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节伫立窗边，遥望明月，久久不语。
苏存推门而入，见云昭节眼底缀着若有若无的忧郁，便道：“塔纳一族给的消息属实，坊主确实被关在天一教的圣地烛龙殿里，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五仙教已拿到了天一教害掌门暂时失去武功的药物，正在加紧研制解药，咱们可得多谢风流离。”言下之意便是，唐书雁言而有信，帮他们查到了掌门的下落，风流离虽踪影全无，也应无甚大碍才是，你还担心什么呢？
云昭节不愿背地说人闲话，又无法解释自己担心风流离的缘由，万千愁绪都化作一缕无奈又苦涩的笑意，轻声道：“苏师叔，咱们何日启程？”
“烛龙殿是天一教的总坛，凶险非常自不必说，就连所处的黑龙沼也遍布毒虫、迷障，五仙教正在加紧赶制相应的要务，还需几日才能出发。”苏存知云昭节心情不好，便道，“战事吃紧，天策将士将要赶赴苍山洱海，不能与我们一道了。”
不等云昭节说什么，苏存微微一笑，又道：“还有则好消息，杨国忠参了建宁王一本，说建宁王自恃皇孙身份，与英国公争夺军权，才导致战事胶着。英国公主动退让，决意与咱们一同前往烛龙殿，营救掌门。”
云昭节与风流离一路行来，也曾听风流离提过，杨铦之所以大张旗鼓入蜀，也有对付建宁王的原因在。
她心绪烦乱，思及风流离，又添了几许酸涩，也没想什么，随口问：“杨家为何死咬着建宁王不放？”皇子王孙中难得出一个不寻欢作乐的，容易么？
苏存有心谈些事情分散云昭节的注意力，闻言便道：“傻孩子，杨家崛起全因皇帝宠爱贵妃，可皇帝……到底年过花甲了啊！”
对不习武的普通人来说，花甲之寿已经十分难得，谁知道皇帝还能活几年呢？别看现在巴结奉承贵妃，让杨贵妃高兴的人都升了官，杨国忠连太子都能不放在眼里。等皇帝一死，太子登基，风水轮流转，谁还知道姓杨的是谁？
“杨家煊赫至此，又不知收敛，建宁王早看不过眼，素来不给杨家人好脸色。”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才道，“杨家人也不是傻的，他们希望自家的富贵绵延，便由贵妃授意，皇帝做主，将杨贵妃的大姐韩国夫人之女许配给了太子的长子广平王。太子并无嫡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是……皇后的母亲出自杨家，岂能不保杨家煊赫？”
云昭节奇道：“本朝有这条规矩么？”
汉朝倒是嫡长子继承，但唐朝嘛！纵观大唐几代皇帝，也只有中宗是以嫡出的身份登基的，太宗玄武门之变，杀兄轼弟，逼父退位；现在的皇帝只是睿宗的庶子，上头还有个嫡出的兄长，他还不是越过嫡长兄，先封了太子，再做了皇帝？虽说皇帝嫡长兄生前做了宁王，死后被追封了让皇帝，不也证明了在实力面前，规矩什么都不是？
苏存见云昭节说到了点子上，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正因为本朝不尊这条规矩，杨家才会怕啊！广平王素无功绩，唯有温文尔雅之名；建宁王龙章凤姿，虽不为皇帝、太子所喜，却立下赫赫战功。”嫡长子都能杀能让，同是庶出，广平王还能争得过建宁王不成？
名分？大义？军权在手，一半的后顾之忧便没了。
话又说回来，若是真走到那一步，哪怕建宁王愿意做个贤王，广平王真能放心手握重权的弟弟？与其憋屈一生，不如争上一争，同是太子的儿子，又都不是太子妃所出，年岁还相差不了多少，谁又比谁高贵呢？
她说得这样直白，云昭节也明白了——面对杨家的滔天气焰，广平王选择了退让，合作甚至服从，建宁王则迎难而上，绝不屈服。正因为如此，杨家才要百般加害建宁王，只因这位皇孙不与他们沆瀣一气。
见云昭节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义愤填膺的，苏存不觉好笑：“快些睡吧！明儿小七师姐和英国公就该到了。”
“小七师姐？”云昭节虽有些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燕秀小七倾慕英国公李承恩，一直追随在他身边的事情已是人尽皆知，出于谨慎，她还是问了一句，“是燕秀小七，七师叔么？”
“正是，小七师姐年岁并不大，也就比你长个五六岁，又不怎么显年纪，咱们才都这样喊。”苏存笑道，“当然，你可不成，记得乖乖喊七师叔哦！”
云昭节起初还有些不信，再怎么不显年纪，小七也该双十年华了吧？待见了小七本人，倒是唬了一跳——小七生得娇小，脸也稚嫩，乍一眼看上去竟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难以想象她与江湖上负有盛名的燕秀竟是同一个人。
小七见了云昭节，也笑了起来：“早听说萧姐姐收了个天仙化人的徒弟，我本当她们夸大其词，今日见了你，才知何谓嘴笨舌拙。除了这四个字，竟难以想到别的描述了。”说罢，她侧过脸，望着一旁英姿焕发的天策府统领，英国公李承恩，笑道，“承恩，你对昭节有没有印象？”
李承恩凝视云昭节，若有所思：“有些面熟——”见云昭节的脸上写满了期盼，他略带歉意地说，“李某鲜少见到女眷，既对云姑娘有几分熟悉，应当在某个场合见过才是，不过，也该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四五年前，云昭节才十一二岁，容貌瞧得出现在的影子，却又不甚相似，才会让李承恩有所记忆，又不甚清晰。
小七听了，便道：“想不起来便不要想，越想越是糊涂，指不定哪天忽然记起来了呢？”
她这话不甚中听，苏存却知小七就是这脾气，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连忙打圆场：“小七师叔说得是，您参加宴会的次数本就极少，能见到女眷的场合又不多，统共就那么几户人家，总能想起来的。”
李承恩虽没什么架子，待她们这些江湖人也很随和，到底是国公之尊，又是天策府统领，位高权重，品级略低点的官想巴结他都巴结不上，更别说请他赴宴了。何况李承恩常年待在天策府，涉足的场合也不多，苏存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宫中宴会了。
云昭节听了，心中失落万分，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强作笑颜，向李承恩道谢。
李承恩还有要事在身，与她们寒暄了几句便走了，小七性情疏阔，无法体会云昭节百转千回的心思，旋即便说起正事：“曲姐姐派人送信来，说药物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万花谷的东方谷主乃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天一教又与五仙教仇深似海，她会与我们一道前去营救各大门派的掌门！”
苏存听了，喜上眉梢，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会，便听小七愤然道：“烛龙殿宏伟之至，想要建成并非朝夕之功，想要了解其中玄机，还得劳动唐书雁。唐门也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与咱们谈条件！”
云昭节听得“唐门”二字，复又打起精神，苏存见她这般模样，越发不想让她与唐门之人打交道，便含含糊糊地安慰小七：“他们扎根在巴蜀，顾虑得自然多些。咱们也没‘********’的惯例，要是遇上一两个奸猾的，将满腔仇恨算在唐门身上，也是一桩麻烦事。”
小七心宽，被苏存这么一说也就没了火气，李承恩经历的事情多，明白苏存这是在和稀泥，却也没多想——唐门本没卷入此事中，若非唐老夫人深明大义，又想为唐书雁复仇，也不会让唐门与各大门派合作。正因为如此，各大门派对待唐门的态度本就应该和软些，毕竟唐门可以随时抽身离开，各大门派不能啊！
云昭节见才说这么两句就没了下文，有心询问，苏存却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转而拉着小七，问：“唐门若肯松口，烛龙殿的所在和机关也就不再是秘密，不知各大门派都来了些什么人？”说罢，她看了一眼云昭节，神色更温煦了些，“昭节初行江湖，咱们之前也不和她说这些……”
小七懒得听她解释这些，干脆利落地说：“少林寺来得是澄正大师，万花谷来得是工圣僧一行前辈，纯阳宫负责此事的是清虚子于睿，藏剑山庄派来了三庄主叶炜。对了，若说与昭节辈分仿佛的，还有纯阳宫的仇念雪和万花谷的甄笑笑。”
“万花谷？甄笑笑？”云昭节小声念了一句，小七奇道：“对啊，怎么了？”
云昭节连连摇头，忙道：“没，没什么！”
小七面露狐疑之色，苏存将小七拉到一边，低声说了河东七虎的事情，小七“呀”了一声，愤然道：“他们该庆幸自己死了，若是落到本姑娘手上，有他们好看！”
苏存苦笑不止。
小七师姐，你的心倒是好，可……你能不能小点声啊！
七秀坊弟子与各大门派精英会和时，除了少林寺的僧人们外，万花、纯阳、藏剑、五毒等门派的弟子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隔三差五就往这边飘过来。
美人谁都爱，何况是七秀弟子既有江湖儿女的豪迈，手持双剑，与同袍并肩作战，斩杀敌人，又有江南水乡的柔情，琴棋书画皆通晓，歌舞之技冠天下，还可为所爱之人挽起长发，洗尽铅华。
即便在一群姿容出众的美人中间，云昭节也是最醒目的那一个，也不怪王露嫉恨她，有谁会喜欢对方如天上云，自己如地上泥的境遇呢？
云昭节站在苏存身后，神色淡淡，不发一言。工圣僧一行背后的墨衣女子看了她两眼，挪开目光，看了她两眼，又挪开目光。
如此反复几次，云昭节也觉得有些奇怪，她抬头看过去，墨衣女子却不闪躲，反对她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恰如睡莲初绽，优昙花开，静谧而美好。
云昭节怔了怔，实在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只好对墨衣女子轻轻颌首，便听小七问道：“清虚真人，不是说仇念雪也来了么？”
墨衣女子一怔，下意识朝小七看过去，云昭节见她这般模样，若有所思。
仇念雪之名，云昭节也听苏存念叨过，说他是纯阳宫掌教李忘生最得意的弟子，极有可能是下一任的纯阳宫掌教。
李唐奉道教为国教，纯阳宫又是道教执牛耳的存在，仇念雪时常代其师出入宫禁，传授道法，见过云昭节也未可知。
于睿虽不知小七问这句话的用意，却明白小七的性子，便道：“仇师侄带领一部分轩辕社成员，绕至烛龙殿后方与侧方，截杀天一教弟子。”唐书雁被乌蒙贵发现身份到底是几年前的事情，烛龙殿有没有再增添密道，她也不能担保，若让天一教的重要人物逃了，未免不好，再有便是截断天一教的增援了。
云昭节发现，于睿这样说之后，在场的人都没什么意见，可见这位纯阳宫未来的掌教必定武功极高，智谋出众，声誉卓著，才能让各大门派的精英包括长辈们都付诸信赖。
她一会儿想着待会闯进了烛龙殿该怎么办，一会儿又想着自己的身世，直到会议散了才反应过来，又不好立刻问，不免有些懊恼。稀里糊涂地走回院子里，全无休息的心情。
正当她站在院中发呆的时候，忽听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响起：“一直见你在发呆，可是出了什么事？”
云昭节循声望去，见一暗蓝劲装，面带银色面具的青年坐在树上。虽是与其他唐门弟子一般无二的装束，但两人朝夕相处了月余，方才又听到他的声音，云昭节如何会认错？霎时间，她被巨大的惊喜包围这，忍不住问：“你，你没事？”
风流离摇了摇头，将面具拿下，破天荒露出一丝微笑：“自是无事。”
哪怕随唐书雁回到唐门后，因唐无踪之死，他受尽了家法的折磨，险些被废去武功，以叛徒的身份处死。见到云昭节后，面对她的焦急和担心，他也只有三个字。
我没事。
所以，你不要担心了。
云昭节先是笑，眼泪却簌簌落下：“你骗我。”
若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能过关，风流离先前为何宁愿逃去恶人谷也不肯回去？
“不骗你，我真没事。”风流离轻巧落地，眼角眉梢满是轻松和平静，“四长老见我只身回去，自是雷霆大怒，幸好我有几分运道，唐大小姐回来的消息惊动了唐老夫人。老夫人觉得我还有些用处，便命我与你们一同进入烛龙殿，助你们破除机关，避开毒物和毒障。”却没说这对他而言也是一种保护，若他再留在唐门，即便不被四长老唐怀信所杀，也要被堡主唐傲天所灭。
云昭节早就听闻唐老夫人的大名，信以为真，止住眼泪，尚带着水光的眼中满是期盼：“你要与我们一起去救坊主么？”
风流离干咳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轩辕社已抓了几个天一教高级祭祀，再与唐书雁提供的情报对照，总算弄明白了——五大门派的掌门分别被关押在烛龙殿的五个地方，由不同的强者看守，各大门派已拟定了计划，分头行动，去救自家掌门。
英国公李承恩决定和小七一道前去营救七秀坊主叶芷青，五毒教主曲云见此情景，便打算和万花弟子一路去营救她的兄长，即万花谷谷主。
唐门与藏剑山庄已是姻亲，看守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的又是“工圣”僧一行的同门师弟，据说他在关押叶英的玉蟾宫中布置了无数精巧的机甲，偏偏精于机关之术的万花弟子去救他们的掌门了，眼看万花帮不上忙，藏剑也只有找同样在机关上造诣极深的唐门相助了。
云昭节见他没说话，眼中的光渐渐黯了下去：“不行么？”
“我——”风流离想了一下，心道唐门一直防着他，传授得多为暗杀、潜伏之术，再有便是制毒，鲜少涉及机关之术，即便去了玉蟾宫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兴许真有随云昭节一同行动的可能，便道，“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去问问老夫人，有人来了，我先走一步。”说罢，身形便消失无踪。
云昭节本想和他多说一会儿话，没料到自己才问了几句，他便离开了，不免有些懊恼，原本飞扬的心情再度低落下来。
苏存推门而入，见云昭节有些神思不属，刚想询问一番，云昭节见她来了，便道：“苏师叔，方才工圣前辈身后有个墨衣女子一直在看我，她是……”
“哦，那是药王孙思邈前辈的弟子，万花谷的甄笑笑甄姑娘，她与谷之岚谷姑娘是万花中医术最好，心肠也最仁善的两位女子。”苏存露出善意的微笑，“她一直看你，必是觉得你生得美貌，性子又好，想和你交个朋友。”
云昭节一听，脸就红了，嗔道：“苏师叔——”
苏存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倒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万花谷虽名士风流，甄笑笑却一直行走江湖，替人看诊，形形色色的人见过无数，被人算计过，也经历了生死，自然对云昭节这种看上去就温良无害，实际上也相当温柔善良的姑娘颇有好感。
云昭节自己倒是不觉得，但在其他人眼里，她就和白纸一样，实在太好懂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太多，难得见着一个清澈的姑娘，谁都会多看两眼。故风流离有些忐忑地向唐老夫人说明愿望，得到唐老夫人的应允后，唐书雁便有些气不过，待到风流离走了，便愤愤地对唐老夫人说：“祖奶奶，咱们花大力气培养他，难不成是为了让他投向外人？”
唐老夫人摇了摇头，叹道：“你们呀，真是……他若是多年前仰唐门鼻息的少年也就罢了，如今他武功高绝，莫说同龄一辈，即便与师长抗衡也未必会落下风。如不是重恩情，他早就离开了，你们非但不寻思好生笼络，反倒咄咄相逼？”
唐书雁嘟哝了一声，仍旧有些不甘愿，唐老夫人怜她遭遇，也不细究她扭曲的心态，只道：“他喜欢的那个姑娘，你也见到了，这样的人材，能找谁将她比下去？你也莫要不平，那位姑娘紧跟在苏存背后，小七也常常留意她，可见是七秀坊竭力培养的嫡系弟子。门当户对自古有之，即便咱们唐门乐意，七秀也不会肯的。”
听唐老夫人这么一说，唐书雁的心理才算平衡，想到将来那一幕，忍不住露出一个略带快意的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