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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慧莲

“阿莲师姐真厉害,驾着贺伯台风过海来啦!”

海光寺的勤字辈都这么调侃慧莲,也庆幸她赶在中正机场关闭前抵达,没被困在香港。

“准备了让你去大陆游学两年的,怎么提早回来了?”

她从浙江天台寺打电话请示,上人就是这句问话,见了面仍未改口。

“师父,我太想念台湾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虽然有些避重就轻,因为这一年里萦绕心头的是当面叫不出口的母亲身影。母女相认没多久就奉命去大陆游历学佛,固然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内心却是万般不舍,好像还没补回撒娇的童年时光就又生生被隔离开了。失而复得的妈妈不在跟前,让她刚弥合的心灵缺口又有崩溃之虞,怎么也是一份缺陷。理性告诉她,妈妈以前没有抛弃她,现在更会爱她,这是超越儿女私情,一种永生的长情大爱。就是这样的爱也还是让人思念渴盼,很快就凝聚成浓得化不开的思乡之情,一份理不清的惆怅。就这样,她带着乡愁在大陆闯荡;乡愁让人神魂牵挂,也是返乡的最佳借口。

她们这一代在“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的口号里长大,偏偏她选择了“六根清净”的比丘尼行业,被同学视为“另类”。另类非异类,偏偏亲情在传统佛教里不宜宣之于口,幸好多的是返乡的借口。

“佛教在台湾的发展比大陆快多了,可以做的事更多啦!”

可不,一回来就发现全寺忙于准备南投赈灾的事。暌违整年,上人清瘦多了,双眸更显深邃明亮,一袭长衫轻飘飘的,正是慧莲心目中仙风道骨的高僧模样。只是上人眉宇间不时闪过抑郁神色,尤其母女久别重逢竟顾不上多说两句,让她感到委屈外,又不胜担心。赈灾诚是好事,但心事重重又食不下咽的样子,是否操劳过度了,抑或身体欠安呢?慧莲急着找答案。

大师父退休不管事了,当家的是五十出头的二师父,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令人望而生畏;三师父数下来,几位师父多少有些道貌岸然,仅有八师父承禧是例外。这位师父比上人小几岁,四十不到已显得富态了,想是性情开朗以至心宽体胖之故。她对小辈的不摆架子,对上人则是亲爱兼死忠,处处都护卫着上人,这正是慧莲私下打听的最佳人选。

“八师父,上人身体还好吧?”

“很好呀!她听说你要回来了,可高兴得很哪!”

八师父跟着笑呵呵的,好像说的是自己的事。

“上人跟我说了,你剃度时要邀你外婆和姨妈,也叫你弟弟从日本回来观礼。阿弥陀佛,你们一家人又可以团圆了!”

慧莲知道妈妈对自己的事早作了安排,好生欢喜。

“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八师父说,去年台北县八个比丘尼道场联合组成比丘尼协会,向“内政部”登记了,会址是海光寺,住持被推为首届会长。

“以后,我们自己可以开坛授戒了!”

慧莲欢喜之余,才说出自己的挂虑。

“我看上人胃口不好,又不大说话,还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呢!”

“唔,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年年有台风,上人不知怎么对贺伯台风特别关注,几次挂电话回埔里呢!”

“是吗?”

慧莲嘴上不说,内心不免暗笑,妈妈想是太久没回老家了,竟忘了埔里有中央山脉庇护,是台风很难刮到的洞天福地呀!

“我是竹山人,南投算我最熟了,”她找上人的大弟子勤耕商量,“我陪你们去发放救灾物资吧,哪里需要劳驾上人呢?”

勤耕觉得有理,就去请示,不料上人很坚持。

“我二十年没回老家了,正要顺便去埔里走走。”

彗莲十分想念外婆和姨妈,谁知上人偏偏叫她留守淡水。

“我去把你外婆和姨妈接来,阿莲,你先作好准备吧。”

上人只带着勤耕和谢雯雯,租了一部九人小巴,载着日用品匆匆上路去。

夜里就接到勤耕的电话,说姨妈割腕自杀,已送去埔里基督教医院急救中,目前尚未脱离险境。

“天呀!为什么要自杀?外婆……她在哪里?”

勤耕是一问三不知,只翻来覆去地表示:“我早说上人有神通,大家都不信,喏!这不是一到埔里就打电话找师姑了吗?如果不是那通电话,一切就太迟了……我明天再给你电话。”

尽管慧莲急得团团转,第二天却音讯杳然。她拨去外婆家,整天没人接听。直到晚上,勤耕才来电话报平安,慧莲已茶饭无思到人快虚脱了。

两天后,上人果然载回外婆和姨妈。

慧莲从没见过姨妈这等模样,一头乱发如鸡窝,脂粉不施,满脸憔悴,显得倦怠不堪;裹着纱布和绷带的左手腕一直搁在心口,似乎那里才是受伤的位置;以前穿了高跟鞋还健步如飞,现在穿了绣花拖鞋竟然步履蹒跚,简直比外婆还显老迈呢!

外婆想必熬夜过度了,只见她眼窝深陷,脸色煞白,刚大病过一场似的。她见到孙女就一把揽进怀里,告慰似的喃喃自语:“老天保佑,你可回来了!”

慧莲忍不住撒娇起来:“阿嬷,我好想你喔!”

“阿嬷也想你啊!乘孙,你可不能再走了……你们都不要走,不要丢下阿嬷一个人……”

老人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慧莲连声答应着:“不走,不走,我永远在这里陪阿嬷。”

她和姨妈见面时,后者以未受伤的膀子默默拥抱她,似乎种种离情和哀思尽在无言中。

上人是最镇静的一位,似乎超脱了生离死别,一副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笃定相。

她沉着地吩咐大家:“美心需要安静,不许外界打扰,生人熟人的电话都不接。海光寺也不接待记者,任何人问起美心的行踪,一律保密。”

慧莲不明就里,但也和众尼一样,遵命如仪。

上人责成八师父和慧莲负责照顾外婆和姨妈。

安单时,八师父有意轻松气氛,望着外婆的头发说:“师嬷,你不必染头发了,就等着全白,一头银发可是水当当耶!”

“八师父还是爱说笑。”

外婆嘴上这么说,嘴角倒是难得地绽出了一朵微笑。

慧莲这才注意到,几时外婆的头发白掉七八成了。听说外婆年轻时是集集有名的美女,老了也在意容颜,出现几缕白发就想染黑了,只因上人不赞成而作罢。上人相信染发剂有致癌物,不要妈妈触碰。慧莲倒不在乎致不致癌,她这代人好在头发上炫耀,许多大学女生染出各种颜色,男孩子也竞相比“酷”,她不烫不染反而被目为“反潮流”。

“阿嬷,你要染就染成全白的,看起来一定‘酷毙’了……我是说,美极了!”

美心听她论美容,在一旁感叹说:“美有什么用,不但‘色即是空’,还徒然招惹麻烦呢!”

八师父安慰她:“生命无常,过去种种只当做一场梦好了,要紧的是把握当下。师姐先好好休息,养好了身体再作打算。”

外婆也跟着劝她一番。

安单完毕,八师父在寮房门口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就带着慧莲走了。

上人果然有先见之明,从美心进寺起,电话就多起来,寺里遵命一律守口如瓶。有个别记者闯上山来,也被知客技巧地挡掉了。如此防得滴水不漏,八卦新闻捕风捉影了一阵,终究炒不起来。

姨妈人在寮房休养,近在咫尺,慧莲反而不敢打听她自杀的原因。还是次日早课后,慧莲被叫去会议室开会,才知道姨妈是抗拒非礼反被倒打一耙,不堪诬蔑造谣才愤而轻生的。

上人以平静的声调问道:“像这样的事,大家以为该怎么办?”

凡是不执事的尼众都出席,耕、读、诗、书四位勤字辈的到齐了,连老态龙钟的大师父也拄着拐棍来,并且踊跃发言。

大师父以为姨妈能全身而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最好息事宁人。

“难得这位活佛已修到一宗之长了,”她说,“成全他的名誉也有功德嘛!”

监院也有此意:“差一点闹出人命来,活佛会闭门思过才是。”

“什么‘活佛’,焦芽败种呗!”八师父尽管不以为然,却也顾全大局。“就怕张扬开来,整个佛教界都没面子哪!日久知人心,不理睬也罢。”

勤读不以为然:“正因为是焦芽败种,更该早早拔除才是!”

“对,告他性骚扰!”勤字辈的都附和她,“不给他一个教训,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受到伤害呢!”

“阿弥陀佛,别看得这么简单吧!”大师父期期以为不可,“两人之间的事很难佐证,若告不成的话,小心落个谤僧毁佛的罪名!”

勤耕忍不住问她:“如果容忍下去,那不就是……姑息养奸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大师父以老成持重的口吻分析了,“那么大的道场,就不信各个都那么容易受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菩萨会有安排的。最重要的是,这种事赶快淡忘掉最好,再要张扬起来,对美心师姐又是一番打击……这种打击,如今有个流行名词了……”

勤读抢着回答:“二度伤害!”

“对,对,叫二度伤害。”

慧莲发现,年轻人都主张给姨妈讨回公道,但是长辈师父们都很谨慎,偏向息事宁人。她早为姨妈愤愤不平了,碍于身为住持之女,才勉强克制自己,怕落人强出风头的把柄。她崇拜母亲,一年前就发誓要努力修行,一心协助母亲的志业,让母亲以女儿为傲才好。

“慧莲,你怎么看呢?”

她正憋得胸口发闷,忽然听到上人点名,连忙坐直了身子表态。

“我主张找律师告他!”

勤字辈的都大声响应:“对,告他!”

上人耳听八方,这时沉吟片刻,当即做了决定。

“我找美心谈谈,她愿意的话,我们就帮她找律师提出控诉。”

那天下午,慧莲被找去方丈室。

“你姨妈同意走法律途径讨取公道,”上人告诉她,“我们道场的律师比较擅长婚姻法,现在牵涉到宗教,也许要另请高明。你以前在报社做事,能不能找些这方面的信息?”

“是,师父,我马上去问。”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你尚未圆顶,要进出法院也方便些。”

“是,师父。”

她并没有找报馆,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潘怡保。一年不见了,她非常惦念这位兄长也似的朋友。辗转几通电话,终于在马祖找到了人。

“慧莲?是你呀!走了一年没消息,你好让我惦记喔!我天天为你祷告,求天主保你平安哪!”

“谢谢你,天主有没听见我不知道,我可是感受到了!我也祈求佛陀保佑你耶!”

互道一番问候之后,她说出姨妈受辱的事,问他可有合适的律师人选。

“你算找对人了!我们有位金弟兄,很热心也很有经验,两年前受理过性骚扰的案子,结果打赢了官司,你们找他准没错。”

慧莲很高兴:“你赶快给我电话……不,你先替我找找金律师,好吗?”

回答她的是一串朗朗笑声。

“我说慧莲,天主当然是听到我的祷告了!你知道吗?我刚买了机票,明天就要飞回台北休假啦!”

“这么巧?”慧莲一阵惊喜交加。“那是……佛陀也听到我的祷告耶!”

“好啦,我们别争了!我说天主和佛陀是‘二合一’,行了吧?”

慧莲俏皮地套用了一句流行语:“虽不满意,但可以接受。”

怡保于是答应她,挂了电话即联系金律师去。

两天后,她陪姨妈上律师楼,怡保早等在会客室里。

慧莲给两人作了介绍。

姨妈的神色已大为好转,开始淡施脂粉了,衣着却朴素得近乎出家装扮。她瘦了几公斤,身材苗条如少女,一举一动显得楚楚动人。出门时戴一副深蓝色太阳眼镜,进了律师楼也不摘下。慧莲不知道她是久不出门眼睛畏光了,还是宁可隔着有色眼镜看世界。

“怪不得慧莲要出家,原来是一位帅哥神父呀!”

姨妈和怡保握手时,又是打趣,又是感叹。

怡保只当笑话而泰然自若,慧莲却很尴尬,还好金律师及时出来打岔,大家又重新彼此介绍一遍。

金律师对慧莲说:“王小姐,如果当事人不需要陪伴的话,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姨妈毅然表示:“我不用人陪。”

律师点点头,就把客人让进了办公室,留下怡保和慧莲在外等候。

慧莲不得不佩服姨妈,她戴了有色眼镜还能慧眼识英雄。现在的怡保既俊秀又庄严,而且容光焕发。马祖的阳光把他的手脸晒成了健美的古铜色,肤红齿白,像煞电影里的美洲印第安人。

听说他还要待一年马祖,慧莲忍不住惊叫了:“哇!到明年你不是红人,而是黑人了!”

玩笑归玩笑,她到底难掩好奇之心。

“马祖是蕞尔小岛,你在那儿能做什么呢?”

“太多了!”怡保告诉她,“一共就是三位修女,要维持天主堂、幼儿园、英文班,加上医疗工作,实在忙不过来,我可是唯一的壮丁兼帮手哪!”

他介绍了一下情况,特别赞美比利时修女石仁爱。

“快八十岁的老人了,还每天拎着医箱,翻山越岭去访贫问苦,给瘫痪的老人翻身、擦澡,马祖人都喊她‘姆姆’。”

“姆姆……就是妈妈的意思?”

“嗯,她是妈祖再世!”

正是,她完全同意,否则怎么解释一个外国人会跑到无亲无故的马祖岛去服务穷人呢?

“姆姆说,她是为了送天主的爱才到马祖去的。天主的爱,就是爱每一个人。”

她听了大为感动:“爱每一个人……说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呀!”

怡保点点头说:“这正是我选择在马祖修行的原因。”

他问慧莲,什么时候剃度出家?

“年底吧。我们海光寺有位阿珠姐,带发修行十多年了,她听说我要出家,也决定和我一起圆顶!”

怡保温文地望着慧莲,疼惜地表示:“我支持你出家求道,但是很舍不得你剃掉头发,尤其还要在头皮上点火燃烧……”

“没那么可怕啦!”她喜滋滋地告诉他,“大陆早在一九八三年就明文禁止‘爇顶’的陋规了。我妈妈一向勇于改革,上一个弟子勤书就没烧戒疤了。”

怡保鼓掌叫好,表示放心也兼祝贺她免受皮肉之苦。

“你妈妈很有勇气。本来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也’!”

“是呀。妈妈和我都以为规章制度是人为的,要随时空修正,也就是戒律要现代化和本土化才行。佛教传来中国后,唐朝的百丈制清规,就是那时的现代化和本土化嘛!”

她解释说,烧戒盛行于元代,是为了便于区别喇嘛和汉僧,其实是对汉僧的侮辱和歧视;明清时代也怕有人躲避兵役而混充和尚,陈规陋习遂延续下来。

怡保另有感受:“烧戒让我想到美国的西部电影,给牛只打烙印是怕它们跑掉了难以辨认,但人到底不是动物呀!”

慧莲表示同感,但也指出点戒有同门相认的意思。以前的中国僧人凭外表和戒牒可以四处云游,逢寺挂单,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台湾渐渐行不通了。

“妈妈说,现代人讲究隐私,除非预约,道场不随便让人挂单,戒疤和戒牒都失去意义了。虽是这样,幸亏我们庙小,妈妈很会团结全寺老少,否则破除一条陋规困难重重呢!像比丘尼之间改称师姐,刚开始还有人反对,以为女人成不了佛,非称师兄来装男人不可。”

怡保深表同情:“天主教和佛教都是古老又保守的宗教。不过你别灰心,保守是择善而固执,并不等于绝望。希望就在我们年轻一代身上,是不是?”

她同意:“我就是在我妈妈身上看到改革的希望,才决定出家的。”

他表示佩服:“令堂真有胆识和毅力,她是台湾佛教现代化的实践者,这方面,你们佛教又比天主教进步了!”

“怎么说?”

“我们修女的地位就没有台湾一些比丘尼的地位高。”

他说,台湾和全球一样,修女数目远远多过神父,但是神父再怎么缺乏,教庭就是不考虑晋升女性当神职人员,对众多修女来说很不公平。

慧莲听了叫起来:“哇,怡保,你是‘奇货可居’,‘神’途无量啊!”

正说笑间,金律师送姨妈出来了。

律师对慧莲说:“我两天内就会代表当事人送出存证信函,要求对方公开道歉并赔偿。”

慧莲表示了谢意,大家就告别下楼来。

慧莲邀怡保到海光寺奉茶,但他急着要回鹿谷乡探望父母,约了后会有期就分手了。

在出租车里,姨妈迫不及待地责备起外甥女来。

“你怎么回事,这么一位帅哥竟然让他跑掉了?暴殄天物呀!”

慧莲摸熟了姨妈的脾气,乘机撒娇兼开玩笑说:“姨妈,你这么小看我,为什么不倒过来说他呢?”

“对,对!我们慧莲秀外慧中,这家伙太不识好歹啦!”姨妈说着,忽然长喟一声,“我说呀,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看姨妈一脸正经,慧莲不好意思再嬉皮笑脸了,一时沉默起来。

她在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的确对怡保十分倾心,只是跨不过怡保设下的这道兄妹鸿沟。她进入大学后,怡保便坦承走神职道路的意图,同时鼓励她交男朋友,自己愿意当她的军师。追求她的大学生并不少,但就是擦不出火花来。大三时曾和一位高年级的物理系学生约会了七八次,终于受不了对方汲汲营营于肉体欢乐的举动,主动打了退堂鼓。

也许是怡保完美的形象让其他男孩子相形见绌,或者她也继承了母亲的基因,总之自己也不明白何以难坠情网。

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她们同室四个女同学都为男生倾倒过,有失意或失恋的,也有移情别恋或受骗或背叛,有一位甚至企图仰药自杀,只有她有惊无险地度过四年光阴。怡保常去看她,带她出去看电影上馆子,呵护备至。曾有同学羡慕她和怡保是“天仙配”,等听说他要去当神父,还惊讶得尖声抗议。

“王慧莲,你怎么可以让帅哥跑去当神父呀?”

那种责备和不解,和姨妈如出一辙。

“我知道啦!”姨妈忽然大梦初醒似的叫起来,“潘怡保是同性恋!”

“姨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她说着狠狠白了姨妈一眼,“现在的年轻人想出家的多着哪!我自己就觉得是很好的生涯规划和选择,难道我像是……”

碍着前座的出租车司机,她勉强打住舌尖,没让“同志”两字溜出口。

“很好的生涯规划和选择……”姨妈略作沉吟就加了但书,“要看什么道场,你妈的道场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怡保也这么说。”

“是吗?”姨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你俩宗教不同,倒臭味相投!”

回到海光寺,两人先去东厢书房,上人正陪着外婆在品茗闲聊。

慧莲向上人报告:“金律师说,两天内就会发出要求道歉和赔偿的存证信函,这是先礼后兵的步骤。”

“那好,”上人对姨妈说,“这事有律师操心,你就安心调养吧。”

姨妈却说:“我想出家。”

慧莲和外婆都感到突兀,狐疑的目光先扫向姨妈,随即锁住了上人。

上人淡然笑问:“一有挫折就想出家,美心,你还是把道场当避难所吗?”

姨妈说:“阿莲和阿珠姐要正式出家了,师父也顺便给我剃度吧!”

上人仍然不为所动:“出家是何等大事,哪能搭顺风车呢?”

外婆赶快出来圆场:“美心,你何必着急呢?出家的事慢慢来,哪天因缘具足了再说不迟嘛!”

姨妈不再坚持,但表示要回家休养去。

外婆说,姨妈新交的一对朋友严氏夫妇,要来埔里找退休住的房子,她也要赶回去作陪,正好送美心回去。

上人挽留不住,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饭后才送她们下山。

海光寺开始了整修大寮的工作。这是阿珠姐的要求,她掌厨十几年了,认为因陋就简的厨房需要彻底翻修才行。她早说动了一家装修公司,愿意廉价改装,从纱窗、碗柜到煤气灶,全都焕然一新。阿珠姐强调,灶头、流理台和冰箱不能形成一条线,要组成三角形才有利灶头师父的操作。

上人表示佩服:“原来家具要怎么摆设,阿珠姐还有一套学问呢!”

阿珠姐抿着嘴笑:“没有学问啦,不过是我常年做饭的体会罢了。”

上人请工匠顺便刮掉大殿香炉上的年代,把“民国”改回原来的“大正”。

她说:“要尊重历史。宗教归宗教,政治归政治,不要混为一谈。”

慧莲这才注意到,这座大殿建于日治时代,而香炉和东殿的观音神像是庙里年代最久的两件宝贝,已被香烟熏得黑漆漆的。她想起大陆的寺庙,几十年不许烧香后,一旦开禁了,信徒便大把大把地烧香,不但空气污染,火灾机率也很高。相比之下,海光寺清爽多了,原来春天已开始禁点蜡烛和烧金纸,线香规定一人一支也仅三寸长,大大降低了浪费和污染。

外婆有些不以为然:“俗话说:有吃有行气,有烧香有保庇,有烧金就赚大钱嘛!一下子禁这么多,人情味不嫌薄了一点吗?”

“妈妈常说‘心诚则灵’,”上人安慰她,“那么烧一支香也和烧一把香一样了。”

慧莲暗赞一声“酷”,却也考虑到一般善男信女的信仰习惯。

她问上人:“只有海光寺这样做,信徒能适应吗?”

“当然可以。只要善加引导,信徒都能接受。寺庙卖香烛有收入,我们不卖,免了营利的嫌疑,信徒更相信是诚心在做环保。”

说到环保,慧莲觉得海光寺做得很好,到处有“请节约用水”、“请自备碗筷”的贴示,垃圾也分门别类做资源回收,菜园做堆肥,一切井然有序。

她自动请缨:“师父,以后环保的倡导工作,让我来做吧。”

上人欣然允许:“也好。你姨妈的官司也一起交你办了。”

过几天,慧莲接到金律师来电。

“菩提岩有回音了,他们的律师表示,住持否认所有的指控,尤其否认有日记存在的事。”律师口气严肃地查问了,“到底有没有这么一本日记?”

“应该有吧……”慧莲也有些迟疑,“我姨妈不会说谎的。”

“法律不能自由心证,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和会不会说谎无关。”

“好,我去问清楚再回你电话。”

当天,她请假去台北看姨妈。

姨妈听到菩提岩诬她栽赃,气得跳脚大骂。

“金身活佛你这没良心的!我要是撒谎就不得好死!”

她看姨妈发作了一阵,觉得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还是冷静要紧。

“姨妈,你回想一下,怎么知道人家对你的日记断章取义呢?”

“我亲眼见到了嘛!”

“什么时候?证据在哪儿?”

姨妈愣了好久。终于她默默起身,回卧房去拎来一只皮包。

“这是我出院时,埔里基督教医院的护士交给我的,一直懒得打开看。”

慧莲忙不迭一把抢过来,打开皮包翻过来往外倒。顿时哗啦啦,口红、粉扑、眉笔、镜子……纷纷掉下来。她再伸手往里头摸索,便扯出一团纸来。

姨妈眼尖,立即叫出来:“就是它!有两张!”

她把纸张舒展开来,果然是两页复印纸,大段文字涂黑了,旁边加了许多不同笔迹的眉批。她飞快地读了一遍,立刻就明白姨妈为什么要自杀了。

“且看律师怎么说!”

她立即赶到律师楼。金律师看了一眼文件,顿时双眼发亮。

“原来真有一本日记!行!这下子他们想赖也赖不掉了。”

一星期后,金律师来电,说菩提岩没有反应,有可能是拖延战术。

“你问一下杜美心小姐,要不要正式递状控告?”

姨妈一时犹豫不决。一旦提起控诉,不管成败如何,立即就是社会新闻一桩,自己可能被媒体炒得不成人样。这还不说,绯闻势必打击了佛教界的清誉,自己有两位出家的亲人,岂能不考虑后果呢?

“姨妈,你别在乎对佛教界的负面影响,”慧莲鼓励她,“揭发开来,也给佛教界很好的反省机会嘛!”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姨妈坦白表示,“还是让你师父裁决去吧。”

上人听了,略微思索就吩咐了:“先搁几天,给他们一点思考的时间。”

第二天,众尼用过药石后在斋堂看电视新闻。荧幕出现一批民众在一座大庙前慷慨陈词的镜头。记者报道,埔里中台禅寺前有家人前来寻找亲人,因住持闭门不见而引起家长愤慨。其中有一位是知名艺人,他说妹妹参加中台寺举办的暑期佛学营,结果竟剃度出家了,他要求惟觉老和尚务必“让我妹妹还俗”。

一位妇人说,她女儿十天来音讯杳然,问了中台寺,说是“剃度名单中无此名”,妇人不信,怀疑是“引诱或强迫”剃度了,特地赶来要人。“还我女儿!”她叫嚷,“我供养女儿读到大学,她怎能出家呀?”

另一个妇人说:“我辛苦养大了儿子,这一出家就绝子绝孙啦!”

一位比丘代表寺方出面解释,说这回共剃度了一百五十位新戒,包括廿多位未成年者,目前全分发到不同寺院去赡养修行中。

他强调:“宪法保障人身自由,成年人有权决定是否出家。未成年的出家众也都有家长同意书,根本不存在‘引诱’或‘强迫’出家的事实。”

家长纷纷诘问:“我女儿现在人在哪里?”

比丘拒绝透露。

气愤的家长纷纷向记者表示:“中台寺不交出人来,我就到法院告去!”

镜头转过后,海光寺的尼众都感到事态严重。

有的说:“出家是大事,怎么能瞒着家长呢?”

有的说:“这么多人要出家,何必找未成年的人剃度呢?”

“不对,”八师父指出一点,“那些闹事的都是成年人的父母哪!”

年轻的尼师较同情中台寺的处境,勤读就说:“子女成年了,当然有选择出家的自由才对。”

勤诗跟着点头唱和:“这些e世代的年轻人,才不理会传宗接代的事呢!”

两鬓露霜的阿珠姐也同意:“台湾这么富裕,不需要‘养儿防老’啦!”

议论了一番,大家转而请教上人的看法。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她既肯定又不免提出警告,“但是中国人自古就讲究‘情理法’,先照顾人情世故,然后才讲道理,不得已才诉诸冷冰冰的法律。”

勤礼说:“出家人不打妄语,如果明明剃度了,中台禅寺为什么要说‘名单里查无此人’呢?”

上人吟哦半晌说:“也许是应了新戒的要求,暂时不要让家长知道吧。这叫‘方便妄语’。就像你姨妈住我们这里时,怕炒八卦新闻,我们也否认她在海光寺一样,都是应当事人的要求或为当事人着想。”

上人担心的是,中台禅寺这种据理力争的强势作风,可能招惹麻烦。

果然,事件的发展不出所料。在县议员的关说和媒体压力下,中台禅寺为艺人之妹举行了还俗典礼。谁知事件有如滚雪球似的,家长们纷纷要求比照办理,却出现子女不愿还俗的抗拒场面,结果是十八位家长按铃控告,迫使南投地检署以“妨害家庭”的罪名传讯惟觉老和尚。

尽管罪证不足,事件后来不了了之,但是几天来电视日夜报道,报刊长篇累牍的评论,“中台寺剃度风波”不但台湾炒得红火,也是海外华侨的话题。中台寺是佛光山、慈济和法鼓山之后的新秀,合称台湾四大佛教道场,却因剃度程序上一点瑕疵,便遭受舆论挞伐,佛教界都表示惋惜。

海光寺内部也议论纷纷。

“学佛一个夏天就决定剃度,太快了吧?”阿珠姐很不以为然,“我出家十几年了,现在才想到剃度呢!”

八师父乘机问上人:“太快当然是不好,但是我们几年才度一个出家人,是不是又严格过头了呢?”

慧莲知道大家都希望上人多开方便之门,因此也跟着争取。

“我们不必像佛光山那样,在海内外广建道场,”她说,“但是多收些弟子也好帮助师父推广妇女救济的志业,是不是?”

上人笑笑说:“台湾这么小,道场何必竞相比多又比大呢?我们海光寺人少是事实,但是来了就不走,一个人顶两个人的用场,不也很好吗?”

众人听了都没话反驳。

剃度风波未了,忽然又爆出一伙宗教骗徒的案子。有个自称宋七力的教主控告女会计侵占公款,官司判赢时,会计出于报复,抖出他利用影像合成手法洗出“分身”照片的骗局,一时社会哗然。

慧莲慨叹科技竟沦为诈骗手段,连宗教界行骗也不后人,真不可思议。

原来八年前,鱼贩出身的宋某人因违反票据法入狱,和囚犯郑某串通行骗来打发监狱岁月。他自称梦中得道,具有神通,两人一搭一唱,唬人无数。出狱后这套花招变为糊口本事,又结合某摄影师,设计出“分身”照片,合伙在竹东招摇撞骗,信徒买了照片挂在家里据说可以蚊蝇不进。次年上台北闯天下,借用“天人合一”学说和禅宗“明心见性”的理论,自创“宇宙光明体”理论,成立显相协会,自任董事长,正式开班授徒,并改名“宋七力”。这七力指的是佛教的天眼通、天耳通、天鼻通、他心通、神足通、宿命通和漏尽通,信徒膜拜后,他就可以“送七力”给对方。

宋还雇用名律师协助出版《宇宙光明体》,该书开宗明义就宣称:“我不是神,我不是佛,我也不是上帝,我是实现三位一体的人,是无量分身的本尊。”这位本尊不但可以帮信徒开天眼,看前世,更能给信徒治病,让他们灵魂出窍,和他的分身结合,带往佛国净土,死后化成舍利子得永生,而且一人得道便能九族升天。他几年来受信徒供养的金额在十到二十亿台币之间,钱多到花不完。除了坐拥台北最名贵的鸿禧山庄别墅,和数一数二的政要比邻而居外,还有信徒供奉的十多辆进口轿车。于是白天是高高在上的教主,夜里便是舞厅酒店的宋董,七克拉的钻戒随手送给舞小姐,小费随便一扔就是五万块。

这宋七力虽然长于诈骗,倒不狡猾,被警察逮捕后,很快就公开认错:“我用不正当手段骗取信徒的信仰,这一切错误都是我造成的。”

姨妈看到这则认错的新闻后,立刻给外甥女来电话。

“我当自己是天下最笨的女人,原来还人外有人呢!”

慧莲赶紧安慰她:“姨妈,您当然不是笨女人!”

“没想到台湾有这么多的宋七力!你看,好多师父都说自己有分身,金身活佛还有肚子发光的大幅照片挂在精舍呢!”

“是吗?我要提醒金律师一声。”

根据报道,宋能大行其道,先得力于影艺界的皈依,还有政商名流,甚至司法和警界高官也加入造势。勤礼想到姨妈当初也一头栽进去,不免好奇。

“为什么影艺界这么迷信……我是说,这么容易信神信鬼的?”

“问得好!”姨妈带着反省的口吻说了,“我想是福祸不可恃的缘故,就是说成名的机会难以掌控,每个人都患得患失的……其实,生意人和做官的何尝不是这样?”

“那倒不假,堂堂立法委员也有人拜倒在宋七力的脚跟前呢!”

姨妈恨恨地表示:“这种神棍太可恶了,希望记者挖下去,把大大小小的宋七力都揪出来才好!”

慧莲听了先回以一声叹息。

“我们每天看报都战战兢兢的,唯恐又爆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这些丑闻虽然是个别事件,但是对佛教的杀伤力可不小呢!”

她的忧虑不是没有根据的,本来剃度风波就给人收徒急躁的印象,佛教界这下更增添了神棍和敛财的恶劣形象。于是读者投书,学者发表谴责,记者深挖追击,报刊举行座谈……不一而足。佛教一时成为众矢之的,连带着所有的宗教都出了问题似的,学界纷纷要求政府立法管束宗教,譬如采用日本的“宗教法人化”做法。

在一片扰攘声中,忽然接到姨妈来电话。

“不得了!有人查抄清海师父的道场了!”

“她没有道场呀!”慧莲提醒她,“我记得她都是搭帐篷传道的。”

“嗳,没错,不是道场,”姨妈承认,“是信徒在新竹和苗栗的荒山上搭的修道棚,很简陋,只浇出一小片水泥地,上面铺草席,大家在上面打坐睡觉,四壁光秃秃的。我自己就去修行过。”

她说,刚接到一位师姐来电,这些简陋的修道棚都被愤怒的民众捣毁了。清海师父目前不在台湾,事起突然,信徒吓得人心惶惶。

“我皈依过她,这种时候倒要凭良心说句公道话了。她不接受供养,靠卖珠宝和天衣维持开销有什么不对?价码都标得清清楚楚,又不强迫信徒买,拿她和宋七力相比实在不公平。”

慧莲说:“就是宋七力也要依法量刑,不能随便喊打喊杀嘛!”

“是呀!”姨妈很是不平,“总不能因为她穿金戴银,衣着华丽,那就罪该万死了,就算是什么……‘邪教’吧?”

“当然不是,”慧莲想了想才接下说,“应该算是一种新兴宗教。”

她请姨妈别为清海师父担心,“真金不怕火炼”,给新兴宗教一个考验的机会也好。

“在佛陀时代,印度盛行婆罗门教,他创的佛教也是一种新兴宗教,当时备受打压,后来不就发展成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了吗?”

姨妈听了,果然放心许多。

晚餐前的黄昏时刻,慧莲去办公室找上人,转告了姨妈的听闻。

上人相当同情:“这是一种‘猎巫’行动,幸好台湾已进入民主法治时代,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宗教迫害才是。”

庆幸之余,上人说起当年留学美国曾读过宗教史,深知历史上对异教的排斥经常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古时期欧洲固然有“异端裁判所”,对持不同宗教见解的人视为异端加以血腥镇压,就是近代美国也发生过类似事件,把所谓的异端分子当做女巫而处以私刑,像以前法国的圣女贞德一样,“猎巫”一词即由此而来。

“危机也是一种转机,”上人欣慰地指出,“这几年佛教在台湾发展蓬勃,现在乘机进行一点检讨和反省也好。就是众说纷纭,有些提法实在离谱,正信佛教徒应该站出来说话才好。”

上人说着,即摊开桌上一堆剪报,让她浏览了一遍。

原来这几天各大报刊都在讨论“宗教乱象”,对政府在六十七年前草订的《监督寺庙条例》,以及六十年前公布的《寺庙登记规则》提出各种批评。

佛教界也有反应。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位佛教界大佬呼吁台湾的道场联合组织起来,仿罗马天主教也设立“教皇”职位,大小道场的收入一律上交,再由教皇按需分配,庶能照顾到弱小道场和老年出家众的生活。

慧莲很惊讶,世纪末的年代居然还有人对帝制那么感兴趣。

“这不是时光倒转吗?我以为下个世纪全球只会剩下两个皇帝,一个是英国女皇,一个是罗马教皇了!”

上人也是摇头叹气:“要是恩师在世,一定会写文章去驳斥一番。我可惜太忙了,最近几位老居士家有丧事,点名要我去做法事……”慧莲急于为师父分忧,当下冲口而出:“师父,我来帮您拟草稿好吗?”

上人先是一愣,随即欣然应允:“那样也行。你也正好练练笔头,等写好了文章,我再找地方发表去。”

听师父的口气,似乎发表园地并不宽裕,她的脑子立即冒出点子来。

“要是我们自己办个杂志多好!”她权当白日梦来想象,“对于佛教的过去和未来,我们可以展开讨论,也可以为推动改革而广造舆论。”

上人想想说:“办杂志有利弘法,也许要排在妇女救援中心之后。”

“救援中心还差多少钱呢?”

“再有两百万就可以动工了。”

“那就快了!”慧莲手头还没有超过两万元的经验,却信心满满,“我们一定可以盖成房子,也可以办好杂志!”

“但愿如此。”

上人简单地口述了对《监督寺庙条例》及《寺庙登记规则》的看法,认为是对佛教的片面管制,有失宗教平等,理应重新制定一套涵盖所有宗教的规范准则。

“至于设立教皇之说,过去的中国佛教会在两蒋的威权时代都做不到,现在更不可能,你要没空就不用浪费笔墨了。有人发展道场像开办连锁式的超商,有的孤家寡人就把公寓登记为寺庙,这些又如何统一得起来?”

慧莲也同意,这种天方夜谭的教皇想法,不理也罢。

次日午休时刻,她到西厢的会议室,铺开稿纸正准备构思文章,知客来叫她听电话。

“好消息!”金律师告诉她,“贡噶精舍方面有回音了,你和你姨妈几时来我办公室一趟吧。”

她争取第一时间陪姨妈去见金律师。

好消息是,活佛方面拖了一个多月,终于愿意道歉和赔偿名誉损失。然而道歉却打了大折扣,由他秘书释清净具名,以书面表达歉意。大意是“我没有替师父保管好杜师姐的日记,以致失窃并且部分内容被人涂污影印,对师姐造成精神困扰,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精舍愿意通过律师给师姐合理的赔偿金额,并保证全寺上下不会再提起有关日记或师姐的任何事”云云。

“不管是谁出名道歉,”金律师强调一点,“活佛承认有日记这回事并且愿意赔偿名誉损失了。”

姨妈并不满意:“要不是‘宋七力效应’,他可能还会拖下去呢!他为什么不能自己道歉?”

金律师笑笑说:“他自称‘活佛’,怕面子不好看吧?”

慧莲比较挂心日记的下落。

“我不相信他们会遗失这本日记,就怕以后又生波折。”

这一提醒,姨妈也很着急:“一定要他们还回来!”

律师分析,日记对活佛只有害处,遭毁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作者是无辜的,断章取义并加以涂黑的部分只能暂时瞒骗教内的徒众,长远的话还是会启人疑窦的。何况,经手律师的书面保证具有法律效力。

“你们放心,活佛做梦也想不到杜小姐会采取那么绝烈的手段,经过这一闹,他有生之年最想忘掉的人肯定是杜小姐了。”

两个女人都没想到赔偿金额,律师乃主动告诉她们:“对方的律师提出五十万的赔偿金,可以接受吗?”

姨妈望着慧莲,无所谓地表示:“这笔钱反正要捐出去……”

慧莲赶紧说:“捐给妇援中心吗?那就多多益善嘛!”

姨妈问律师:“还能再争取多少?”

“一二十万块吧。”

姨妈慨然表示:“那就算了,我要的是尊严,不是金钱赔偿!”

律师问她:“那么,这样的道歉,你可以接受吗?”

姨妈低头陷入沉思,半天没做声。

慧莲沉不住气,替她说出来了:“我想,姨妈的意思是,活佛要亲自并且公开道歉。”

律师点点头:“好吧,我和对方去沟通。”

很快的,两天后就有回音了。

“精舍说,他们可以把秘书的道歉信张贴在布告栏上一星期之久,这样也等于公开道歉了。怎么样?”

慧莲很失望:“活佛还是不肯亲自道歉!”

律师说:“他宁可加码赔钱。你们坚持的话,就开口报个数目吧。”

姨妈有些哭笑不得:“这简直是倒打一耙,好像我们在勒索他似的!”

律师提出警告:“你们双方不能互相妥协的话,事情只有拖延下去。”

姨妈只好委托慧莲:“你替我问问你师父,好吗?我小时候碰到拿不定主意的事,都是姐姐说了算。”

上人对这件事倒是相当果断:“阿莲,你告诉姨妈,事情来了就面对它,处理它,然后放下它。金身活佛是被迫认错,还没真正悔悟,所以放不下身段来。你姨妈若能慈悲为怀,先把事情做个了结,忏悔的事留待后日吧。”

姨妈尽管不情愿,却也勉强接受劝告,让慧莲陪着上律师楼签字。领了支票后,她立即存入银行,另开一张支票给海光寺。

“师父,看来救援中心很快就可以动工了!”

上人望着慧莲递上来的支票,笑笑说:“算了,这只是过路财神。”

慧莲不解:“怎么说?”

“转捐给妇运团体做律师费呀!”

原来为了杜绝人身受虐,几年来妇女团体联合推动立法工作,聘请律师拟出《家庭暴力防治法》,目前卡在立法院里,需要经费去游说。

慧莲这才发现,妇女救援工作真是千头万绪,更加佩服上人的爱心和耐力。

“我们先给你和阿珠姐授戒吧。”

阿珠姐本以为要找黄历来挑个黄道吉日,不料上人说“天天都是吉日”,她想想也对,就建议挑个星期天,以方便亲友来观礼。慧莲也觉得有道理,自己的弟弟来往东京和台北,一个周末也够了。

十一月下旬正值秋冬交替时分,天气晴朗又凉爽,果然是良辰美日。

一早起来,慧莲就感到满心法喜。她和阿珠姐昨晚帮忙布置戒坛,直忙过午夜,又互相剃光了对方的头发,沐浴后头才落枕,就听到早课打板了。即使一夜未眠,晨起只觉一头清凉爽朗,心无挂碍,轻松无比。

早餐后不久,外婆、姨妈和耀祖搭车上山来了,先被请到方丈室奉茶。

一家三代欢聚一堂,都感到欢欣无比。乍见她一颗光头,姨妈不但处之泰然,眉目间还隐约透着羡慕之意。祖孙俩就不一样了,既难以掩饰突兀和不舍之情,但又尊重她的生涯选择,也相信是最佳选择,因此欢欣笑语中眼光不约而同地避开她的脑袋瓜。

这一老一少关爱却又尴尬的滑稽表情,倒叫慧莲忍俊不住。

“嘿,我可是无发一身轻喔!”她忙着安慰外婆和弟弟。

老少都抢着回答:“就是!最好啦!”

一年半不见,弟弟长得腰圆膀粗,红光满面,哈腰点头满是东洋味。他给亲人捎来一批东京的糖果和点心,每盒都层层包装,扎以金丝银线,显得富丽堂皇。这样精美绝伦的包装让大家赞叹不已,只有上人表示不以为然。

“这样层层装裹,太奢侈也太浪费,还制造出许多垃圾来。”

这一提醒,大家才警觉到果真是华而不实。

耀祖很不好意思,赶紧道歉,好像包裹如此虚有其表是他的过失。

慧莲跟着反省了:“日本人发明一次丢筷子,看来害人不浅,不但台湾到处是这种筷子,连大陆也泛滥成灾呢!”

耀祖再次表示歉意说:“嗨,嗨!也有日本人在反省了,说这种随用随丢的筷子都是外国进口的,就是砍伐外国森林的意思,罪过,罪过!”

姨妈对文绉绉的外甥有些好笑:“你又不代表日本,别穷道歉了!”

师父合十说:“善哉!佛家讲‘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地球上的人理当同舟共济才是。”

大家都点头称是。

耀祖对慧莲说:“姐姐,我本来很舍不得你出家的,可是在东京机场见到一群光头男子组成的乐队,听说他们是精神病人,在一个台湾和尚的教导下,竟能出国表演,让我感动得想哭呢!我相信佛教在台湾会大有作为。”

慧莲还来不及谦谢,外婆就问了:“你说的是龙发堂的大乐队吧?”

耀祖一听就叫起来:“是呀!队旗上有‘高雄县龙发堂’的字号。”

外婆说:“我看过龙发堂的宋江阵,表演时中规中矩的,好热闹喔!”

慧莲还不甚了解,上人解释了才有些眉目。原来释开丰主持的龙发堂免费收容精神病患,平常施以符咒、诵经等宗教和民俗疗法;严重的以“感情链”捆绑,轻者则辅导他们从事诸如种菜养鸡或做泥水工;等等。电视上曾出现一栋八层楼高的鸡舍,内养一百万只鸡,令人过目难忘。这些措施有一定的镇定和收敛效果,也给病患自给自足的成就感,深受家属感戴,却常被医疗界检举告发,认为民俗疗法其实无“疗”可言,镣铐病人也有侵犯人权之嫌,要求加以关闭。然而龙发堂以一间小寺庙为基础,收容病患人数常达五六百名,每有风吹草动,家属先就出面抗议,要求政府先解决收容病患的问题。在台湾,精神病院设施不足,经常一床难求,廿年来龙发堂就成了医疗界悬而未决的议题。

“龙发堂没有执照,迄今究竟是寺庙、医疗,还是社会福利机构,都还争执不断。我们的妇女救援计划,现在和社会福利机构合作,就是怕产生这种纠纷。”

这时大殿响起了梵呗,八师父来请当事人上殿就位,于是大家都移往大殿去。

阿珠姐也请来半打亲友,两家人分站大殿两旁,各个脸色庄严欢喜。

全寺尼众都出席充当见证师,其中住持担任引礼师,监院任羯磨师,而传戒师则请了基隆水月庵的住持云清法师。

传戒师先行“请圣”仪式,开导十戒的意义并为新戒授三皈依。她接着向新戒问“遮难”,只拣重要的问,如:“曾盗僧物否?六亲男女中行淫否?污破僧尼梵行否?”

沙弥戒之后传比丘戒,云清法师逐一问过“十三重难”,包括杀父母的十三种罪,还有“十六轻遮”即妨碍出家的问题如欠债或患癫狂病等。新戒一一回以“否”。

授完具足戒后是菩萨戒。新戒忏悔三世罪业并发十四菩萨行大愿,戒师宣说不得杀生、偷盗、淫欲、妄语、酗酒、谤三宝等十重戒,然后发给新戒一张比丘尼协会的受戒证明,典礼便告完毕。

这是简化了的三坛大戒,仪式虽简但气氛却庄严又温馨。住持给阿珠姐的法号是勤仪,慧莲是勤礼,两人的脸上始终挂着难以压抑的喜悦和笑容。

勤礼仰望慈眉善目的佛陀像,忽然想到天主教的修女出家有出嫁之喻,不禁心有戚戚焉。她觉得从此跨入佛门了,誓以道场为家,以母亲为榜样,一心奉行佛陀教导,慈悲忍辱,度己度人。

中午,海光寺开了三桌筵席,庆祝新成员也兼招待新戒的亲友。

一直执掌香积的勤仪,早为自己的大喜日子研拟了几道菜,请上人命名。像秋葵炒芦笋,菜上洒了黄菊和红椒丝,白盘周边点缀了紫苏,上人就叫它“心莲万蕊”;冬瓜盅里炖花菇,叫“清心寡欲汤”;胡萝卜、白萝卜挖成球,配了圆球状的豆制品,四周绕以九层塔,名为“欢喜团圆”……都是色香味俱全,名称又十分吉祥。

上人看耀祖体格壮硕,胃口又好,便关心兼鼓励他说:“你若能常吃素,身体就不会发胖,还能长命百岁,多好!”

外婆也一旁助阵:“耀祖还爱吃牛肉吗?改吃素可以积功德喔!”

耀祖说:“在日本就属牛肉最贵,我吃不起啦!”

上人告诉他,素食也有利地球的环境保护。

“十二公斤的谷物才能生长一公斤的牛肉,你看养牛不是很浪费粮食吗?十二公斤谷物可以救济多少饥民呀!非洲和南美的原始森林被砍伐了来开垦农场和牧场,养猪和养牛的废水又污染了河川,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地球就快就会负荷不起。”

大家都同意,要救地球,素食是当务之急。耀祖当场答应,回日本就要开始吃素。

饭后,外婆三人依依不舍地下山去了。耀祖当天飞回东京。

过两天,勤礼轮值知客室,奉上人命去传勤诗,要派两人出勤的任务。

正是黄昏时刻,勤诗当值饭头,饭刚蒸熟出笼,满室生香,一时引诱得勤礼饥肠辘辘。

勤仪正在灶边炒菜,听说两人要出门,连忙加快翻搅手中的大铲。

“番茄和草菇炒百叶,保证好吃喔!你们等一下先吃了再出门吧。”

勤诗婉谢了,匆匆收拾一下就偕勤礼直奔方丈室。

上人向勤诗交待:“台北县社会科来电话,石门乡万芳医院有一位病人需要帮助,你和勤礼先去看看。”

“是,师父。”

回寮换装时,勤礼问师姐是否用了药石再出发。

勤诗说:“上人要我们效法‘闻声救苦’的观音菩萨,既然案主在医院里,还是先看了再说。”

她很尊重这位师姐,听了便悄悄以口水疗饥,不敢再有二话了。

勤诗和她是同届大学毕业生,念大学时就有意辍学出家,上人婉拒也一直不灰心,熬到大学毕业才得剃度,戒腊因而领先勤礼。勤诗在课业上非常精进,佛学修养直追专修宗教学的勤读,让勤礼十分佩服。上人派自己和勤诗出差,明显是向师姐学习的意思,她当然乐得配合。

勤诗去调来汽车,立即和勤礼开车下山去。

两人在石门乡转了一圈才找到万芳医院。护士领她们去女病房找郭阿妹,勤礼看到病人五花大绑的样子,先就吓了一跳。

阿妹的大半个头脸都被纱布遮住了,嘴唇涂了紫药水,露出的眼睛满是无奈和胆怯的神情;右手从手掌到肩膀都裹了绷带,仅露出挂点滴的部位;左脚上了石膏再用绷带层层包扎,高高翘起在床栏之上。

护士说:“社工人员下班了,有什么决定等她明早来了再说。”

病人见到勤诗俩,先开口要求:“师父,我要出家。”

勤诗俯身安抚病人:“你先养伤要紧。”

勤礼问护士:“怎么会伤成这样?”

“被丈夫打的。”护士掐指算了算,“嗯,我在这里四年,她就入院三次了。”

勤礼很惊讶:“都是被丈夫虐待成这个样子?”

“是呀。”

勤礼焦急地转身问病人:“你没报警吗?”

病人气息微弱地回答:“报过……他打得更凶……说我是他的煞星……”护士说:“她丈夫喝酒又赌博,一旦喝醉或赌输就打她出气,连失业也派她的不是。”

勤礼听得心痛如割,不禁责问起来:“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听到“离婚”两字,勤诗赶忙扯了一扯她的长衫下摆。然而她实在气愤不过,当下装作没知觉,继续追问下去。

“你不离婚,就不怕有一天被他打死吗?”

妇人的口气充满了无助和无奈:“他说了,我要离婚,他会把我打死。”

勤礼觉得太矛盾了:“他说你是煞星,却又不放你走……亲友怎么看,没人帮你说话吗?”

“他们都说,离婚不好。”

勤礼感到哭笑不得。什么年代了,人们竟还抱着“劝和不劝离”的教条不放!

勤诗问阿妹:“你需要我们怎么帮忙……你有医药费吗?”

她还是那句话:“我要出家。”

护士替她解释:“她听说海光寺帮助被虐待的妇女,进了急诊室就吵着要出家了。”

勤诗向阿妹说明:“我们只是急难救助的中途站,提供佛法来疗伤止痛,和出家是两回事。”

阿妹的目光顿时罩上了阴影。

护士劝她:“你家里有孩子,出家了谁管他们呀?”

阿妹枯槁的眼神,透露的是万念俱灰的心情。沉默半晌,她退而求其次:“我能去住几天吗?”

“可以,但是要通过社工人员的安排。”

勤诗答应明天找社工人员商量,又劝慰了几句,这才和勤礼离开。

路上,勤礼问师姐:“我们会收留她吗?”

“不知道,要看社工人员的安排。我们没有心理治疗的学位和证照,只提供宗教和生活服务,不能作正式的心理咨商。”

勤诗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很想回到学校去修个学位,将来为妇援中心服务。

“我们要有专业知识和证照才能大力推动工作,”她告诉勤礼,“龙发堂就因为没有专业医生,虽然收容了六百个精神病人,对社会贡献那么大,可是三天两头就遭到告发检举,穷于应付呢!”

“你说得对极了!”勤礼急忙问她,“师父知道你想念书的事吗?”

“当然知道,”勤诗说,“还是师父的意思呢!”

“那么,你快去念呀!”

勤诗听她性急的语气,不禁笑了:“急也没用,软件和硬件的建设都需要资金嘛!”

“钱一定会有的,”勤礼告诉她,“我姨妈刚捐了五十万呢!”

勤礼以为庞大的数目,勤诗却不为所动。

“你不管钱,不知道我们海光寺的开销有多大。就说这个妇援中心吧,我们提供食宿外,还捐钱给妇女团体去打官司……”

勤礼说:“我知道了,是推动‘家庭暴力防治法’吧?”

“是呀。像阿妹这样,就得用法律来制裁施暴者才行。”

“怎么制裁……嗯,这么严重,应该送他坐牢去!”

“阿弥陀佛!希望能感化他才好。”

但是勤诗也同意,肢体伤害应该不是什么清官难断的“家务事”,而该以“伤害罪”求刑才是。

勤礼想到生身母亲的遭遇,一时感同身受,更加理解海光寺救援工作的意义和迫切性。

她想到一个点子:“我们上街募款如何?”

“师父不会同意我们抛头露面的,”勤诗相信,“她愿意默默地付出。我们到底是宗教团体,修行为主,不宜正面卷入政治和社会运动。师父为了让我们有时间修行,不但不赶经忏,连法会都轻易不肯接办呢!”

勤礼想着也对,自己宁可清贫度日,也不要海光寺像众多寺庙那样,整天忙着迎客诵经,到处人语喧哗,烟雾弥漫。

“我们师父太有原则了,坚持有所不为,”勤诗不无遗憾地指出,“要不然,寺庙筹钱可比买股票发财要来得既快又稳当得多。”

勤礼问她:“你是说,去找大财团要钱?”

“恰恰相反,是大财团和其他人都会找上门来!”

勤诗说,若上人同意再盖个骨灰塔,光卖莲座一年就有百万以上的收入。

“听过一个妙天禅师吗?他光是卖莲座,从一个五万卖起,现在喊价三十万啦!听说一年几千万的收入,也不比宋七力差多少!”

勤礼大为心动:“哇!师父为什么不盖呢?”

“她说那样太商业化了,而且地就那么大,盖个救援中心恰恰好,盖多了破坏水土也破坏景观。要知道,为这个问题,二师父、三师父……都和上人争辩过几次呢!”

“嗳,理想和事实是难以妥协,真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了。”

勤礼口头表示遗憾,心里可是为师父感到万分疼惜。压力这么大,住持不好当呀!

次日早课后,勤诗和她向上人报告郭阿妹的情况。

上人裁示:“报恩寺那边现在只剩谢雯雯一个人,郭阿妹要来也容得下,我们听候吩咐好了。”

一星期后,郭阿妹出院了,手脸解脱了纱布,但是脚还包着石膏,拄着拐杖由社工人员陪着到海光寺来。

听说大师父这两天身体欠佳,上人亲自带着勤字辈的弟子,陪着社工人员和阿妺到报恩寺来。她先介绍谢雯雯认识阿妹,两人正好睡上下铺。雯雯很高兴来了同伴,答应阿妹疗养期间要好好照顾她,社工人员感到很放心。

勤读代师父送社工人员出寺,上人便领着弟子们来探望大师父。

老人家这两天卧床不起,见到上人来了,皱褶重重的脸上顿时舒展开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假牙。她说话很吃力,气如游丝,却兴奋得说个不停,怎么也拦阻不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我够了……也准备好了……留下东西,给海光寺……”

上人鼓励她:“大师姐,你老人家还不到一百岁,说什么够不够呀?”

她只是笑笑不反驳,继续说下去:“可惜看不到……你盖楼给雯雯……”勤诗告诉她:“刚刚又来了一个郭阿妹了!等她伤养好了,就来看大师父。以后,雯雯和阿妹就一起照顾大师父了,好吗?”

“好……”

老人家张大了嘴,因话说多而呼呼喘着气,但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我的骨灰……放报恩塔。”

上人安慰她:“一切都照师姐的吩咐,你好好养病吧。”

老人勉强挤出个“好”字,才闭嘴歇息。须臾,雯雯过来招呼她,她已没力气回应了。

上人吩咐雯雯好生照顾老人,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报。交待完毕后,这才辞别了老人,带着弟子们离去。

次日早课后,雯雯匆匆跑来大殿,说大师父圆寂了。

大师父高龄示寂,海光寺尼众哀而不伤,在上人主持下,轮班诵经,安静地料理起丧事。骨灰入塔后即举行遗物分配的“唱衣”仪式。

勤礼在大陆游学时,目睹过全程仪式,从亡僧的财产登记和造册,接着七折“估衣”价,然后“唱衣”拍卖。这种方式有遗爱同门、睹物思人的美意,拍卖所得也可贴补丧葬费用,是佛教独特的共产习俗。

海光寺住持仅略作修改,把大师父存款归公,遗物分做十三份,尼众抽签取得一份,彼此可以交换,即分而不卖。由于大师父预先留了遗嘱,家属也没有异议。

“唱衣”次日下午,勤礼轮值园头。耙梳菜地时,忽见八师父匆匆赶来。

“上人叫你哪!她在办公室等你。”

她来不及问因由,连忙放下锄头,跟着八师父快步走向东厢,然后独自敲门进去。

上人在书桌后肃然而立。

“勤礼,你姨妈刚来了电话,说外公去世了。”

外公?勤礼一时愣着没反应。外公不但是陌生的名词,也是陌生的人,一时难以想象。“去世”意味着繁文缛节的丧事,倒是这个比较烦心。

“我们刚给大师父办过丧事……”

“你姨妈已经通知你舅舅,他会赶回来办理丧事的。我想丧事后,可以在海光寺给继父做个超度法会。你准备一下,快去埔里接外婆来台北吧。”

“是,师父。”

回寮房整装时,勤礼一直感到迷惑和茫然。妈妈离婚后,王家和李家、杜家都不来往,自己从没见过外公,连唯一的舅舅也是这几年在姨妈家的照片簿上认识的。她小时候误会妈妈遗弃她,对母系家族故意不闻不问。长大了掩不住好奇心,才关心起自己的身世来。听说外婆带着妈妈和姨妈改嫁,后来不知什么事和外公闹翻了,外公就离家远走台北,偶尔才回埔里看舅舅一眼;妈妈和外婆站在一边,等于和他脱离父女关系了。

有关外公的消息全来自姨妈,但也不甚了了。只知老人性情孤僻,住台北敦化南路上的一层大楼里,和四邻也不往来。他以吝啬出名,只舍得培养舅舅留学美国,没想到舅舅由“留学”变成“学留”,还娶了美国太太,老人只落得向姨妈诉苦的份:“天呀,咱李家竟养出了杂种!”

有关外公的爆炸新闻发生在政府开放两岸探亲之后。他急急忙忙跑大陆,原来老家早有妻子和女儿,怪不得外婆从来不在儿孙面前提起他。勤礼猜想,当年外婆和他闹翻了脸,肯定是发现骗婚的事。

佛家以慈悲为怀,勤礼相信,虔诚信佛的外婆现在能既往不咎才是。

她夜里赶到埔里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被派来报丧的。

“美心下午来电话,只说阿莲要来埔里看阿嬷,我还以为菩提岩又闹出什么事呢!”

外婆从她进门欢叙天伦之乐,到讣闻引起的惊愕,短短几分钟就平静下来。这其间还张罗她吃饭,不慌不忙,好像生死早在预料中。经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就是不同,她不禁暗自佩服。

“你外公算来也有八十岁了,高寿往生,是喜事啦!”

“阿嬷说的是。明天一早去台北吧?”

“那当然。你今天早点睡,到时我会叫醒你。”

外婆早在和式房间铺了一应被褥,看着她舒舒服服地躺进被窝里,才为她熄了灯并拉上纸门。

一年多没睡这木板床铺了,头挨上枕头就明白它是多么与众不同。她侧过身来,脸颊偎依在妈妈睡过的枕头上,浑身感到温暖和满足。她觉得人仿佛一下子缩小了,小到可以窝在妈妈怀里撒娇,又回到那短暂却是无忧无虑的幼童时代。

在大陆行脚一年,她睡过各种各类的木床和板床,但是都没有外婆家这份温馨和踏实。每天早课都自动醒来的人,这次却睡得又沉又香,不是外婆大声喊叫,还睁不开眼呢!

祖孙俩搭早班车北上,中午就到了姨妈家。

“妈,爸爸好像有预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走耶!”

姨妈一见到她们,就像叙说一件奇迹似的,絮叨开了。

“你知道,我和弟弟劝他雇个菲佣,这把年纪了,应该有个人日夜在家照顾嘛!他说什么也不肯,说自己能走能动,花钱请个人在家吃住太不划算。他只找了个计时的清洁工叫詹嫂的,一星期来两次。詹嫂说,她本来是今天才要来上工的,但是爸爸忽然通知她,要她提早一天来打扫,还交代说整个公寓要‘彻底清扫’一番。詹嫂觉得有些怪,开玩笑问他‘莫非要请客不成’,他居然说要‘请客’!你们说,神不神呀?”

勤礼到这时才知道,原来是清洁工人报的丧,倒是巧合得紧。

外婆听得出神了,惊讶的表情中难掩一份敬畏,但是开口却透着几许羡慕,甚至是妒嫉的意味。

“真是万万没想到,你爸爸老来无病无痛,还走得这么平静,竟然是很有福报嘛!”

“老爸一生节俭,往生也计划得干净利落,”姨妈口服心服地说下去,“詹嫂发现东家往生了,吓得不知所措,正急得团团转,一抬头就发现床头柜上摊开一张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和弟弟的姓名电话,下面压着她的薪水呢!”

勤礼十分感动:“外公走得多么从容呀!”

“岂止从容,还计划周详呢!”姨妈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詹嫂又在餐桌上发现一封给我的信,叫我转告家人,他要最简单的佛教葬礼,大体火化,骨灰存海光寺……对了,还有,不要外人参加葬礼;不可以惊动大陆的家人,只能事后报备一声。还有……哦,遗嘱和一切费用找一位黄律师,还有一个姓魏的会计……”外婆听到这里,也动容了:“老头子做事……还真仔细哪!”

“妈一定没想到吧?嗳,神的还在后面呢!”

姨妈越说越兴奋,沙发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恢复演员身份地在祖孙面前边说边比画起来。

“昨天我赶过去,不久姐姐也带了八师父和海光寺的助念团来了。信不信由你们,我可是亲眼目睹喔!老爸的脸色刚开始是蜡黄干瘪,神情很僵硬,可是几声佛号后就慢慢开始转变了。姐姐助念两个钟头后,必须先回海光寺。你们猜,这时爸爸的脸色怎么样?竟是两颊红润而且丰满起来了!神吧?”

勤礼不敢搭腔,都说唱念阿弥陀的佛号,对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可助一臂之力,至于人体僵硬枯干可是客观生理现象,姨妈形容的简直是一种神迹了。她想,姨妈出身演艺界,当然要夸张一点,但是助念效果想必不差才是。

外婆默默听着,脸色逐渐肃穆起来。好一阵子她才问起:“大体如今在哪儿呢?”

“因为事出突然,我们怕惊动妈妈,弟弟让我找殡仪馆包办丧事。昨晚布置好灵堂,已经移过去了。”

“很好。”外婆点头表示赞许,“耀祖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六点到中正机场。”

外婆随即决定:“你带我们先去灵堂烧一支香吧。”

尽管是生平头一回见到外公,勤礼不得不承认姨妈没有夸张,老人的脸色在助念和化妆师的双重美化下,果然显得红润丰满,表情安详极了。他像走了远路,很高兴有机会躺下来休息,乐得沉沉睡去,和平安稳,了无牵挂。

外婆倚着棺木,久久凝视着外公,脸上也是和平安然的表情。人到此刻,勤礼相信,以前的恩恩怨怨都化为乌有才是。

海光寺的助念团两人一组,继续轮班到殡仪馆唱念。姨妈有些过意不去,劝她们收摊,却被婉拒。

一位中年妇人说:“我来送师公一程,是对七师父表示感恩呢!”

外婆一行人离开时,正碰到助念团换班,这位妇人脱下长衫,也跟着她们走出大门来。

姨妈随口问她:“你皈依七师父吗?”

“是呀,她还是我救命恩人呢!”她说,“四年前,我遭遇婆媳问题,婚姻也亮起了红灯,想不开要自杀了。幸亏七师父给我安慰和帮助,就像牵着我的手一步步从悬崖边走回来。这么多出家人,我看她最了解我们女人,也最有爱心了!”

一直都没掉泪的外婆,这时忽然眼眶红了,鼻音浓浓地一再表示:“谢谢你,谢谢你……”

妇人问姨妈:“这位老太太是……?”

“七师父的妈妈。”

“原来是师嬷呀!你生了这么好的女儿,我向你顶礼道谢啦!”

不是外婆劝阻,她就要当街匍匐下跪。

分手时,外婆带着儿孙向她合十致谢:“多谢你们护持!”

外婆坚持要陪姨妈去机场接孙子,勤礼就直接赶回海光寺销假。

次日一早,上人带着勤字辈的尼众下山来,继光风尘仆仆赶回台北,这时已披麻戴孝等候在殡仪馆里。尽管外公不要惊动外人,但是黄律师来了,生前服务的保全公司也来了五位员工,包括总经理和一位姓魏的女会计。

詹嫂带着一个孙子来了,她叫孩子向外公礼拜:“这位爷爷升天成神了,你求他保佑你身体健康,懂吗?”

孩子跟着礼拜如仪。

在温柔庄严的梵呗声中,亲友向外公表示告别,没有哭声,有的是敬重和祝福,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氛。

外婆不收奠仪,舅舅还送吊客每人一份他从美国捎回的礼物。因为孩子小,美国太太走不开,但她亲自包扎了一箱的礼物,以此表示孝心。吊客光看那精美的包装,再掂掂重量,都露出了感谢的笑容。

仪式一小时不到就结束了,简单隆重。事后,律师请家属到他办公室开会。勤礼告别了几位师姐,自己陪上人去律师楼。到时发现,魏会计已拎着公文包在等候。

家属到齐并坐定后,律师先自我介绍。

“我担任李忠正先生的律师十年了,这位魏小姐更是老会计。”

魏会计连忙补充说:“李先生在保全公司时代,就找我管账。退休后也找我帮他报税。加起来算,我们共事将近二十年了。”

家属都点头表示感谢。

律师打开桌上的一份卷宗。

“李先生的遗嘱,和他的葬礼一样,简单扼要。”律师对着文件念:“他有六百万人寿保险金,平均分给杜阿春、杜美慧和杜美心。埔里一栋住房和一块土地的名下权益让给杜阿春,银行的存款也由杜阿春继承。他把敦化南路的住房产权留给杜美慧。”

说完,律师啪地一声合上卷宗。

“就是这样。”

家人一时默然。

上人第一个打破沉默:“我不能接受继父的遗产……我把它让给弟弟。”

舅舅跳起身来抗议:“不行!我早和爸爸说好了,我不要哪怕是一分钱的家产!不但不要,我还答应给妈妈养老,还要护持姐姐的志业……”律师挥手打断他的话:“李忠正是少有的特立独行者,你们有心孝顺,不如尊重他的遗嘱和心愿吧。至于他银行户头的存款……”魏会计接口报告:“扣掉葬礼费用,还剩三万五千三百二十四元。”

家属听了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接着面面相觑起来。

勤礼也暗自惊讶不已。外公住在台北的黄金地段,住房价值约在两千万之谱,怎么银行存款这么少?他又怎么维持生活呢?更加纳闷的是,在他生前母亲并没尽过妇道,彼此不相往来,怎么还独独厚待她呢?

会计环视家属一眼,微笑说:“你们一定很奇怪,他手头的存款怎么这么少,是吧?”

大家没吭声,目光齐聚在几时已摊开在她膝上的账本。

“李先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为了赞助海光寺一位尼师出国求学,把住房拿去抵押贷款。后来又办理贷款供他的公子出国留学。这些贷款直到去年才付清。此外,他从十二年前开始,每年汇款赞助海光寺;五年前开始,每年汇钱去大陆……喏,这些都有账可查……”会计的话被哭泣声打断了。勤礼发现它来自身旁,一回头,几时上人已泪流满面,一时悲伤过度而压抑不了,终于爆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来。

对面坐的外婆见了也呜呜哭出声来,还走过来硬挤进勤礼母女之间,伸手环抱住上人的肩膀,两人相拥而哭作一团。

姨妈忽然哪根筋被触动了,大叫一声“爸爸”,就抱头痛哭起来。

眼见最亲近的三个人都哭声大作,勤礼被感染得咽喉发酸,跟着眼泪就不听使唤地冒出来,只得挽起僧袍的袖子来揩拭。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我们谢谢律师和会计吧!”

唯一不落泪的舅舅赶紧出声劝慰,带头站起身来和律师、会计握手道谢。

勤礼事后也记不起如何步出律师的办公室。那一阵子,她浑身是劲,脚步却飘飘然,脑袋塞得满满的却又理不出个所以然。她跟随上人戴孝,骨灰入塔时举行了感恩和祈福法会。送走了外婆和舅舅后,海光寺上下仍处于哀悼中,尼众自动在早课时为“师公”诵《大悲咒》和《梵网经》,历时四十九天。

勤礼长这么大了,经常看到锣鼓喧天、花车游街的丧葬场面,却是第一次发现葬礼可以这么简单、庄严而且温馨无比。外公生前少人闻问,但往生时亲友执礼,尼众诵经,如此有福报,着实可以含笑九泉了。

她感到兴奋的是,师父继承房子和两百万现金,救援中心的建立指日可待矣!没料到的是,遗产的用途在海光寺引起了辩论。

上人很早就宣布,遗产不准备据为己有,全部奉献给海光寺。兴建救援中心是大家的共识,可是剩下的用途就出现了分歧。

当家师父表示,海光寺早该扩大道场了,许多信徒建议去埔里建分院,台东的洪义雄施主就是一位,他愿意带头募款。

“埔里好!”八师父也跃跃欲试。“上人从埔里来,在家乡反而没有落脚地,实在说不过去呀!”

“那是台湾最好的灵修场地,”监院表示,“气候也好,若能盖个分院,将来师父们退休了也有个养老的去处。”

勤字辈也主张去埔里建分院。据说埔里的各类道场,有登记和没登记的,大大小小有五百家之多,海光寺如今小有名气了,在台湾地理中心占个据点完全合乎台湾佛教发展的潮流。

上人偏偏不以为然:“埔里可以做很多事,就是不能再盖寺庙了!”

她说,这回乘赈灾之便,她回乡走了一趟,发现家乡人口暴增,简直“屋满为患”,许多寺庙还盖上山坡,加上满山槟榔,深有土地超载、山坡过度开发的感觉。

“我想到神木村的土石流惨状,怎么也不忍心再去加重埔里的负担。与其破土建道场,我宁愿种树。”

“不建分院,”监院退而求其次,“那就盖灵骨塔吧,信徒对这方面的需求很大,报恩塔的莲座已经没有剩余了。”

几位师父附和她:“靠莲座就可以维持道场的大部分开销,我们今后就不必仰赖法会和施主的香金了。”

勤礼觉得经济利益是很现实的事,何况几位师父年事渐高,也要考虑到后事。

果然,勤字辈中戒腊最高的勤耕说话了:“关于莲座的未来需求,本寺最好能未雨绸缪才是。”

“很好,我们要早作准备,”上人点头承诺后又说,“不过我个人愿意开风气之先,往生后用树葬,以骨灰为肥料,种一棵台湾栾树。”

八师父先是一愣,但立即就大声附和了:“上人讲环保,这样做是最彻底的啦!我也愿意树葬……我种一株……山樱花吧!”

勤字辈的纷纷表示要追随上人,也采取植树造林的方式来遗爱人间。

勤礼听潘怡保说过台湾有些原生树濒临绝种了,当下暗自决定,以后要寻找一颗本土树当做自己生命的延续。

“塔葬和树葬可以兼容并存,”上人表示妥协说,“如果经费够了,当然可以考虑再建一座塔。”

几位师父松了口气,都把目标指向菜园。

监院说:“菜园很大,容得下塔葬和树葬,还能相得益彰呢!”

六师父说:“时代变了,‘出坡’的形式也该调整一下。先师在世时,我们遵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清规,现在社会服务项目多了,像妇女救援的工作,本身就是劳心劳力的修行契机,不一定要种菜才行吧?”

上人同意:“对,‘出坡’的方式可以也应该有新解。”

像这样的会议开了两次,一直没有定案,还是“妙天事件”的影响才出现急转弯。

勤礼在清华大学念书时,校园里已有妙天禅师的灵修班,学费一期两万元,不少同学去超市打工或靠家教支付,甚至借债供养据称可消除业障的莲座或金币。当时传说很“灵验”,连大学老师也趋之若鹜。最近在“宋七力效应”下,也有信徒出面揭发妙天是“敛财”,招式和宋七力大同小异,爆出的金额也是天文数字。

最让勤礼跌破眼镜的是,母校和交通大学有数十位师生联手举行记者招待会,谴责妙天是“不折不扣的大神棍”。有一位清大毕业生说,她花了两百多万买了十二个莲座,等看清妙天真面目要离开时,妙天威胁她永世不得超生,还“作法”让她全身不断流血、长期咳嗽,走在路上常有车子突然撞过来,因而惶惶不安。有位女生也负债数百万元,还走火入魔,动不动就说墙上、门上有妙天,连夜里也会听到妙天的指示。也有大学教授拜师修行多年了,如今发现是上当受骗,主动站出来控诉妙天诈财。妙的是,妙天卖莲座,除了一纸证明外,什么都没有。

勤礼不理解:“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受骗呢?”

上人说:“这是人心空虚,加上贪嗔痴作祟的缘故。贪字当头了,什么都想速成、走快捷方式,不愿意一步一脚印的艰苦修行,只想一步登天。”

“宋七力和妙天都讲神通,究竟有没有神通,怎么证明呢?”

上人想了想说:“神通是一种心灵感应,不能证明并不表示没有神通。但是佛陀早就告诫我们了,不要用神通和符咒。神通不可靠,更不可炫耀。”

可能妙天事件给了上人一些启示,她后来和师父们达成协议。外公的遗产敦化南路的公寓用来做妇援中心,客厅布置成佛堂,每周排一位尼师和一位居士去轮值驻守。菜园土地大部分未来用以种树,一部分邻近报恩寺的土地请专家来设计一座灵骨塔,大小和外观须和报恩塔协调。塔座供应本寺尼僧及资深信徒,价码取市价的平均值,不得借口哄抬。

勤礼提起办杂志,不料上人打了退堂鼓:“目前正值佛教多事之秋,随时不知还要爆出什么事件来,我们庙小人少,宁可保守些。让我们小心谨慎地把既有工作做好,以后再考虑新项目吧。”

这以后三年,海光寺忙于硬件建设外,就是培训人才,譬如送勤诗去念心理学博士,在寺内强化佛学课程的学习,并开办适合不同阶层民众的进修班。尽管没有去埔里建分院,海光寺却把佛法传去南投了。

原来姨妈结识了一对维鬘传道协会的严氏夫妇,双方一见如故,姨妈出事后,严吴美芸还亲自北上来探望她。这对夫妇退休了想搬到埔里居住,过耕读修行的农禅生活。外婆陪他们找了一阵房子都没结果。外公往生后,桃米坑的八分地全归外婆所有,严氏夫妇去看了一眼,感到环境清幽,土地肥沃,宜室宜耕,便透过姨妈问外婆肯不肯出售。

姨妈对埔里情有独钟,听了两人的构想,感到心有戚戚焉,便萌生了合作之意。

“桃米溪对岸的山头盖起了暨南大学,”她劝外婆,“你那块地盖墓多可惜!不如卖给我们盖修行的农场吧。”

外婆听说姨妈有意回归埔里,开心极了,当即作了决定。

“将来我的骨灰就和你爸爸一起放在海光寺。地也不卖了,算是我们俩提供土地,美芸夫妇盖房子,盖好了我们一起修行吧。”

当海光寺的灵骨塔完成,取名怀恩塔后,桃米溪的三合院农舍也告落成,取名桃溪讲堂,外婆母女和严氏夫妇分住东西厢。严先生设计了每月请一位高僧大德来讲堂讲经,为期三到五天,也对小区开放。

讲堂的主建筑是佛堂,请上人下去开光并讲《父母恩重难报经》,小区参与非常踊跃,听众多有泪眼婆娑的,当天就有十多人请求皈依。

第二期请中台禅寺接棒,它如今是中台湾最大道场,以多学问僧闻名海内外。住持开讲《金刚经》的海报贴出后,座位即被预订一空。姨妈受到感召而请求皈依,老和尚慈悲,次年就授她菩萨戒。

就这样,桃溪讲堂重金礼聘南北高僧来讲经,而海光寺则是义务护持,每半年派两位法师来庄严这个居士讲堂。

勤礼渴望回乡探亲,但师父们像有意磨炼她,直熬到一九九九年春天才有机会陪八师父下埔里讲经。来了才发现,所谓的佛堂只在墙上挂了一幅佛陀像,像前一张短几,上供鲜花和净水,此外是空荡荡的木板地,两侧墙边叠着铺团。据说大门不设防,任何人随时都可以进来打坐冥想。

勤礼出身农家,见堂前一排眼熟的花果树,桃树绽满绿芽,樱花笑靥迎人,龙眼树荫浓绿,番石榴枝叶翡翠……便感到亲切极了。堂后是菜圃,各种菊花围成了短篱。菜圃都是成垄排列,有家常蔬菜垄,也有像过猫、刺葱和龙须菜之类的野菜。更有一垄长得半人高,叶片像芹菜的植物,问了才知是药用的明日叶。

两家四口人过着分工合作的生活,严太太执掌香灯和对外联络,外婆掌管伙食,严先生和姨妈轮流带早课。有时严氏夫妇出门旅行,有时外婆回老家,或者姨妈回台北收房租,但是讲堂永不缺人看顾。

严氏夫妇经常一副老农的打扮,布衣斗笠,怡然自得。他们的房间,除了经书就是各种育苗、耕耘和除虫的手册。

严太太爱山也爱菊,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自况,认为“悠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告诉勤礼:“到处是菊花,抬眼就是山,山上还有大学,这样的耕读环境,陶渊明地下有知,不羡慕才怪呢!”

勤礼承认,埔里的山色美如仙境,桃溪讲堂是洞天福地。

姨妈说她生平不曾这么认真看过山,也被山看得心柔如水。

“看太阳出山也是早课的一部分。”她以梦幻的声调描述那个情景,“那晨曦一点点发白然后转红,突然一眨眼就天光大亮,太阳跳出来了……每次我都觉得新鲜、纯洁得像刚出生似的,可以重新去爱,去包容一切……其实看山比念经更让人感动,也更有收获呢!”

姨妈以前是南北来回跑,真正定居在讲堂不过一年,精神状态整个变了样,一点看不出十年前那个浓妆艳抹的明星痕迹了。

当年辞亲去大陆游学时,勤礼就发现姨妈不大重视打扮了,现在更是洗尽铅华,天天素面见人,却也自有一份清丽。性情沉静下来是最大转变。以前在哪儿都以她为中心,现在不但话少了,连顾盼生姿的双眸也常呈垂视状态,似乎历经沧桑了,如今不看也罢。这份沉潜和内敛,使姨妈变成一个稳重有自信的中年人,另有一番迷人的风韵。

八师父最是观察入微:“勤礼,你姨妈发心修行,法相庄严多了,那神情愈来愈像上人呢!”

可不是,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话真应在姨妈身上。两人虽是姐妹,但相貌原先各有千秋,如今神情逐渐相似,容貌也快能重叠了。

外婆是越活越年轻了,古来稀的年纪竟红颜鹤发,神采奕奕,不但厨房一把抓,还能荷锄下田,且健步如飞呢!

八师父称赞她是“活神仙”,乐得外婆直抿着嘴笑。

“人生七十才开始哪!”老人家信心满满地预告,“我要活一百岁喔!”

在讲堂三天,勤礼没听到谁提起菩提岩,但路上看到大幅的广告、广告牌,可以想象它在埔里的势力当是有增无减。

姨妈问起妇援中心的进展。

“主要是妇女团体在主导,我们提供场地并从旁协助,也捐款赞助。”

“这十几年来,上人一共帮助了多少妇女,有统计吗?”

勤礼摇头:“我知道妇援中心住过十八人次了,至于以前海光寺那一段,我就不大清楚。”

“都是些什么样的案例呢?”

“被丈夫殴打的最多。去年开始出现老妈被不孝儿子打得半死的例子,还不止一件。上人很忧心,每个月都要讲几遍《父母恩重难报经》哪!”

“碰到世纪末,真是人心不古呀!”姨妈叹息说,“亲身体验过的人才知道上人的爱心和苦心。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邵族少女莫娜亚,像一只跌落陷阱、撞得头破血流的小动物。”

勤礼对几个原住民比较熟悉。她告诉姨妈,莫娜亚念夜校时认识一位来自东势的钳工叫阿顺的,恋爱结婚后搬到台中住,生活很美满。莫娜亚感谢海光寺,每年会回来看上人,也到过妇援中心给受虐姐妹现身说法,鼓励她们奋发图强。

“真是功德无量!”姨妈很关心制度层面的进展,“拖了几年的‘家庭暴力防治法’,还睡在立法院吗?”

“通过了!”勤礼安慰她,“今年六月二十四日就要开始生效了!”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的好,法律生效的日子,就有受虐妇女出面要求保护。一位化名忍冬姐的女子被丈夫泼了硫酸,由妇女团体陪同到法院申请保护令,由于情况惨烈且全国注目之下,法官当庭签了“紧急保护令”,在一段日子里严禁丈夫靠近她。

消息传来,海光寺上下都为之额手称庆,认为家庭暴力很快就会一去不复返。

上人似乎不忍心泼大家冷水,语带保留地说了一句:“希望法官办案不是三分钟热度才好。”

勤礼当时不甚了了,但是半年下来,就明白果然乐观得早了点。

忍冬姐的“紧急保护令”期限过了之后,丈夫还是恶言相向,挨打的威胁并未消失。法官认为无法证明丈夫“未来”还有加害的危险性,拒绝核发普通保护令。然而还没发生的事怎么证明呢?忍冬姐每天活得战战兢兢的。

本以为法律能起吓阻作用,但是统计却指出严峻的事实。台湾每二点九天就有一人死于亲人之手,譬如男子肢解同居人母女、逆子买凶弒父以诈领保险金、儿童被父母凌虐致死……罪行令人发指,且有变本加厉之势。

勤礼惊叹:“台湾社会怎么病成这样呀?”

正在撰写博士论文的勤诗分析说:“这是台湾社会在急剧转型中,旧的价值观崩溃了,但新的一套还没奠定的缘故。”

“乱世用重典嘛!”勤礼以为,“可见制度还有缺失,我们应该再接再厉去修改法律!”

上人不以为然:“社会上大欺小、强欺弱,表现在家里就是暴力了。改善的关键在人心。”

“师父说的是,”勤诗说,“观念不改,再好的法律也是虚文!”

“观念的转变不能一步登天,”上人指出了方向,“用佛法净化人心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我们还要努力。”

勤诗俩都点头称是。

九月中旬的一个周日,莫娜亚串连了三位原住民姐妹,一同上山来看上人。四人里,一位泰雅族的来自花莲,其他有三位来自南投。勤礼第一个被叫来招呼客人,说起老家竹山,都有“他乡遇故知”的欢喜。接着来了雯雯,她当了沙弥尼,法号勤文。因为遭遇相同,她宛如见到亲人一般,拉着手先就乐得笑声不断。

上人问她们:“最近回过老家没有?”

泰雅族女子回过花莲,其他三位则面面相觑。

莫娜亚赶紧解释:“大家都忙着工作,但是我们都想念家乡,也想为家乡做点事。我就是来报告上人,已报名参加山地解说员的训练班了!”

她说,从小喜爱大山,这几年离开山地,在平地行走都无踏实感,盼望有回乡服务的机会。

上人点头赞好,也不忘叮咛她:“家事要先安排好才行。”

“有啦,阿顺支持我的工作,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公公婆婆疼得不得了,抢着要照顾呢!公公以前在大雪山林场工作,阿顺从小就爱山,将来退休了,要陪我回南投住呢!”

上人听了很安慰,也鼓励其他三位说:“家乡需要人才,不能回去定居,也要常常回去走走才好。”

四人都点头称是。

勤礼问莫娜亚:“师姐还记得我外婆吗?”

莫娜亚叫起来:“怎么能忘记杜婆婆呀!她老人家好吗?”

“托师姐福,外婆活得像棵长青树。”

她介绍了桃溪讲堂的耕读生活,听得莫娜亚哇哇惊叫不已。

“礼师父,你什么时候再去埔里?说一声,我要和你一起去!”

雯雯也央求地望向上人:“师父,下次去讲经,让我跟一次吧?”

上人慈爱地答允了:“可以呀,下一次是……”

勤礼回道:“十月二十三日那个周末。”

“好呀,十月回南投!”

莫娜亚三人喜形于色,约好到时结伴还乡去。

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地震让莫娜亚提早一个月回了家乡。

九月廿一日凌晨一时四十七分,勤礼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过来。

地震!南投人对地震并不陌生,她坐起亮了灯,看寮房一切安然,便放心地倒下又睡去了。不料躺下没多久,又震了一次,力度不相上下。天亮后,她才逐渐理解这次地震的厉害。

早课做完,大家集中在斋堂里看电视。一听说是七点三级的大地震,震央在集集,上人立刻去办公室打电话。勤礼想到外婆和姨妈等亲戚,也焦急地跟在她身后。

打去南投的线路都不通,甚至台中也断了音讯。

困守电话机没用,两人不久又赶回斋堂看电视。据说台中通往南投的公路多处损毁,太鲁阁过来的中横公路也断裂残缺,但是最惨烈的莫过伤亡人数之多了。灾区的消息主要来自零星的有线电话和无线电广播,几分钟就起变化,天亮才五人死亡,随即节节上升,半小时后就突破百位数了。

首先出现在荧幕上的是台北市的灾情,十二层高的东星大楼塌了,一到七楼压成一团,完全分不清楼层来。台北县也传出灾情,有栋大楼的低层全压塌,高层倾斜到岌岌可危地步,墙壁龟裂或破碎如捏碎的饼干。睡梦中逃出来的人呼爹喊娘,哭成一团;电线走火了,浓烟冒起,消防员竖起云梯喷水救火,还冒险爬进危楼去救人。看到这番惨烈情景,众人的一颗心顿时沉落谷底。台北远离震央,只测得四级震度,灾情尚且如此惨重,那么震央的南投县还有完肤之地吗?据说那廿秒的震害有如四五十颗原子弹爆破的威力,那该是何等悲惨的景况呀!

中午传来南投县政府要求支持一千个冰柜冰存尸体的呼吁,上人听了,一时哀伤得低下头来,良久无语。然而等她抬起头来时,神情已镇定下来。

“佛经说‘人生无常,国土危脆’,世纪末的大劫终于来了!”她沉着地吩咐大家,“我们准备赈灾物资吧。”

不是上人提醒,大家只会栽在电视机前哀叹,这下便分头去置办诸如矿泉水、方便面、睡袋、毛毯等。勤仪主动去联络货车,勤礼受命去备办袖珍录音机和诵经的磁带。上人则守在电话机旁,随时把消息和亲友的问候转告大家。她一向拒绝使用“大哥大”,这天却接受一个信徒的好意,开始使用手机。

勤礼知道弟弟和舅舅都想赶回台湾,但全被上人阻挡。

“要实事求是,”上人说,“把机位让给赈灾人员和物资吧。灾后重建时,你们再来捐款也不迟。”

救灾物品在市场被抢购一空,勤礼和师姐们四出搜求。信徒也自发自动地送来毛毯、棉被和罐头等,中庭很快就推成了一座小山。泥水师傅廖有福自动请缨,愿意开他的小货车去赈灾。

高速公路挤得水泄不通,政府成立的救灾中心一再呼吁:“没有急事不要上高速公路,务必保持赈灾物资的流通!”

民众都想赶往南投赈灾去,但上人几经考虑,决定先当后勤为宜。她让大家继续收集赈款和物资,同时请廖师傅先分批运往救灾中心,以免误了救济时机。

余震不断,次日的六点八级余震,无疑火上加油。就在人心惶惶之际,上人接到埔里基督教医院一位护士的电话,匆匆说了句“杜阿春母女平安”就切断了。虽然详情不明,但埔基是有名的医院,不会在这种时刻无的放矢,上人和勤礼都很感恩知足。

这天勤礼也接到潘怡保问安的电话。他鹿谷老家也断了音讯,急得他一个人在马祖度日如年。

“我已经在机场守了一夜,随时等到机位就走,我们南投见!”

余震有如一道道动员令,纠集了岛内外的游子,也惊动了外国友人。许多救难专家纷纷飞来台湾,还带来最新探测器和训练有素的救生犬。外国人强调“救活不救死”的观点,对勤礼很有启发。他们设备好,团队也有默契,果然第三天就从地底下救出了一个六岁的男童,无疑给全体救难人员打了一剂强心针。

勤礼归心似箭,但三天来埔里如一座围城,音讯不通。

晚上突然接到莫娜亚来电报平安。她说台中市倒了四百多幢房子,目前死亡和失踪的约在百人之数。她家人还好没事,但是阿顺的老家东势镇最惨了,联外的公路不是地层隆起,就是桥墩下陷或断落,已形同孤岛;房屋倒塌无数,阿顺家虽平安,但旁边的老街已成废墟;有如地标的十四层“东势王朝”,两栋大楼倒做一堆,压垮了一排店铺,也把街道堵死了。

勤礼急着打听:“有埔里的消息吗?”

“整个南投断水、断电,电话也不通哪!阿顺有四轮传动车,我们想开进去看看。”

“我和你们去!”

勤礼请示了上人,上人决定次日一早出发。

真是特别的中秋节,摸黑起床做了早课,5点就整装出发。勤耕开小汽车载上人兼载货;勤礼和廖师傅一车,小货车物尽其用,救济品堆得半天高。二师父领着余众直送出山门,这才彼此挥手道别。

高速公路车满为患,一路停停走走,近午时才到台中和莫娜亚夫妇会合。

感谢大哥大的方便,打回海光寺报平安时,获知外婆和姨妈平安的消息。埔里终于可以通电话了!打去桃溪讲堂时,听到严太太的留言,说四人都平安,住房和讲堂均毫发无损,目前分别投入救灾中,有事可以留言云云。

稍事休息后,改为阿顺开车,载上人师徒和莫娜亚先行,勤耕和廖师傅押货随后,两车直奔中投公路。

由中投切入中潭公路后,地震的威力开始显现了。经过国姓乡时,翠绿连绵的九九峰,一夕竟被削秃了头,成为高高低低的一堆黄笋尖,令人感到触目惊心。路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车车满载救济物品,以蜗牛的速度行进。好不容易过完了第三个观音隧道,甫上爱兰桥,埔里盆地便呈现眼前。

山城堪称伤痕累累,原本翠峰层叠,如今是万绿丛中挂着一道道黄土,宛如一道道泪痕。关刀山下一座拱起如牛背的矮丘,崩塌尤其厉害,裂出了好多条黄土沟,好像被人剖了肠肚,景象至为凄惨。

上人指着矮丘说:“那是牛眠山。”

勤礼大吃一惊,那不是菩提岩的所在地吗?

上人不再吭声,她也不敢开口。

埔里街上疮痍满目,转角屋多有倒塌,尤其公家机关如镇公所、警察局和中小学校等比民房更不堪一震,几乎倒光了。不倒的也十室九空。人们在空地上见缝插针,到处是蘑菇似的一顶顶帐篷。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发腻的尸臭味,即使车窗紧闭也隔绝不了这种腐朽和霉烂。连日火伞高张,军人和义务消防员在瓦砾堆中奋力挖掘,以致满街尘土飞扬。阳光为守在瓦砾旁的幸存者涂上了一层朦胧的希望,每一双干涩的泪眼都是渴盼奇迹的神情。

上人望着车窗外灾难深沉的景象,脸色凝重得化不开,直到望见老家整条街的房舍都完好无损,脸上才略微舒展些。

外婆的房子没上锁,但推开进去却杳无人影。邻居有认出上人的,立即过来合十敬礼,也有奔走相告的。

“阿春婶的出家女儿回来了!”

邻居抢着告诉上人有关外婆的消息。原来地震时,外婆和姨妈恰好都住在桃米坑的农场,那里一切平安无事;地震后,外婆仅回来一次,待了十分钟而已,然后就一头栽进“慈济”的赈灾工作。

“阿春婶变成‘土地婆’了!”

原来外婆管救济品登记和发放的工作,在办公桌前从早坐到晚,鲜有离座的时刻,因此赢得了“土地婆”的称号。

勤礼问:“你们知道我姨妈在哪里吗?”

“阿春婶说,美心一直在埔基医院照顾伤员呢!”

埔基医院距家较近,上人决定先去看姨妈。她吩咐卸下救济物品,留一部分给阿顺夫妇,其余的就在外婆家成立发放站,责成勤耕和廖师傅暂时负责。然后她带着勤礼在爱兰桥头下车,坚持让阿顺即刻赶往日月潭,好去探望莫娜亚的亲友。

一路步行上铁山路,坡道两旁插满了帐篷,处处是或躺或坐的灾民。两人不时要让路给身后的担架。越近医院,路况更加拥挤,到处是伤员,或坐或站,再不就是躺在担架上。好不容易走近了医院,却发现围起了黄布条,里面的大厅杳无人影。原来害怕余震,病患和医疗人员都转移到院子里来了,两侧都搭起了大帐篷,右边的停车场还用布片当门帘遮挡着。

勤礼发现,有一个担架抬往右边的停车场,架上的人蒙了染满血迹的白布,血迹已干,此人了无声息,看来已无生命迹象。很多担架抬往左边,架上的伤员一路叫苦求救,令人不胜同情。她和上人跟着伤员往这边来,这才发现,医护人员多在这一边,大帐篷搭出了急救站,而长荣海运的货柜则充当手术室和病房,这儿成了临时医院。

一路上都是伤员和家属,不是呻吟叫苦,就是高声呼喊医生和护士。护士和义工们不管是抱氧气筒或是拎点滴瓶的,来往都是快走或慢跑姿态,那份急迫真是恨不得一身劈成两半来使用才好。

勤礼和上人在嘈杂的人群中转了一圈,怎么也找不到姨妈。护士都知道“美心阿姨”,因为她哪里都去帮忙过,但是此刻在哪儿却都茫然。最后碰到一位外科护士,她敲敲脑袋后大叫一声:“有啦!”

说着,她立即领着两人回到医院门口来。

“美心阿姨好热心喔!昨晚运来好多尸体,验尸的检察官忙不过来,要人支持,她眉头皱也不皱地就跑去帮忙了!”

护士很忙,走到望见大帐篷的地方,她手一指说:“那边是临时的太平间,你们找去吧,我先走了。”

勤礼经历过祖母的葬礼,但因父叔一手操办,自己从没见过太平间。眼前虽是临时场地,但气氛忽然肃森起来,走近了不免内心一阵畏缩,手脚先就冰凉起来。上人体谅她的畏怯,立即抢先一步,伸手撩起了布帘。

勤礼知道这里没有冷气,但是见到一排排森然而卧的大体,她觉得脖子间吹过一阵阴风,浑身忍不住抖颤了一下。等壮起胆来再往前望去,眼前的景象不但震住了她,连上人也为之动容。

水泥地上躺了几十具大体,有缺腿、断臂、甚至无头的,但都排列整齐,头前有名牌,身上多少覆盖了一块布。盖布有的是白床单,也有明显是窗帘布撕扯成片临时派上用场的。对比外面的嘈杂,这里是寂静的世界,连空气都凝住了似的,静得沉甸甸的。

唯一高出大体的是姨妈,她一身白大褂已染成了花长袍,此刻正跪在一具满脸血污的大体前,用布在揩拭他的眉眼,神情那么专注,手触那么温柔,仿佛在安抚死者,同时作无言的对话。

一路走进灾区,勤礼都在含悲忍泪,但眼前这一幕却叫她感动得眼眶湿润起来。姨妈爱美成性,现在推己及人,也为往生者整容,尽量让他们走得有尊严。勤礼问自己,多大的爱心才能克服对死亡的恐惧,这么安然地拥抱它呢?

仿佛感受到她的疑问,姨妈忽然抬起头来。

“姐姐!阿莲!”

随着这声声呼喊,姨妈一手撑地,挣扎着站起身来。

“妹妹!”

“姨妈!”

上人小心地避过大体,快步走过去,把姨妈揽进怀里。勤礼跟过来,也激动地抓住姨妈的手。三个人相拥相抱也喜极而泣,任由眼泪去诉说彼此的挂念和感恩。

激动过后,姨妈第一句话是:“妈妈很好,你们放心!”

“是,我们马上去看妈妈。”

上人望着一脸倦容的姨妈,既心疼又不忘夸奖:“美心,你真勇敢!才多久不见,你已经修行到这个地步,太好了!”

姨妈谦逊地表示:“离姐姐师父还远着呢!真的,我心里多的是愤怒和恐惧……譬如,为什么我们要遭受这么大的灾难?上天为什么惩罚我们?”

上人温柔地抚着她的肩膀说:“灾难让我们反省很多事,也有正面的意义嘛!来,我们一起为往生的念段经吧。”

于是三个人站成一排,合十为礼,由上人带头念起《大悲咒》来。

一念起经来,勤礼不再害怕,还很快就感受到四周的庄严和祥和。帐篷外正当落日西沉,光线透过帆布,照得篷内明亮又温馨。她觉得一路走来灾区,总恨自己一无用处,却能在此为往生者诵经,稍稍感到了些许安慰。

念完经后,姨妈招呼勤礼:“来,我知道你外婆赈灾的地方,我们找她去。”

三人刚要离开,忽见刚才领路的那位护士匆匆赶来。

“美心阿姨,这么多师父来找你,你好有福报喔!猜谁找你来了?金身活佛呀!”

“金身活佛?”

姨妈一脸的讶异。

“师父在我们埔基做手术,你不记得吗?你还帮他换过纱布哪!”

“伤员那么多,”姨妈说,“我根本没空看清谁是谁……”

活佛受伤的消息令勤礼十分惊讶,忍不住要求证一下:“菩提岩……塌了不成?”

“还好……不算倒塌啦,只有活佛被压断四根脚趾头,谢天谢地!”

护士说,菩提岩只有方丈室靠山的那面墙倒塌了,正好压到活佛,经人抢救后,他仅是头部受点轻伤,四根脚趾头压得稀烂已全部切除了,以后穿上鞋子也看不出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阿弥陀佛!”姨妈也同意,“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护士领着大家撩起布帘走出来。才到医院门口,迎面就见一个比丘推着一位轮椅病人,辛苦地在人群中左冲右拐地找路过来。病人的左脚裹着厚厚的纱布,头戴软帽,帽檐也露出纱布来。推轮椅的比丘,胁下还夹了一对拐杖。

病人远远就合掌并朗声说:“美心,我向你表示感恩和请罪来了!”

勤礼一听,即知他是金身活佛。

姨妈连忙合掌回礼:“不敢当,师父。”

“请让我顶礼拜谢!来,给我拐杖!”

活佛说着,立即挣扎要站起来。比丘听说,便忙着扶住轮椅,又要递上拐杖,一时乱成一团。

姨妈赶上前去拦阻:“不行呀,师父!算我心领了,好吗?”

“弟子代师父礼拜!”

到处是行人和担架,但是比丘不顾一切,让拐杖靠着轮椅,当下便匍匐在地,差一点让走避不及的人踩过身去。

众目睽睽之下,姨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师父,请快起来!”

比丘不肯起身,而活佛无人扶持也站不起来。僵持片刻,活佛合十向姨妈表示让步:“也罢,等我脚好了,就拜佛一百遍,把功德回向给你吧。”

姨妈说:“不敢,请回向给众生吧。”

比丘奉命起身时,一直冷眼旁观的上人乃合掌朗声唱道:“善哉,阿弥陀佛!”

“这位是承依大师吧?”

活佛这一问,姨妈赶紧介绍了上人和勤礼。

“久仰了,承依大师!”

“久仰了,金身活佛!”

“感恩你们千里迢迢赶来救灾,有机会的话请到小庙来奉茶。”

“多谢了。”

活佛再度合掌致意,然后师徒俩转身循着原路回去。

目送轮椅没入人丛后,姨妈请承依和勤礼在门口稍待片刻。她去义工组告了假,脱下血迹斑斑的袍子,然后和母女俩离开医院。

正逢太阳没入观音山,西边的天空一片红彤彤。霞光透过树梢,绚灿化为柔和,织出的是一幅温馨的中秋暮色。这暮霭开始化解一路的喧闹和呻吟,安抚着受伤的大地,给五味杂陈的空气带来净化的希望。

经过埔里高中的门口,姨妈驻足仰望一眼天色,忽然轻轻点起头来。

“姐姐师父说得对,这场灾难让我们都有反省的机会。”

上人温柔地拉起她的手,彼此微笑对视,深情大爱尽在无言中。

勤礼发现,多少年来姨妈的神情就数这一刻最是庄严美丽,容貌果然和上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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