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折向右侧,同样是短短的一截,继而折向左侧……
右侧……
右侧……
左侧……
通道里静得如在冥界,只有他走动时防护服发出的“刷啦刷啦”,很沉闷,仿佛在他听见以前先被墙壁吸去了大部分。狭窄的墙壁总让人担心它们会不会突然合拢来把他挤扁。短短的一截,总是短短的一截,无论往前看往后看,视线都被雪白的墙壁隔断掉。他不停地从这一截走去下一截,每个拐角都像是兔子眼前晃动的胡萝卜,到了,却总也不是,还要继续走去下一截。他判断不出自己此刻大致在楼层的哪一个位置上。他越来越心浮气躁起来。
左侧……
右侧……
终于,他从一截复一截的通道里走了出来。现在他置身于一条走廊上,宽阔的、真正的走廊。通道是从它中间通出来的。他向左右看。走廊朝两边远远地延伸出去,每一边都辟有许多房间。他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右手边靠墙的位置停着一张轮床。他走过去。轮床带着消毒水气味,边上竖着挂杆,顶上有供钩挂的钩子。他当然见过这东西,但是在这里见到……他朝前走。边上的房间门开着,可以看到里侧套间内停着一部大型的白色仪器,一张扫描床从仪器中空的圆柱内向前方伸出,样子很像常见的那种CT机。
这里……是一家医院?
这里怎么可能会是一家医院?!
他一时间有些发懵。走廊上静极了,只有防护服在“刷啦”“刷啦”,像快速翻动纸页的声响。
他打开下一间房门——
这间房间比他预计得大得多,足有三四百平米。他刚推门进来时,一眼看去,还当是一间机房:黑色的大型计算机一排排延伸向前,占满了整个房间,把天花板都挤低了,灯光被压缩在机壳顶上照不下来,房间里的光线显得很昏暗。房间是隔音的,一走进来,计算机的工作声,空调的运转声,仿佛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搅拌器。那个配电室就是用来支撑它的?但随即就知道用不着,哪怕有几百个机房也用不着。
他走到右侧的一部机器面前。现在他可以定下神认真观察它了,而同时,疑问也来了:它们真的是……“大型计算机”吗?
林曜晖从来没有亲身走进过大型机的机房,但是通过电影电视,他已经很多次见识过它们,知道它们应该有的样子,知道大型企业用它们来集中浩瀚的信息数据加以管理和处理。从表面上,它们跟他正在看的这一部差不多,然而——他目光集中到它的下部——下部有许许多多个接口,样子像奶牛的****,但与之相接的并不是各种颜色的数据线,而是导管,无数的、透明的导管。
这种导管要比常见的点滴管稍粗一点,从接口垂落下来,一直垂到近地的位置。紧贴着地面有两组环绕着大型机设置的传送带,像是跑道的内圈和外圈,外圈上是空的,不停地匀速空转,内圈则静止不动,上面固定着一排同样规格的玻璃瓶,样子好像医院用的100ML血浆瓶,瓶子上贴着类似条形码的标签,每一个瓶子都有一根导管与其相对应。这时候,他看到其中一根导管上端,有一点墨绿色液体缓缓从接口处渗了出来,悬垂着,慢慢膨胀成饱满的一滴,终于,重力让它脱离了接口,沿着导管滴落下来,落进底下对应的玻璃瓶。那个瓶子里已经积了小半瓶墨绿色的液体。其他瓶子也是,多或者少。
他放眼望去,所有的“大型计算机”(姑且先这么叫吧)都是一模一样的,从机器下部开始,许许多多接口、导管、传送带、玻璃瓶、墨绿色的液体,缓慢的一滴一滴,一滴一滴……
忽然,“咔”的一声轻响——他面前这部机器,其中一个玻璃瓶达到了它的标准容量,它脱离了导管,被从内圈退了出来,上了外圈。(同时,一个新的玻璃瓶出现在机器底部,它被贴上标签,挺上内圈,准确地替代了原先那个瓶子的位置。)外圈推着它去往机器后部。后部伸出一个机械手,“啪”地一下,给玻璃瓶加盖密封。整个过程就像是在某条饮料的自动冲灌封口流水线上一样。
玻璃瓶被密封完毕后,从外圈上了另外的轨道,轨道的传送带推送它继续向前。
顺着它前行的轨迹,林曜晖看到,“机房”两侧各装置了一条自动运行的“主干道”,所有从大型机延伸出来的轨道全都汇合到这两条主干道上。那个玻璃瓶经由轨道上了右侧的主干道,而这时候,也有从其他大型机传送过来的、装满了墨绿色液体的玻璃瓶被陆续送上来,它们稀疏地散布在这条几十米长的主干道上,匀速地向着机房末端行去。
林曜晖跟着它们向前。
机房末端的墙上,左右各开着一个传送口,“主干道”径直从传送口通过。
墙上另有一道门。林曜晖走过去,打开它。
相比起嘈杂的、令人窒息的机房,门后面几乎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的房间跟机房差不多大,三四百平米,温和的白色一尘不染。因为大型机释放出大量热量的关系,即使有好多部空调一起运作,机房仍然显得燥热难耐;但走进这里,气温瞬间下降了十几度,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好像刻意要跟机房做一个对比似地,这间房间以同样方式陈列着一排排大型的、白色的、看上去好像冰柜一样的东西。它们安安静静地伏着,不发出一点噪音。两条“主干道”进入这里以后,继续分从左右向前延伸,一直通去这间房间的尾部。沿途,不断有“支线”从它上面分出去,和那些大型冰柜相通。主干道顶上安装有好几个探头,从它前端发出绿光,林曜晖猜测是扫描仪一类的东西。扫描仪扫动瓶身上的标签,然后通过传送带将它们分配去不同的轨道。那个把他从机房引过来的瓶子被分配去了位于右侧第二排中部的冰柜,冰柜的底部有一个进口,玻璃瓶消失在了进口后面。
林曜晖打开柜门。
寒冷的雾气从柜子里散出来。
柜子里一层一层,整齐地排列着百多个同样的瓶子(大约还空出二分之一空间),每个玻璃瓶里都满盛着绿色的液体。当它们紧挨在一起的时候,林曜晖能比较出来,瓶子里液体的颜色并不完全一样,有些深一点,有些浅一点,有些更接近黑色,有些则晶莹得犹如翡翠。这时,柜子底部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刚才那个瓶子被一个托盘沿着柜子后部托送了上来,在第四层停下,被推到第2列上落位。那一列上连它在内已经有了6个瓶子,而边上的几列还各只有1、2个。
林曜晖注意到了瓶身上的标签。“ISBN”,后面加上不同的13位数字。同一列瓶子上的标签是相同的。
“书号?”
他正疑惑着,寂静的房间里有声音响了起来。“嘭”地一声,好像房间远端某一个柜子的柜门被关上了,跟着,他听到了脚步声。
林曜晖吓了一大跳。
房间远端,一个人影从过道之间走了过去,披着医生似的白大褂。
他喊了一声。但下意识里,他不确定他应不应该喊这一声。声音堵在喉咙里没有发出来。
他听到房门开闭的声音。脚步声消失在了房间外面。
林曜晖朝那里走过去。穿过一排排冰柜,房间尾部还有一扇门。他打开门。走廊前面的拐角处,那个人影一闪即没。林曜晖依稀看到,那个人戴着白帽子,肤色黝黑,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保温箱。
那是……?
他跟上去。
走廊后面是楼梯间。只有一部上行的两折楼梯。脚步声响在他的头顶。
林曜晖顺着楼梯往上。
上层大致是相同的布局。白色的、狭长的走廊,两侧大大小小的房间。那个人提着箱子,正朝走廊远端走去。林曜晖悄悄跟在后面,相隔十几米的距离。
他从一个又一个房间门口经过去。有些房间门上安着视窗,能看到里面布置得犹如化验室或者器械室:桌上有各种电子监控仪器和化验设备,推车里满载着瓶瓶罐罐,透明的柜子里塞满了医用纱布、药棉、一盘盘的静脉注射器,墙上贴着不同的图表和造影片……
林曜晖现在已经确定:这里就是一家医院。但——它是给谁用的呢?特别是,这里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
小说家的脑袋里出现了直升飞机降落在佩奥特大楼楼顶、医护人员忙碌地把某国元首或者重要人物从飞机上担下来的情景。
不大可能吧……
而且,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咣当”一声,他不小心碰到了走廊边上的一个金属桶。
前面那个人停住了脚步。
林曜晖一惊。这时他正走到某间房间跟前,他想也不想,抢在对方转过头来之前,打开房门,闪身躲了进去。
脚步声狐疑地转向他这边。
“啪嗒”、“啪嗒”,摇摇摆摆。
靠近……
靠近……
林曜晖心里“咚咚”直跳。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嘟嘟——嘟嘟——”急促的声音。那个人身上带着一个呼叫器。
脚步声停在了房间外面,然后,调头朝原先的方向跑了下去。
林曜晖长出一口气。
他这时才有余裕打量面前的房间——房间沐浴在一片紫色的光线里,那是天花板和四面墙上一排排紫外线消毒灯放出的光芒。房间里依次停着十几台直径粗大的玻璃舱,就像好莱坞科幻片里宇宙飞船冬眠舱的样子。从舱体底部伸出许多乱七八糟的管子,有的直接通过孔道接入墙里,有的则与玻璃舱外环绕的类似人工心肺机之类的设备相通。每个玻璃舱都配有一台电脑,电脑屏幕上分隔出若干个小窗,闪烁着各种数字和曲线。
林曜晖走去离他最近的那台。玻璃舱里是透明的液体。舱体边上有一个小型的工作台,台上有小灯,一架显微镜,几个强密封的培养皿。培养皿里有他刚刚才见过的那种绿色液体,混合着几滴浓黑的、犹如墨汁般的东西。他猜不出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接连走过几台玻璃舱。现在他能看清楚了,所有玻璃舱内都满贮着液体。然而,目光转动的时候,他视线里看到了奇怪的景象。
——他看到了人。
确切地说,是躺在玻璃舱内的人的轮廓。
他定睛再看,舱内分明只有液体,很清澈,从上方一眼就能看到舱体底部。
但刚才那个瞬间的景象实在太深刻了。他无法用譬如“眼花”这样简单的理由就把它驱赶开。他凑近。紫外线灯从他头顶上方和对面的墙上照射下来,玻璃舱内,透明的液体泛着淡淡的紫色。
他盯着它看。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紫光在水里折射的角度有些怪异。
循着其中一缕折射的光线,他慢慢侧身。玻璃舱是一人多长的近圆柱体,顶部是一个浑圆的舱盖,这时候是密封的,从大约60度角开始,向下的坡面出现了一些细微的折角。当林曜晖的视线来到某个角度的时候,他赫然发现,光线在那里变得不规则了,形成了许多很不自然的线条,就像……那里躺着一个透明人一样。
林曜晖吓了一跳,视线微微错开,人形的轮廓就消失了。
仍旧只是液体。
他再试。
急切间怎么试都不对。
紫外线灯很暗。他把工作台上的小灯扯过来,打开,沿着玻璃舱边沿,一寸一寸地照过去。
没有。
他把灯扯到舱的另一边。
也没有。
他全神贯注着,一个没留神,脚下给错综的电线绊了一下,整个人不由自主朝玻璃舱倾扑了过去。
舱内的液体剧烈波动起来。
林曜晖陡然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了一张透明的脸!
脸从波动的液体深处浮现了出来,就像一个3D面部模型从二维的屏幕里凸出来一样。它颈部以下部分依然浸泡在液体里,他看不到,但从重量上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轻轻的“咚”的一声,那张脸撞上了舱壁。
林曜晖惊呆了。他不知道他正在盯着看的是什么东西。那张脸除了透明,跟普通的人脸没有任何分别,五官清晰可辨。只是因为透明的关系,他看不见它的瞳孔,只感觉它的眼睛半阖着,仿佛植物人般很空洞的表情。
“啪——”,小灯失手掉在地上。房间里顿时一暗,回复到了紫外线灯幽紫的光线里。
与此同时,环绕着玻璃舱的仪器“嘀嘀”地鸣叫了起来,上面的小灯闪烁不已。电脑显示屏上,各种曲线在急速颤动。
林曜晖不敢再呆下去。他飞快地跑出去,跑到走廊上。
走廊上没有人。
他不知道那些“嘀嘀”声通去哪里,至少,从走廊上听起来,它没有那么吓人。
他回过头,看到那台玻璃舱里的波动慢慢平静了下来,那张脸一点点沉浸回液体深处,消失了……
显示屏上的曲线重新趋于平稳。仪器的鸣叫声也停止了。
一切只是几秒钟的事。
他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
走廊上要比房间里亮。亮多了。他心神慢慢宁定。那个提白色保温箱的背影已经不见了。走廊尽处,一道蓝色的感应门正在缓缓合拢。
他解释不了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但他相信,这里一定有人能给他一个解释。
他朝那个方向走下去。
感应门上亮着一盏红灯。门边有一个感应器。他朝感应器看过去的时候,头盔里再次微热起来。熟悉的感觉。
“兹兹——兹兹——”
感应器有了反应。跟着,大门向着一侧打开。
林曜晖走进去。
门后面依旧是走廊,雪白的墙壁,两侧大大小小的房间。
他随手打开一扇门。房间里没有人,墙上和地上都贴着瓷砖,很阴冷的白颜色,房间靠里停着一张手术台,顶上有一部十二孔的无影灯。林曜晖一下子明白感应门上那盏红灯的含义了:他走进的是手术区。
走廊再往里,他只看到一扇门上亮着灯。他径直朝那里走过去。
小心地推开门。
房间很小,跟他以为的不一样。他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手术室外间的更衣室。墙上挂着几件普通的白大褂。更衣室内另有一扇门通往手术室。更衣室和手术室之间,安着很大的一面玻璃墙。
林曜晖悄悄走近。
透过玻璃墙,他看到手术台顶上的无影灯大开着,在下方照出一块圆形光区。光区以外则要黯淡得多。四五个身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大口罩的人正围着手术台紧张地动作着。手术台边上是心肺监护仪醒目的大屏幕。金属盘子上罗列着各种手术刀、镊子、剪刀、剪钳……他看到了那个白色的保温箱。其中一个着手术服的人正从保温箱里取出一个装满绿色液体的100ML玻璃瓶(那里面似乎有七八瓶之多),连接到手术台边的一部输液泵上。从他的背影上,林曜晖猜想,他就是刚才自己一路跟来的那个人。
绿色的液体从玻璃瓶引入一根纤细的输液管,输液管连去手术台……林曜晖从那几个专注动作的人影的缝隙里,看到了手术台上一段裸露的腹部。腹部上涂满了咖啡色的消毒药水。它已经被打开了,用一个撑开器固定住,其中一个人将抽吸器的尖端探入到里面,抽吸器的声音很响,即使隔着玻璃墙都觉得刺耳。林曜晖看到粘稠的、像墨汁一样的液体被从里面吸出来。
抽吸瓶很快就半满了。那个人让开位置,另一个人将一把手术刀和一个长长的金属夹子从打开的创口伸进去。林曜晖看到,他的手套很快就被染黑了。先前那个人则在一边不停用镊子夹起药棉探进创口里面,拿出来时,棉团也是黑色的。监护仪屏幕上的波形变得紊乱起来,警铃也开始响。主刀的那个人示意加快输液速度。另一个人把输液泵调到了最高档。绿色的液体飞快地缘着输液管,注入到创口内部的某处静脉里去。
波形重新稳定下来。
100ML转眼输完,另一瓶接上。
主刀的那个人将某个器官从打开的腹腔里取出来,放在一边的金属盘上。那个器官呈灰白色一团,泛着很奇怪的光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从人身上长出来的,而且——那上面密密地生长着黑色的条纹,盘根错节地扭结在一起……
林曜晖无法不联想到别的东西……
那是什么?
没等他看清楚,金属盘已经移走了。主刀的人将另外一个形状仿佛、但更明显是人造的器官安入腹腔,缝合……
手术室里,紧张的气氛有一些松弛下来。林曜晖能感觉到,最艰难的阶段过去了。
又换了一瓶100ML的玻璃瓶。
两个人将一些器具送去位于手术室另一侧的清洗间。
现在林曜晖能看到手术台上躺着的那个人了。他穿着蓝色的盖式手术服,四肢用绷带固定,眼睛紧闭着,脸上满是一道道深色的疤痕,好像刚从某场严重的意外当中幸存下来一样。
林曜晖忽然怔住。
这张脸……
是谷雁南!手术台上的人竟然是谷雁南!
不!……他随即意识过来不是。谷雁南现在还躺在第一医院的ICU病房里。而现在他隔着玻璃墙看着的,则是那个他一直想要找到的、在艺术职业学院校园里开枪打他、被车撞伤以后又离奇消失的神秘人!
“那个人”!
他的目光被这张脸吸住了。这是他离他最近的一次,比那天晚上生死须臾的那一刻还要近!他盯着这张脸看。触目惊心……但奇怪的是,即使离得这么近,这张脸看上去依然模模糊糊——他下意识抹了一把玻璃(其实完全不关它的事)——就像这张脸原本没有五官,眼睛、鼻子、嘴巴……统统是用笔描画出来的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霍然睁开眼睛!
鹰一样冷峻的眼神,一下子就把林曜晖牢牢地攫住了!
与此同时,手术室里其他几个人也循着“那个人”的视线朝这边看过来。他们发现他了。而他也在对方脱去了绿色的大口罩以后,第一次看清楚了他们——
林曜晖几乎叫出声来!
那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几具陶俑!就跟他在陆沉办公室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他们的脸是僵硬不动的,表情似笑非笑,只有浑浊的陶土色瞳孔从他们狭而深的眼缝里轮出来,显得无比诡异。
隔着一道玻璃墙,他呆呆地同他们对望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