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梅雨又来了。因为有了绪言每日逗她笑,还有苏州满大街兜售的大杨梅,年夏开始觉得梅雨季节也不错。来苏州以前她甚至从未见过新鲜的杨梅。之后才知道杨梅极易损伤,非常难运输,所以即使在南京也很少见到杨梅的影子。杨梅成熟的那几天,苏州大大小小的水果店、菜场、街角都有杨梅的身影,尤以西山杨梅最为诱人。年夏就喜欢这种酸酸甜甜(治)汁水多的水果,每天都要贪婪地买来,洗了用盐水泡一会,一颗颗地恭恭敬敬地放进嘴里,然后十分享受地发出感叹:“哇!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水果!太好吃了!”绪言就嘲笑她说:“唷,没见识,见着什么都说是最好的。”
绪言开车带她去太湖玩。烟波浩渺的太湖水,白茫茫一片,天地顿时广袤起来,年夏就大呼:“这是我见过最好的最好的湖!太美了太美了!”看见湖边的大片荷花,也说,“这是世界上开得最好的荷花呀!”
太湖边沿着东山上去,路过一个古村落,坐落在山腰上。白墙黑瓦的村舍,高大的银杏树矗立门外,花开在门口的栅栏里,走上山去,路口有一大片狗尾巴草摇曳在风中。年夏欣喜地凑近了,大叫:“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狗尾巴草!”绪言已经对她这种夸张的语言习惯了,但他每次听了,还是很开心,他喜欢她这样对万事万物都保有巨大热情的劲头,跟她在一起总是感觉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村外有一条石阶,年夏便爬上去,望下去是看不到边际的太湖水,对着太湖大喊:“你好啊!太湖!我是年夏!”
吃饭的时候,绪言说:“给你讲个笑话。说有个二货司机开车,路过一个水洼,溅了路人一身泥,连忙把车倒回去,想着给人家道歉,没想到又倒进那个水洼里,璞地又溅了那人一身。见状不妙,赶紧加大油门跑路,不想又把泥水溅那人一身。就听见那人在后面骂:‘你大爷啊……我靠!’”。餐厅里人很多,年夏依然笑得很大声。
这是年夏怀念的时光。她喜欢有一颗顽童心的绪言,喜欢一脸正经讲笑话的绪言,喜欢接到工作电话时马上专注严肃的绪言,喜欢那些用表情包就可以和他发上大半天微信的绪言。她几乎以为自己爱上他了。太好了!她忐忑地想,我真的要忘了詹叔叔了。为了防止这来之不易的感觉溜走,她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不如我们结婚吧。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害怕这一切突然就变了。我不想改变。”
绪言就说好啊好啊。
七月里绪言带她去上海听薛之谦演唱会。台上的人安静地唱歌,台下的人凝神听,忽然就唱着“有一天晚上 梦一场 你白发苍苍 说带我流浪 我还是没犹豫 就随你到天堂”,她哭得汹涌,绪言问怎么了,她就大声地喊“唱得真好啊”。
夏天很快过完。绪言的公司因为高管之间内斗厉害,工作环境变得恶劣起来,接二连三有中高层管理人员甚至副总裁跳槽,绪言的直接上司也在其列。那段时间的他忧心忡忡,总有走掉的人怂恿他跟随,他对年夏说可能真的要考虑换掉待了三年多的公司了。年夏便说:“去吧去吧,跳了槽,去别处做个VP(vice president副总裁),那我就是VP夫人了。”绪言就逗她:“别做梦了。走到哪都改变不了程序猿的命,所以你还是个猿夫人!”
简笛的部门有次搞TB(team building团队建设)报了一个据说轻松文艺的年轻人旅行团,跟年夏说了,年夏便想带着绪言去放松。晚上宿在福建山里的农家乐,领队带着一帮队员玩游戏,游戏有些暧昧,年夏本来以为绪言会不屑于这种形式,可是绪言和一帮男男女女玩得欢脱,全然忘了年夏在身边。结束后年夏开玩笑地说:“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绪言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我吃肉。”年夏突然觉得绪言是故意做给她看让她嫉妒的。就觉得心惊起来。
妈妈又打电话来,问婚期,说今年结了最好。年夏就问绪言:“我们什么时候先领证吧。”绪言还在纠结换工作的事,言语中便烦躁起来。年夏百般包容着他,总觉得他是因为工作压力而心情不好。绪言有很严重的颈椎病,每次回苏州她都要帮他按摩,还特地从网上学来颈椎病治疗手法。可她自己颈椎也有毛病,每次给绪言按摩完,自己却累得痛起来。绪言就总是轻蔑地说她那么清闲的工作怎么会有这么多毛病。
十月的一天晚上,年夏看到手机上有条验证消息,“是我。”她的心又抖起来。
詹斐君自从去年秋天后便不再用微信。他过着年夏出现之前的平静生活,每天上班,开会,出差,陪女儿。好像年夏从未出现过一样。“梦里捡着了珍宝,又在梦里丢了它。”偶尔路过南京,即使是深夜也尽量赶回江市。他再也没有住过新街口酒店。再也没有遇见过年夏那样的女孩子。八月里,他带婉兮婉如去滨江湿地公园,给她们拍了好多照片。站在属于年夏的那片芦苇前(年夏曾对他说那是属于她的私人芦苇丛),他想年夏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后来就总是梦见她来,站在江边,站在芦苇边的年夏。
年夏用过的南京手机号,年夏的邮箱地址,年夏的苏州手机号,年夏的微信号码,年夏发来的每一张照片。都永远保存在他的邮箱里。
他重新换了新号码,独独加了她一人。
“你好吗?”年夏噙着眼泪。
“我挺好的。你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我快结婚了。”年夏长舒一口气。
“嗯,那就好。”他回。
过了一会,他又问:“他好不好?”
“挺好的。”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许久,手机里传来一张照片,点开来,是婉兮婉如,她们快乐地笑着相互抱着,站在江边的露台拐角处,背后是茫茫的江水。
“好可爱啊!长大了呢。”她回他,泪流满面。
“谢谢。”
月底年夏和绪言去苏州民政局领了证。打电话跟简笛说了,简笛有点忧虑:“真的要这么仓促吗,难道不应该再相处看看吗?但是,你觉得好就行。”年夏说:“两边家里催的很急。我也觉得想早点结了算了啊。但是婚礼还早,到时候再说吧。哎。”
年夏把结婚证上的照片给詹斐君看,说:“这是绪言。没有叔叔好,没有叔叔好看。”他说:“比我好。他能给你婚姻。你要珍惜。”“我会的。”
“婚礼什么时候?”
“还没定。比较仓促。”
“嗯。”
年夏渐渐觉得她不希望绪言周末来苏州了。快到周末的时候,她就焦虑起来。以前觉得绪言风趣幽默,如今想起来觉得他是在她面前卖弄而已。她和他一起在上海的意大利餐厅吃饭,绪言又问服务生有没有鱼香肉丝饭。年夏忍不住说:“你要吃四川菜你说啊,我们可以换到隔壁川菜馆啊。”绪言便把菜单扔到年夏面前,怒气冲冲地走了。服务员尴尬地望着她,她寂然地拿起外套和手袋,出门去追绪言。
“走吧,换家餐厅,你喜欢的。我无所谓的啊。”年夏安静地说。
“我最烦你这样!为什么让我在外人前难堪!”
“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会注意。”
“你嫌弃四川人是吧!就你高雅!”他自己是四川人。
年夏心惊得一时无语。绪言兀自发着火,末了,说:“不是因为车子房子,你会跟我结婚么。”
好久她才缓缓地说:“你在你自己心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绪言便扬长而去。留下她一人在陌生的上海街头。
快入冬了。晚上的风大了起来。年夏裹着风衣把这条街来回走了无数遍。临近半夜,她给简笛打电话:“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吧。”
“怎么办。周先生他好像是人们常说的直男癌。”年夏黯然地说。
“天哪!我早告诉过你,一定要多观察段时间,你偏不听。”简笛激动地嚷道。
“已经这样了。能怎样。再换个人,谁能保证不会更糟糕。”年夏更黯然起来。
“婚礼先缓一缓。不办婚礼,一切还都来得及的。你这次要想清楚!”
“嗯……我知道。但是,我其实不怪他。总觉得是我自己不好。”
“你又来了!每次都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这样很不好!”简笛生气道。
年夏觉得是她自己的问题。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开始憎嫌起绪言来了。她憎嫌他从来不耐心听她发表意见,憎嫌他买了五双几乎一模一样的匡威运动鞋,憎嫌他一柜子的款式颜色无差的连帽衫,她对简笛说:“好恐怖的码农品位啊,太恐怖了。”憎嫌他在她欣喜地试了新衣服让他看的时候不屑的神情。她尽管愤怒,但是从未表现出来。她想,可能是自己不够爱他吧。就觉得亏欠起绪言来了。
深夜两人躺着,年夏悠悠地说:“我觉得我不爱他。所以才不能宽容吧。总归是我的不对。”
“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简笛很吃惊,“可是去福建玩,那时候不是很好的吗,我跟同事们都很羡慕你们,大家都说郎才女貌。”
“嗯,我也觉得那是最好的时光了。所以,是我自己的问题。”
“哎……你要想好,这样真的可以过一生吗?”简笛忧伤地说。
“我想我可以。”年夏坚定地说。
“反正我是不可以”,简笛说,“明天上午我要去相亲。我妈托人介绍的,是个老乡,在上海工作。没有办法了,得去见见。”
“最终我们都对生活妥了协。”
两人便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