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上空盘旋着阴云的同时，好容易得回了宁静的蜀中唐门亦不平静。
唐老夫人缓缓转着手中的珠串，一字一句，吐露得极为清晰：“七秀坊的那位云姑娘，老身是见过的，武功虽高，性子却绵柔得很，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秉性也善良得很，帮甄笑笑打下手的时候，见到伤员的情状都能红了眼眶。这样的姑娘无论嫁给谁，都是一辈子被人捧在掌心的，却愿意陪风流离共赴苍山洱海，刺杀南诏王。”
她虽刚烈果决非常，却也很喜欢云昭节这种温柔无害的姑娘，更明白对男人来说，火可以做一时的调剂，却难敌似水柔情。故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坚决反对此事的唐家堡主唐傲天，不紧不慢地说：“这样好的姑娘，这样深的感情，一旦错过了，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难以拥有了。”
唐老夫人的意思也很明确，两个字，答应。
之前的十几年，他们对风流离的态度并不算好，好容易有个补偿的机会，难为人家这时候还想着请示一下你们，也算结个善缘。将来风流离功成名就，也能帮衬唐门一二，若是不答应，必要被风流离记恨一辈子，何必呢？
唐傲天对这位隔房的祖母素来尊敬得很，好容易忍着听唐老夫人说完，便道：“老祖宗，皇帝已经六十六了。”
“哦？”
“皇帝年事已高，太子登基指日可待，到了那时，广平王与建宁王必有一番龙争虎斗。云姑娘是建宁王寻回的，宁亲公主必会对建宁王感激备至，太子登基之后，她便是唯一的嫡公主，份量不可小视。倘若最后是广平王登基，又嫉恨宁亲公主对建宁王的偏向，一个弄不好，唐门必会遭殃……”
此言一出，几位长老也不住点头。
卷入江湖纷争，以唐门的底蕴，即便站错了队也能幸免，朝堂斗争却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是皇位之争，更是残酷万分。想当年武林盟主唐简何等英姿，现在唐门的诸多高手加起来都未必能胜过唐家一人，只因无意中卷入了太平公主和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的争斗，唐简被迫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生死不知，更未回来看亲生儿子一眼。若非唐简一向与唐门走得远，只怕唐门也未能幸免，他们岂能为风流离担上这等风险？
唐老夫人环视儿孙们一眼，淡淡道：“应下来，不过是几年、十几年后的处境可能有些凶险，一旦运作得好，独霸蜀中指日可待。拒绝了，当下便要开罪太子的亲妹妹，皇室底蕴之深，远非我等所能想象，汪莽不过狼牙将领，已让唐门疲于奔命。我等拒绝了宁亲公主的示好，焉知不是又一场弥天大祸？”
事涉自身利益，唐傲天寸步不让：“士庶之别有若天渊，宁亲公主岂会愿意女儿嫁给一介草莽？倘若宁亲公主只是哄着云姑娘，让风流离用前程换爱情，咱们的付出无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也是风流离的失误了——云昭节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可他认定李倓的可怕，不愿在事情未曾明了的情况下结下这等仇人，让云昭节难做，便在信中故意略过了李倓，导致唐门中人以为提出这一要求的是宁亲公主。倘若他直接说出招揽他得是建宁王，唐门内部必是又一种声音，但李倓会做出什么反应……那就难说了。
唐老夫人盯着唐傲天看了一会儿，转而望向自己的小儿子唐怀信：“你也是这样想的？”
唐怀信踟蹰片刻，只说了四个字：“人心难测。”他自己不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么？一开始惊喜于风流离的天赋，后来又惊恐于他的天资。从纯粹的利用，到带了几分拉拢之心的利用，再到惊恐、痛恨，欲处之而后快。
他想杀风流离，并不是因为他的长孙唐无踪之死，而是他已经意识到，只要风流离或者，他最看好的孙子，未来唐家堡的继承人唐无影，就永远不可能是唐门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那个。
唐老夫人对小儿子极为了解，知必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才促使唐怀信下了这个决定。但唐门内嫉妒到近乎憎恨风流离的人实在太多，追究这个根本就没有意义，更何况……她环视一圈，见唐门的四大长老，各方堂主，无一不是这个态度，不由长叹一声，无奈道：“我也老了，你们既已决定，那就这样做吧！即便是拒绝，也需寻个妥帖的方法出来。咱们虽不惧对手，却也不能贸然结下可怕的敌人！”
唐傲天见老夫人松了口，心下大定，便道：“您放心，我自有手段。”说罢，望着三长老唐怀智，郑重道，“云姑娘出身七秀坊，叶芷青对风流离颇为看好，您和叶芷青、于睿并列天下三智，又是斩逆堂堂主，此事非您出马不可。”
唐怀智轻轻颌首，应了下来：“事不宜迟，老夫即刻启程。”
一月后，长安。
望着唐怀智的身影，猜到唐门决定的风流离如坠冰窟，他用力握紧了双手，语气干涩无比：“三长老。”
“老夫并不想做这个恶人。”唐怀智缓缓道，“为了唐门利益，却不得不跑这一趟。”
风流离知道，眼前这位睿智的老者从来就不喜欢自己，对方一直认为，既然唐门不想破除规矩，大肆招收外人的话，便不要有特例。
这不公平，没错，可这就是人家的规矩。
若无唐怀信出于利益考虑的收留之举，风流离一介小儿，父母双亡，族人侵占了全部财产，让他无声无息死去也属寻常，更莫要说习得一身武功，与云昭节相遇。
正因为记着唐门的恩德，那么多九死一生的任务，他从来没有犹豫过，唐门子弟的讥笑、打压甚至暗害，他视而不见，淡然处之，半句怨怼之词也无。若非唐无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见他受了内伤，妄想杀了他，独占功劳，他也不会将唐无踪给杀了。
他愿意为唐门付出性命，却不愿这样窝囊地死去，现如今更是有了别的想法——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执行暗杀任务，迄今为止已经整整十个年头，这十年来，他活得没有半点“风流离”的痕迹，只是一个好用的杀手，仅此而已。
他忍了这么多年，本以为能一直忍下去，但这一次，他想为自己而活。
唐怀智知风流离在想什么，可他身为“天下三智”之一，岂是浪得虚名？故他不紧不慢地说：“你是唐门弟子，受了唐门大恩，贸然叛门，便是欺师灭祖的大罪，老夫身为斩逆堂堂主，自是当仁不让，倾尽一切也要将你这个祸首及同党诛杀。朝廷虽与江湖井水不犯河水，云姑娘的武功也确实高强，但其他人呢？云姑娘知晓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会不会后悔年少轻狂做下的决定？”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风流离却无言以对。
唐怀智说得没错，唐门的杀手，本就是极为可怕的存在。他和云昭节武功高强，不惧毒药，可以防得住层出不穷的暗杀，他们身边的人呢？亲近的、熟悉的、信任的人一个又一个因他们而死，每天都活在失去亲友的悲伤，以及不知明天谁会离开的恐惧中，云昭节会不会后悔她没有看清自己的真面目，所嫁非人？
破罐子破摔，将唐门的机密抖出来？这样做也不是不可以，可只要没灭绝唐门，就要面临无穷无尽的暗杀。更何况，唐门到底收留了他，他若忘恩负义至此，云昭节会怎么看他？
唐怀智见风流离缄默，微微一笑。
他虽是江湖成名多年的人物，心机深沉，谋略过人，奇门遁甲、机关术数更是一绝，心胸却狭隘非常，唯恐旁人胜过他。伴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得失心反而越来越重，甚至胡编理由，杀了好几个注定胜过他的人。
风流离年纪轻轻，唐门的机关术又刻意对他藏着掖着，尚被他窥到了门径，武功更不必说。就连心机，风流离虽不明说，唐怀智冷眼瞧着，却知此人心如明镜，只是不显露出来罢了。
这样的天才，若是让他一飞冲天，世间岂有唐怀智的立锥之地？
唐怀智仔细分析过风流离，知对方虽天资卓越，堪称妖孽，却受唐门影响良多。认定自己朝不保夕，不被任何人所眷顾，故也不敢有任何期待。他虽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却认定无法与唐门抗衡，内心深处十分自卑。
旁人都道云昭节一心恋慕风流离，为他不惜赶赴虎穴，纵找回高贵的身份，亦要与他长相厮守，却不知在这段感情里，真正被动得是风流离——他二十余载的人生中，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暖，对方又是世间难寻的美好女子，每每与她在一起，他都自惭形秽，唯恐她只是年纪轻轻，被“爱情”蒙蔽了眼睛，分不清感激、依赖和爱，有朝一日认清了内心，便会弃他而去。
即便这份爱依旧存在，知晓他黑暗的过去，又有几人能心无芥蒂？
“我……”风流离死死地握住双手，过了许久，方轻声道，“我知道了。”
就当是一场梦，梦醒了无痕，即便是那么深的爱，终究也……可他怎么舍得对她说出残忍的话语？
一想到这里，风流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唐怀智见风流离为情所困的模样，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想到一桩事，又不由沉了脸。
他还得去见……那个人……
也罢，对方交代得事情，他悉数完成了。左右是针对风流离而不是针对唐门，听一听对方的吩咐又如何呢？何况自己的确……有把柄被他捏在手里……
“是么？唐怀智来了长安？”李倓轻轻擦拭贴身配剑，神色淡淡，无喜无悲，“他去了哪。”
“锦绣酒楼。”跪着的人回禀道，“隐元会的据点之一。”
“有趣，当真有趣！”李倓微哂，手指抹过锋刃，“看样子，孤得邀幽天君好好谈一谈了。”
说罢，他收剑回鞘，冷冷道：“就定在明日吧！”
侍从见李倓的模样，心领神会，第二日，锦绣酒楼内便来了一群闹事的泼皮，闹得酒楼的生意做不下去，却也无人敢管。
这天夜里，建宁王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隐元会统领，幽天君无名头戴斗篷，脸覆面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建宁王的书房，见李倓早就等着他，不由怪笑起来：“不愧是钧天君，论修为，除了方乾和拓跋思南，怕是无人能胜得过你吧？”
“孤虽自负，却也没狂妄到在唐简未死之时，就认定自己就是天下第三的程度。”李倓冷冷道，“倒是幽天君枉为隐元会首领，却连身边之事都看不清，实在有负九天之名。”
无名心中微怔，面上却不显半分，依旧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钧天君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啊！”
“口气小不小，并不是你说了算的。”李倓瞥了无名一眼，其间蕴含的意味，却让无名怒火中烧，只听李倓慢悠悠地说，“幽天君若再要不请自来，可别怪孤失礼了。”
无名冷哼一声，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李倓踱步到桌子面前，随手取出一份武林轶事，翻到了其中一页：“……武林世家薛家……长子与次子图谋毒害剑圣……身败名裂……幼子失踪……一蹶不振……”
“被扶植起来的傀儡，也就只能走到这一步了。”李倓猛地合上书卷，面色如冰，“李隆基枉称明君，实则齿冷得令人心惊。王毛仲是他的家奴，自然极清楚他的性情。卷入太平公主一案的唐简既然未死，上代幽天君王毛仲……呵呵……”
李隆基啊李隆基，兔死狗烹这一套，你玩得实在太过熟练了。当年七个宰相有五个出自太平公主门下，你的地位摇摇欲坠，张说赤膊上阵，帮你在文臣中厮杀，你却将对方逼得不得不装疯卖傻才能保住性命，最后用宁亲公主几十年的血泪换来了君臣相得的佳话，王毛仲身为上一代的幽天君，岂会不防着你这一套？
赐死？像他们这样的人，早就可以无惧世俗皇权，攫取权力不过是为了理想或野心，又岂会为了“忠义”二字，心甘情愿引颈就戮？
换了李倓，面临如此情状，自是奋力一搏，哪怕他不会让自己沦落至此。王毛仲家奴出身，胆气格局小些也无可厚非。即便扶植了一个与剑圣仇深似海的薛家幼子薛北辰做了新的幽天君，也必会暗中派人监视，瞧着眼下的情景，王毛仲扶植的人，可不是一个啊！
想想唐怀智与隐元会那不被这一代幽天君知晓的关系，再想想风流离的遭遇，李倓终于生出了几分兴味。
唐怀智自视甚高，让他主动与外人勾结，陷害自家人，哪怕这个自家人姓风不姓唐，他也是万万不肯的。很显然，他是被人拿捏住了把柄，甚至握有真凭实据。
毫无疑问，唐怀智这一生最大的污点，便是他出于嫉妒，杀死了大名鼎鼎的机关圣手司徒经南。
司徒经南之子司徒一一无法撼动唐门，为了替父亲报仇，走上邪路，从而变成了人人喊打喊杀的角色，他的“报仇”之语也就不被旁人所相信，只当他故意栽赃唐门。只有少数人知道，司徒一一说得没错，人前温文儒雅，堪为道德楷模的唐怀智，确实是这种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小人。
隐元会素来以消息准确著称，若是这则消息由隐元会贩卖出去，非但唐怀智名声扫地，唐门的信誉也会降到最低。没人敢与唐门交好，无人敢去唐门做客，更不敢展露自己的得意本事，唯恐胜过他们就要人头落地。唐怀智一心为了家族，岂会容许因自己的一时糊涂，让家族的名声差得一塌糊涂？他掌管的斩逆堂，恰恰是唐门接受任务，委派成员执行的地方。以唐怀智的本事，岂能想不到唐无踪和风流离一道出去执行任务，风流离还是带伤的，必定会出事？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对方再怎么巧妙安排，也抵不上老天爷赐予的缘分——若不是与云昭节相遇，风流离即便不死，也已入了旁人的局。
李倓瞧中风流离，是看中了他随机应变的能力，冷静颇局的本领，认定他有大将之风，才想将他收归麾下。对方的布局却在南诏皇宫之前，可见此人多半是看中了风流离强横的身手，想让他做些更加隐秘，不能告诉唐门，甚至告诉了唐门，唐门也不会接的任务……
江湖上的事情，除了那几位传奇人物，还没有唐门不敢碰的人。既是如此，那就只有在朝堂之上，或者存了颠覆天下的野心……一想到这里，李倓便露出一丝讽刺的神情，又有些伤感。
他体内流着的，是看似高贵，实则肮脏非凡的李唐皇族的血。李隆基为了边境和平，李亨为了地位稳固，轻而易举就将他姐姐李沁派去和亲。姐姐为了大义，放弃所爱之人，嫁到吐蕃，一心为两国和平做努力。谁料好大喜功的李隆基又不满边境和平，为求战功，对吐蕃背信弃义，害得姐姐凄凉死去，朝廷却半分吊唁也无。
这样的薄情寡义，自私自利，开罪了旁人，不惜一切也要置你们于死地，完全不奇怪。王毛仲以前何尝不是李隆基座下忠心耿耿的一条狗？如今这鬼鬼祟祟的举止……呵，他做得也没错，你都要杀我了，我何必对你忠心？这世间之事，本就是这么一回事。
姐姐，你常告诉我要心怀天下，以德报怨，施展一身本事，让李唐江山长治久安。可对李隆基、李亨这种人，以德报怨是没有用的，我非得让他们失去最看重也最宝贵的东西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