架电线,不久一台免费的彩色电视机就搬进了斋堂。

承佐宣布:“每天进药石的时刻,看一小时晚间新闻!”

有了电视,更没人碰报纸了,承依却继续读报。新闻不再是她的追求了,反而是副刊吸引了她。通过副刊的文艺作品,她走进了大千世界,享受通往古今兼神游世界的乐趣。

出家真好,她常给承僖打气,在自己身上更是屡试不爽。出家三年多了,她苦读佛经,尽管囫囵吞枣,文字却大有长进,而阅读的乐趣更是有增无减。听说已有师兄去弥勒学院进修过,她希望师父记得让她去留学的承诺才好。

春节前两天,上人喊她去禅房。

“有个留学的机会,不知你愿不愿意考虑出门……”

“弟子愿意!”她惊喜交加,忍不住追问一句,“是弥勒学院吗?”

“不是。”老人家端详了她一阵,才淡然相告,“去美国念书。”

美国?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是上人严肃的神情告诉她,它确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国度,它也刚刚抛弃了台湾。

“师父,美国……我不去了!”

老和尚有些讶异,雪白的眉毛微微抬起。

“为什么?因为美国和我们断交了吗?”

她愣愣地答不上来。出国留学牵涉到大笔费用,小小寺庙哪里负担得起?上面那么多师兄,还没有人出国留学过,师父偏偏找个戒腊低的徒弟来问,一时把她搅糊涂了。

“断交和求学是两码子事呀!”师父开导她,“我们被孤立,其实更要走出去,不能和世界潮流脱了钩。你有机会去求学,责任更重了,知道吗?”

她嗫嚅着,还是不知如何回应。

上人微笑了:“你一定奇怪怎么会找上你。海光寺当然没有供学员出国留学的基金,是有一位不愿具名的居士,他捐了钱,指名让你去美国留学。”

她更加错愕不知所措了。哪位居士这么慷慨……会是洪义雄吗?他一走就音讯两断了。

“你不用管是谁,施和受都是缘分,也都有福报。”

老和尚接着表示,他筹划多年的观霞楼明年就可以动土开工了,繁忙可以想象,他其实很舍不得放她出国。

“但是俗话说得好,‘机不可失’,世事无常,要把握当下,懂吗?”

机不可失,她当然懂,连忙频频颔首,感谢的话倒是一句也没说出来。

“从现在起,你赶快念英语去吧。要全职念书。我会找台北的道场帮忙,请他们帮你申请美国大学。”

据说已有道场派人出国留学了,更有个别学成返台的,眼看僧人留学将蔚为风气。上人很高兴海光寺有机会赶上潮流,希望承依能为小庙打出字号来。

“社会上把留学当做移民之路,我们佛教可不能这样。你肩负师长和同门的希望,要早去早回才是。”

她恭谨地答道:“是,师父。”

“为了方便行事,你不妨入乡随俗,譬如留发及穿便服等等,到时自己掌握吧。你只要记住,比丘尼一样也要荷担如来家业,走到哪里都是在弘法利生。”

“是,师父。”

她不知怎么走出方丈室的,心情沉重到呼吸不畅,双脚宛如铐上了锁链,更是举步维艰。

承依要出国的消息传开后,同门都感意外。等上人说明是个别信徒的善举后大家才没话可说,除了羡慕,也只有祝贺了。

承僖是最激动的一位,简直就像她要出国似的。

“师兄,我就知道你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太好了,将来一定是台湾比丘尼的榜样!”

大师兄以激将代替祝贺:“怎么样,给我们拿个博士回来吧?”

承依满心的惶恐和惭愧,对这一切除了苦笑就是尴尬。美国是那么遥远和陌生,一个黄脸比丘尼如何在一群白人学生中求生存,光这个就是一道难题,遑论要学业有成。

有生以来,她瘦削的肩膀上第一次感受了千钧重量,也开始体会“荷担如来家业”是啥滋味了。

开春后,学校开学,她被安置在汐止弥勒内院,主修英语,兼修佛教史。

继光从姐姐来信中得知这个好消息,跟着雀跃不已。放春假时,母子俩兼程上台北看她,住在美心家。

弥勒学院星期日不上课,一早继光就叫了一部出租车,来接大姐回去团聚。

路上,他提起了父亲。

“爸爸听说大姐要去美国留学了,也很高兴,要给姐姐送行……”“不必了。”

承依怕说得太绝了有伤弟弟的感情,又客气地表示:“你替我向你爸爸说声谢谢。”

他随口答应了:“哦,好吧。”

父母分居多年,加上同母不同父的客观事实,让继光显得早熟。他已经安于李家一分为二,演成男人国和女人国的现状,凡事不追究,其实也是不知如何追究。他知道自己是父母眼中的娇儿,两个姐姐也疼他,只要念好书,考上大学就对得起大家了。

“大姐,爸爸要我搬到台北,好考这里的高中。他说台北的高中生才有可能考取一流的大学,是不是这样?”

承依避开正题,先问他:“妈妈肯陪你住台北吗?”

“不肯。”

“那就算了。你只要努力,住哪里都能考上好大学。”

继光哦了一声说:“我将来如果考上台北的大学,一定要陪爸爸住。他一个人住,好可怜喔!”

承依没有反驳,内心却暗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车子到了天母美心家的公寓门口,她才忽然觉悟,如今提到继父时已无恐惧和憎恨的感觉了。

入佛门真好,她想,果然能够修心养性,两三年就有成绩可以验收。

美心在天母租了一套三房一厅的公寓,花了不少钱布置,显得富丽堂皇。姐姐一来,她先带着参观一遍,神色间十分自得。

承依看到主卧房铺着双人枕头,床下有男用拖鞋,妹妹显然和省府那个官员同居了。真是业报呀!她嘴上不说,内心却深深叹息了。妈妈一生受的这个罪,女儿又重蹈覆辙,难道“婚外情”真有遗传不成?

但愿佛法能够度化沉沦情劫的众生,她暗自祈祷着。这一刻,她更坚定了求学之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度自己的妹妹。

这时门铃叮当响起,佣人阿琴提着大包小包的菜来上班。

美心说:“我生活简单,只请个半天工就够了。”

妈妈听了,羡慕兼感叹地表示:“我们家就数美心的命好,有人给她烧洗炊煮,年轻轻就享受人生了!”

继光不以为然:“自己动手,自力更生才好耶!”

承依夸奖他:“说得好,继光!”

美心却撅起涂得朱红亮丽的嘴唇,一迭声地抗议:“嗳嗳,没听过‘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吗?我不偷不抢,怎么就不能享受一点呢?”

她指着姐姐一身灰袍长褂,更加振振有词。

“安啦!我们家出了个比丘尼,等于买了双料保险了!杜家和李家真要造了什么罪孽,都有救赎了!这样打比方,没有错吧?”

说得母子都笑了。

真是一语道尽美心的性格,承依苦笑地摇摇头,也拿她没办法。

十年前,自己逃到台中和美心住时,为了谋生,做过佣人,也到幼儿园当过清洁工,一双手磨出了厚茧。那时三餐都是清茶淡饭,自己过得自在又认命。

美心不然,她拒绝粗工活,宁可去酒廊上班。“天生我材必有用”,她不愿枉费了青春美貌,矢志要钓个金龟婿才罢休。果然不久攀上一个客人,转去了时装展示业。后来碰上现任男友,不但踏足电影界,还迁居到台北来。尽管是金屋藏娇的“地下夫人”,她却毫无愧色,坚信算命的说她终有“得心所欲”的一天,也即有“正室”之命。

算命的话能信吗?记得以前无意中听过妈妈和婆婆聊起,说美心八字“命带桃花”,结局不是娼门就是空门,而大女儿倒是子女双全“命主贵”,谁知自己是第一个踏进了空门!

时势比人强,美心如今吃香喝辣多了,妈妈似乎也忘了算命的话,只道是“人各有志,不必勉强”而已。

承依宁可相信,一切是业报使然,因此多说也无益,只好顺其自然。

“来,难得一家人团聚,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吧。”

为了接待姐姐,美心翻了几本食谱才研拟出几道素菜,先让佣人试做;临时不放心,还亲自下厨帮忙,手忙脚乱了一番。如今先端上四个冷盘和一道罗汉斋,她自认为色香味俱全,专等着家人品评。

“先让妈妈尝尝看!”

在子女的敦请下,杜妈妈尝了口罗汉斋,闭上眼咂起滋味来。

“不错,咸淡恰恰好!”

妈妈茹素多年了,素食下过功夫,经过她的肯定,大家纷纷下箸。

阿琴很快端上来一道热炒,美心跟着报名:“猕猴拜天!”一会儿又是“秋葵献瑞”和“麻姑上寿”,名堂又多又吉利。

“美心,”承依说,“你可以开一家素菜馆了!”

“怎么样,还入你的法眼吗?”

美心说着,管自得意地笑起来。承依自是赞美好吃。

继光不会欣赏素食,妈妈每顿都是单做荤食给他吃,一时面对无鱼无肉的一桌菜,只觉新奇而已。

他有些担心地问大姐:“你们长期不吃肉,会不会营养不良呢?维生素B12只存在肉里面……”

美心抢着加上一句:“吃素的常常面有菜色,对吧?”

“你们别这么夸张好吗?”承依听得好气又好笑,“我们寺里,从师父到徒弟们,可是一点都不瘦呢!”

妈妈立即为她帮腔作证:“我们埔里有一位出家四十年的老和尚,吃得浑身胖嘟嘟、圆滚滚的,最近才动过心脏手术呢!”

“哦?”美心感到不可思议,“不是说吃素有益健康吗?”

“那也不一定,”承依适时更正,“一般的素菜都烧得太油了。”

继光问大姐:“听说海光寺素菜好吃,有什么秘诀没有?”

“没有。我们重视养生素食,少用油多用心,豆制品和蔬菜多样化,如此而已。”

“嗳,我不爱吃素,可不表示我反对出家喔!”美心说完还竖起了大拇指,“出家能到美国留学去,证明出家出对啦!”

这可是说到众人心坎里去了,大家顿时喜形于色。

继光问:“大姐,你去了美国,还会回来吗?”

承依一愣。妈妈和妹妹一时屏气凝声,目光全都投聚到她脸上来。

“当然,”她直觉地反问一句,“为什么不回来呢?”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还是心直口快的美心率先揭开哑谜:“我们都希望你别回来。”

她强调“我们”,俨然以家族的代言人说话。她以为美国片面断交,等于弃守台湾,如今人心惶惶,好多人都想方设法脱离台湾这艘汪洋中的孤舟,留学便是一个最方便的途径。

“你如果能像其他人一样,念出个学位,在美国拿了绿卡,然后把妈妈和我们接出去,那是功德无量了!”

“海光寺是派我出去念书,不是去移民的呀!”

承依的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美心问她:“那个提供奖学金的人,没说你一定得回来吧?”

“没有,不过我答应了师父要回来。”

“可是你师父并没有给你出学费呀!”

看看双方僵持不下,继光出来打圆场:“大姐不方便,那就等我出国留学好了。爸爸说了,他供我念书,将来若是去不了美国,他要上吊去!”

妈妈赶紧阻止儿子:“小孩子,不要口无遮拦!”

美心并不死心:“弟弟当然要留学,但是要等他念完高中、念完大学、受完军训……这是哪辈子的事了?他当然可以接爸爸出去。我听说了,办移民要直系亲属才行。”

她说到这里打住了,但是潜台词再明白不过,姐姐是她移民的希望所系。

这一来,承依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感到肩上又添了块石头,担子更加沉重了。

妈妈不喜欢美心出口咄咄逼人,赶紧出面为大女儿解围。

“佛说人生无常,谁知道几年后时局有什么变化呢?”她接着劝美心,“你好好地当电影明星,有的是出国的机会嘛!我们一直在说台湾是条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哪能说沉就沉呀?喏,我就不想离开台湾……嗳,我连埔里都舍不得离开哪!”

美心也省悟到自己操之过急了,不免有些惭愧,连忙带头转移了话题。

“哎呀,谈什么出国,菜都要冷了!来,大家吃菜!”

妈妈跟着话起家常,于是饭桌上又洋溢着温馨和乐的气氛。

下午,美心亲自叫车送姐姐回弥勒内院。

“姐姐师父,你安心念书吧,绿卡的事,别放在心上了。”

分手后,承依努力排除绿卡的困扰,埋头书本中。

澄清老和尚果然多方求托,找人介绍美国的高等学校,挑一所学风良好,最重要的是能免去托福考试。

那年夏天,继光考取了台中一中。也是这个时候,西雅图一所私立大学寄来了入学证明,欢迎承依法师去读英语,以后看情况修读学分和学位。

八月底,承依打点行李,在海光寺僧尼的祝福下,飞住美国念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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