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静静地吃着晚饭,婉如大口扒着米饭,眼泪却偷偷流出来。“老爸,谢谢你!”她泣不成声地说着,跑进了房间。
“施玮,你要对婉如好,要很好很好,否则我无法原谅你。”詹斐君突然对着一旁的施玮说。
“那是自然,”施玮顿了顿,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把能给的都给她了,我所有的一切。现在是我害怕她有一天会不要我,因为我再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给她了。你可不可以帮我转告詹婉如,请她不要放弃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她不会的。我了解她。”
元宵节一过,春天就慢慢地想要来。有一天婉如下了班回来说:“那书市场反应太好了,读者都在追问,余心悦是谁?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我同事正在联系作者本人,希望她能来我们的书城开一个小型签售会。”她略紧张地看了一下詹斐君。
“哦。写得是挺有趣的。”他微笑着说。
“要是来了,你去不去。”婉如小声地问。
“不去了吧。一把年纪的,去的应该都是你们年轻人吧。”
过几天,婉如又说:“她一开始坚决不来。我们同事就说南京是故事发生地,来了可以宽慰很多读者的心,她答应了,只在南京见一面。”詹斐君沉默不语。
南京,因为历史的缘故,一直遭遇短命王朝的命运,生活在这里的男男女女多少都浸淫了一丝莫名的颓唐之气,总要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容易悲春伤秋。《柏拉图两小时》令他们动了情,动了容,唏嘘之下又动了世俗之心,想要亲见这作者,见见下了这颗缠绵悱恻之蛋的母鸡。他们该兀自揣测了,这是作者的真实经历,抑或是作者难以按捺的关于南京的梦。每当发生这样的作品,人们总是分不清什么是小说,什么是自传。
签售会在秦淮河边新起的凤凰书城,五楼文艺区。夫子庙地区这几年改造,由一家大型商业地产开发集团承包了去,沿河的步行街上,原来凌乱不堪的小吃、服装鞋帽店面销声匿迹,现在是秦淮河文化主题的历史街区了,书店、美术馆、咖啡馆一家家循河而坐,年夏十几年不曾来了,今日见了,觉得万分惊喜,好像发现昔日深爱的人现在过得那样好。
他来了。一楼进门处畅销书摆放处赫然一排《柏拉图两小时》,旁边立着签售会的海报,不见她的照片在上面。他踟蹰着不敢上去。他两鬓有了白发,水一样的眼睛如今眼角有些垂吊下来,眼袋坠落,原本如朱的双唇已变得灰白,更糟糕的是他的肚子微隆。她最恨的就是胖子了。哎!
她一定没有老。就算她老了,也一定很可爱。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光芒,像个天真的少女。不觉走到了五楼,书店的一隅人头攒动但是秩序井然,一眼就望见了她,在人群最前面坐着,浅浅笑靥,恬然礼貌。她一向这个表情。
他买了书,站在队伍最末。
“你好!感谢你的喜欢!”年夏一边对走过来的读者微笑,一边在书的扉页写着“相信爱,永远年轻”,然后认真地签下“余心悦”。
“你好……”一双手把书端正着递过来,那手指修长圆润,指头尖尖如春笋,即使如今变得有些枯槁,她还是认得的。右手无名指上一颗小小的痣,她说过:“很少会有人手指上带痣的”。
她抬头,瞥见他,惊慌了一下,说:“感谢你的喜欢!”又低头一笔一划地写:“给詹斐君,余年夏,2033年3月6日”。他就笑,说:“谢谢!”
签售会后有一个简短的见面会。詹斐君站在外边静静地看着思维依旧灵动妙语依旧连珠的年夏。头发剪成了短碎发,鲜亮的栗棕色,额前留了稀稀落落的刘海,遮掩着若隐若现的几道抬头纹。以前的她总是大大方方露着光洁的额头。耳垂上有小颗精致的钻石耳钉,皮肤依然白皙通透,只是没有了往日的红晕,宽松的白色圆领羊毛衫,还是喜欢简单的颜色。年夏果然没有老。
年轻的读者们兴奋地表达着对这本书的喜爱,可是终于有人问及那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问曰是不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可她说:“木心说,袋里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当袋子是真的时,袋子里的东西是假的了。我同意他的说法。这一点,你们在小说里可以发现。”大家就跟着她笑。
但真正懂的人只有詹斐君一个。“后来呢,他们真的再也没有见吗?很多人都觉得遗憾,不想就这样结束。您心里是怎么认为的呢?”坐在前面的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涨红了脸,鼓起勇气问。“生活里有很多问题,不是用见或不见就可以解决的。你也会遇到的。所以我们只好珍惜眼前的人。你说呢。”年夏又笑,不经意地往詹斐君身上瞟了一眼。他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等人群散去,他站在一排书架前等她。她跟出版方打了招呼,急匆匆地收拾好,拿起外套就朝他小跑了过来。“你慢点!还是这样,慌里慌张。”
陪她走出书城的门,他问:“你想去哪儿。”她想了想,说:“原来在南京的时候喜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但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不过我们走去看看吧。没准很幸运呢。”
走了几步,他停下说:“你先把衣服穿上吧。外面冷。”她把包递给他拿着,穿起衣服来。军绿色翻领双排扣的风衣,棉锻织料,她低着头扣纽扣,所有的纽扣都扣好,便把腰带随意地在腰间一系,抬头对他笑。“好看。”他羞涩地笑。
“以前年轻,总喜欢那种宽宽大大的外套,感觉自己窝在衣服里,很酷,又觉得安全。现在老了,腰也粗了不少,偏又喜欢系上腰带,觉得这样人会精神一些。”她笑,“所以,人真是不能给自己设限,没准过几天我又喜欢别的什么了。”
“你是在笑话我,你一点没老。真的。以前我就想着你老了一定很可爱,没想到过了这些年,你居然没老,还是一样可爱。唔,倒是英气了许多。可我刚才担心你会认不出我了。”
“哈哈,好吧!‘世界也老了十岁,上帝也老了十岁,一切都是一样。’”她听了他说这些,还是很开心,“不过你看,鱼尾纹哦!我大概就是心理上没有年龄概念的那种人。”她调皮地指着眼角给他看,“可是詹叔叔变老了呢,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还是可爱的很。”
沿着秦淮河边步行街一路走,年夏忍不住回忆说:“以前这里的店面乱糟糟的很,我不喜欢。没想到现在这样好。”詹斐君就笑起来,“哦哦我忘了,你以前也是待过南京的,对这里自然不会陌生。嘻嘻。”她还是这样,说话间总是用“我喜欢”和“我不喜欢”这样的字眼来表达自己。
詹斐君如今走路终于不那么快了,她才能赶得上他。但是两人距离却不如早年那样靠近了。隔着大约一米远,她却不敢走近,他也只是说话间一直盯着她的脸。
“哦忘了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不要告诉我这些年你一直暗暗跟踪我哦!我是不会相信的。哼。”她又开始淘气。
“说来话长。婉如在南京。”
“嗯嗯,我猜婉如是老大,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呀!居然对了?”她笑。
“反正你一直都很聪明。”他一脸的宠溺。
“再夸我,我就骄傲给你看。信不信?”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