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和美玲在外面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两只流浪狗。
虽说是流浪狗，但却是两只非常可爱的小柯基，与印象中凶悍的恶犬相差甚远。
“快看！好可爱啊！要被萌化了！”
美玲激动的样子就像是找到新玩具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这么可爱的柯基会流浪呢？”
这种柯基的价格也不算便宜，怎么会在大街上到处跑呢？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把它们俩养起来吧？”
“唉？不太好吧？”
“有什么关系嘛！脖子上也没有带狗牌的样子。”
美玲一旦做出的决定，就从来没有我商量的余地，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所以，我们也就迷迷糊糊地成为了这两只柯基的主人。
后来，在相处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两只柯基全都不会叫。
虽然偶尔会小声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但完全不会像其他狗那样“汪汪”地叫。
也许，这就是这两个小家伙被迫流浪的原因吧。
“姐姐叫呜帕，妹妹叫鲁帕！就这么决定了！”
给两小只洗澡的时候，我们在确定了她们的性别之后又给她们决定了名字，当然，也是美玲擅自决定的。
在那之后，美玲出现了跟大多数女生一样的通病，她把饲养呜帕鲁帕的重担全都丢给了我，自己只顾着和她们玩耍。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日子久了，呜帕鲁帕对我远比对美玲来的亲切。
尤其是姐姐呜帕，几乎24小时都在粘着我，睡觉的时候也会不由分说地跳上我的床。
可是，说到底，我对呜帕鲁帕有的，也只是责任而已。
我本人对养宠物一点兴趣都没有，之所以照顾呜帕鲁帕她们，也全都是为了让美玲开心。
而且，养过狗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个过程是多么辛苦。
满地的粪便，几乎全灭的床上用品，残缺不堪的沙发，尤其是累死累活写完的作业被弄烂的时候，我的心里竟然产生了那么点杀意。
所以，我对呜帕鲁帕的感情，并没有外人看来那么好。
可是，说到责任。
没有爱支撑的责任，就好像纸板做的房子一样，随时都会倒塌。
然后，倒塌的那天，到了。
美玲……去世了。
就像往常一样，我行我素，不给我任何商量的余地。
她，就这么走了。
与我一起见证这个时刻的，还有呜帕和鲁帕。
那么，在人极端悲伤，痛苦，愤怒，烦躁的时候。
这个人旁边的东西会怎么样呢？
已经不需要多过描述了。
最后的结果，是呜帕和鲁帕全都被我赶走了……用暴力的方式。
在那之后的日子，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人生中第一次酗酒，也是在那个时候吧？
把人打倒和被人打倒在地的次数，也都已经记不清了。
依稀还记得的，就只有想要回来找我，却被我打跑的呜帕和鲁帕。
那是第多少次了呢？不肯放弃的两小只又找上了我。
为什么她们总是能找到我？明明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啊，真是讨人烦，要是她们永远都找不到我就好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句话，变成了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实现的愿望。
被我打跑的呜帕和鲁帕，躲到了正在施工的危险区域。
工地上的落石就这么毫不留情地砸在了她们身上。
这一声巨响，一下子就让我酒醒了。
我有些害怕地走了过去，翻开了那些碎石和瓦片。
发现
鲁帕已经当场死亡了。
而姐姐呜帕的后腿被砸穿，只能一边“呜呜”地悲鸣着一边舔着鲁帕的尸体。
“我应该把她抱回去。”
那一瞬间，我曾经这么想过。
可是，抱回去又能怎么样？
失去了美玲的我，还能温柔地对待她吗？
更何况，我还是害死了她的孪生妹妹的……凶手！
“啊！”
让我从思考中回复过来的，是呜帕悲伤的声音。
她正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向我这里。
“不行，别过来！”
可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却只有恐惧。
恐惧着她，也恐惧着伤害她的我。
“对不起！”
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抑制住这份恐惧，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这就是，我曾经对呜帕，也就是现在的小黑，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
——咔嚓！轰隆隆~~！
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了一直阴霾的天空。
落雷的闷响在光芒之后显得格外低沉。
下雨了……
从点到线，从线到面。
沾满了我的头发，淋湿了我的衣服。
这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
然而，无论这场雨下得多么卖力，都无法阻止冬天的到来。
过不了多久，雨水就会变成冰雪。
纵使一样会落在地上，可那个时候……
它已经不再是它了。
“……”
在奔跑中消耗完体力的我，现在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走着。
感受着雨中独有的低气压——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还有从接触雨水的皮肤上感到的——那种透心的寒冷
我多多少少能够理解小黑当时的感觉了。
可是，这是远远不够的。
小黑受过的苦，远比这要惨烈得多。
“为什么，那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停下了脚步，仰望着流泪的天空，开始思考起来。
毫无疑问，既然她保留着对于我的记忆，那么她就应该对我恨之入骨才对。
可是，为什么在我第一次接触她的时候，还能够这么亲切地对待我。
——“无论我们送什么礼物，这孩子一直都是一副要死的表情，凭什么一见到你就跟开了花一样。”
就像爱丽说得那样，为什么面如死灰的她，总是能在我面前表露心声、展现出不曾向其他人展现的表情。
“对于她来说，我是个特别的存在吗？”
我喃喃自语到，声音被雨点落地的滴答声给盖了过去。
特别的存在……
这种能让人心跳不已的称呼，现在却让我感到十分不安。
如果，对于小黑来说我是个“特别”存在的话……
那一定是指“特别憎恨”的人吧？或是……最不能饶恕的人？
无论是哪种，一定不会是好的层面。
“真是奇怪的家伙。”
实在是猜不透小黑的心思，身心俱疲的我在一个土丘上靠了下来。
土块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变成了泥土，然而我也没有心思去在意了，就这么任凭泥水印在我的身上。
“为什么她不用自己的能力向我报复呢。”
我把手盖在额头上，强烈的疲倦让我几乎要睡过去，现在，我的大脑唯一运行的程序，就是在一味地寻求着那问题的答案，尽管那已经毫无意义了。
“那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主人……”
“！！”
少女的声音让我惊醒过来，等我睁开眼睛，发现小黑又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
怕水的她撑着一个黑色的大伞，悲伤的脸庞就像是亡国的公主。
“提米？”
然而小黑是无法直接开口说话的，那声音的本体，是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儿——编号163·心灵通话。
“我听到了，黑小姐的心音。”
说着，小黑把手放在了提米的肩上，然后对她点了点头。
“现在，黑小姐的想要说的话，由我来传达。”
提米似乎感受到了肩上的责任，她的眼神变得坚韧起来。
“想要传达什么？”
我有气无力地说着。
“就像之前说的，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主人。”
“喂……”
听到提米的话，我有些生气。
“你真的是在为小黑传话吗？”
“呜喵~！”
看到我从未露出过的凶恶的眼神，提米被吓了一跳。
可感受这小黑双手的温暖，她又鼓起了勇气，挺起胸膛说道：
“这就是黑小姐的想法，而且是非常强烈的心音！”
“……”
我当然知道提米这孩子不会骗我，我只是无法理解而已，于是我向她们质问道：
“不恨我？为什么？”
说着说着，情绪就失控了：
“难道在那个冰天雪地之中，看着自己妹妹的尸体，你什么想法都没有吗！？”
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力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需要赎罪的对象产生怒火，可话已经喊了出去，收也收不回来了。
“想法，当然有……”
提米如此说着，她的表情就和小黑一样，写满了哀伤。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自己就已经在流浪了，那个时候，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那个时候，看着她的尸体，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不停地舔着她的身体，祈求着她只是睡着了。”
“到头来，不还是怨恨着我吗？”
听到这些话，我又一次认识到了自己曾经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同时也认识到那句“不曾怨恨”只是一个虚假的谎言。
“不对！！”
似乎是感受到了非常强烈的感应，声线柔弱的提米竟然用绫子一般的气势大声地喊了出来。
“妹妹死去之后，主人离开我之后，我所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孤独啊！”
“！”
听到这番话我犹如醍醐灌顶，强烈的冲击让我几乎无法感受到这场大雨的动静。
“你说……什么？”
我颤抖着询问着对方，却发现小黑也罕见地哭了起来。
孤独？
在受到了残忍的对待，在失去了唯一的亲人，首当其冲占据心灵的，竟然是孤独？
“开始流浪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什么是开心的事情，什么是痛苦的事情，也完全不明白。”
提米似乎也被小黑的感情所感染到了，她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
“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这种事情也都完全不知道！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忘记了表情的作用。”
说着，提米也吃了一惊，看来她也和我一样，知道了小黑总是面无表情的原因。
“可是，那个时候，我与主人相遇了，第一次感到温暖，第一次感到幸福，第一次体会到了开心的感情，第一次……学会了笑。”
“然后，在犯了错误而受到主人责备的时候，明白了悲伤的含义，学会了哭泣。”
仿佛要把憋在心中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一样，提米继续说道：
“主人把我们赶走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对这个世界，我依旧做不出任何表情；原来，我的表情，全都是为了主人而做的；原来，我已经离不开主人了。”
“那种事情……”
我羞愧地把脸别了过去。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对于这孩子，我是那么的重要。
也许她对我而言只是一条被饲养着的宠物狗，但对于她来说，我却是她的一切。
“当妹妹死后，后腿被砸穿的我也产生了从未出现过的感情，一开始我以为，那种心情就是怨恨……”
说着，哭泣的小黑摇了摇头，然后借着提米的声音继续说道：
“可等到主人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我才察觉到，那种感情并不是什么怨恨，而是我最害怕的……孤独。”
“！！！”
听到这番话，我惊讶地张开了嘴。
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想喊出来，想哭。
可因为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心情太过复杂，到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是嘛……是这样啊……”
眼前的这个女孩儿，跟我有着同样的经历。
——“我啊，喜欢艾露呦~~”
——“所以，只要是为了艾露，我什么都会做的。”
曾经，美玲也是我的全部，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而在最后，她就这么擅自地离开了我。
我悲愤，悲愤这离别的突然。
我怨恨，怨恨这命运的不公。
可是，等头脑冷静下来以后，唯一能感受到的……
就是无尽的孤独。
就像小黑一样……对于我来说，那个女孩儿就是我的全部。
当她离去时，强烈的孤独就像是刀子一样，不停地给心脏留下一个又一个无法治愈的伤口。
“这下，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孤独一人了。”
一想到这里，所有的负面情绪就像是大白鲨的巨颚，不断地吞噬着我。
在吞噬的同时，还不忘用锋利地牙齿肆意地撕扯，让我感到深入骨髓的痛。
“对不起……”
得知小黑曾经也遭受过这样的痛苦，而且还是因为我的错，自己就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眼泪就像是瀑布一般倾斜了出来。
“对不起！”
假如道歉能弥补小黑心中的伤口，就算让我把嘴巴说烂、把舌头说断我也心甘情愿。但我知道，口头上的道歉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可即便如此，我也只能傻傻地重复着这句话。
“对不起！！”
我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想要阻止泪腺的决堤，可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
现在的我就像是烂醉如泥的酒鬼，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该怎么办。
“为什么，要道歉呢？”
提米的声音又一次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而这一次，我感受到的还有久违的温暖。
原来，是小黑抱住了我，把我拥入了怀里。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从来没有恨过主人，所以，情不要再道歉了。”
提米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就好比小黑的心灵。
在她们两人的安慰下，我也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那个时候，我想要回到主人身边，可是因为腿上的伤，我就只能缓慢地爬行着……我好想见到主人！一刻也不想等！想要一瞬间就回到主人身边！”
提米接着说到，声音似乎没那么悲伤了，同样的，小黑也擦干了眼泪。
“后来，我的愿望似乎实现了，拥有了这样瞬间移动的能力，还有了人类的躯体。”
“人类吗……”
原来，是这样啊。
关于小黑所有的谜题，全都迎刃而解了。
“你真的可以原谅我吗？”
“我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哦！”
“那我还有资格和你在一起吗？”
“如果不那么做的话，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一问，一答。
我的提问是那么的幼稚，她的回答是那么的真诚。
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却让我感到意外的放心。
——啪嗒啪嗒啪嗒
雨依旧下着，但我已经不再寒冷。
这是秋天最后的一场雨
无论这场雨下得多么卖力，都无法阻止冬天的到来。
过不了多久，雨水就会变成冰雪。
纵使一样会落在地上，可那个时候……
它已经不再是它了。
可即便如此，等到来年春天。
它还是会带着希望与祈福，重新降临这片土地。
因为，雨水想要回归的土地，还有让土地期待着的雨水，就在那里！
虽然因为一个冬天的离别而感到悲凉。
可最后，它们依旧可以重新融为一体。
“呐，主人，你知道吗？”
消去了这份沉重的苦涩之后，小黑借着提米的声音开朗地说道：
“能够遇到主人，真是太好了。能获得这样的能力，变成人类的模样，真是太好了。能够从研究所逃跑，又一次遇到主人……”
说到这里，小黑重新站了起来，她跟提米一起，露出了可人的微笑：
“真是……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