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是淡淡的笑,没有欢喜,没有凄凉。我心中也的确是,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凄凉。
“你在说什么?”云良在轿外,声音冷然。
“无他,随便说说罢了。”我在说什么,云良你的心里又何尝不是一清二楚呢?又何须这样拦住我,向我质问呢。
“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说什么!”云良的声音带着被压抑的怒气。
“你就当我是在乱说吧。你知道,我脑子不清楚,是会胡言乱语的。”其实我知道,我的脑子真是清楚极了。我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想到了以前想不到的事情,比之没有失忆的时候,我的脑中实在是清楚得太多了。
轿门上的软帘被一把扯下,发出了锦缎被撕裂的声音,门帘上带着夹层的棉絮,使得这样的撕裂声音格外带着闷郁,就好像,是一把撕裂了某种皮革一样,或者,是撕裂了一层血肉模糊的人皮,连着血带着肉,一片血红模糊。
我被这样的声音吓得心惊,那红色的撕裂的软帘,让我无端又想起了诛心血泪的话。好像,是心口,生生被撕裂了一样。
心里是一阵难言的疼痛,似乎跟这破碎的声音引起了某种共鸣。
我的手紧紧捂在心口,心脏还在好好地跳动,是那种有些让我熟悉的尖锐刺痛。而这种难以形容的疼痛感觉,却是来自于我胸口的一道伤疤。
软帘落下,云良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云良的脸色是苍白的,不,是惨白的。
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提起了手挡在心口,做了和我同样的动作。
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怒意带着痛楚,却渐渐变成了惊愕。
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我,脸上是恐惧混合着痛楚,却渐渐归于平淡了。
胸口的刀疤,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那还是在大迎的瑞福宫里,徐阿姆告诉我,三年前大迎和郦国交战的时候,你的父亲须利将军守卫大迎边境,听说战事惨烈,或许你是随着你的父亲,在战场上受伤的。
徐阿姆说,你进宫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疤。你进宫时候的那一场大病,说不定就跟这个是伤有关系。
徐阿姆说,你看着伤口正对心脏,你这孩子,还真是命大。
伤疤在胸口,是不好轻易翻出来看的。
可是沐浴时候见到,或者深夜无人处轻抚,都能感受到疤痕的狰狞。
那一道疤,斜斜的,细细的,如今已经成了浅浅的粉红色,有一些轻轻的凸起。
每一次看到,我都觉得伤疤是让人奇怪的。不是因为刚好落在心脏的位置,而是因为,伤疤的样子,不似箭伤,不似长矛,不似战场上交战受的伤疤,却不知是什么兵器造成的。
“你……你怎么了?”终于,我还是开口问了他。因为他的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好。
可是话一出口,我和云良两人同感惊奇。
我俩竟然说了同样的一句话。并且,是在同一时刻。
他也是这样略带犹豫地,问我怎么了。
相对怔了片刻,云良脸上的神色也和缓下来,他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你没事吧。”
我伸手在衣襟上理了理,说道:“没事,忽然听见这个声音,有点害怕。”说着看了看云良手中的半幅软帘。
云良干咳了两声,说道:“我只是想问你刚才说的话。”
我索性跳下了马车,举目四顾,苍苍茫茫的草原上,阴沉低垂的苍穹下,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雪花已经比方才大了许多,落在手上,慢慢地一点点融化。
“多谢你做了这么多,已经足够了。”我看着雪花融化后手中最后剩下的一点点水,缓缓说道:“其余的事情,就不必了吧。”
“什么事?”云良踩着被冻得僵硬的、刚刚萌生新意的去年的干草,带着清浅的破碎声,走到我身边。
“你带我去逛郦国的集市,带我去草原上策马,我已经十分感谢了。”我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地上:“南国春早,北国春迟,郦国皇宫中的青草才刚刚发芽,与大迎相交的边境,又怎么会有数寸长短的青草呢?”
我对着云良微微一笑,看着那些马车前后的侍卫说道:“这自然是你派人来办的了。亏你好本事,找人在短短时间里,找到了这许多青草。你这番良苦用心,我十分感激。”
云良的脸上神色不定,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默无一语,听到此处,才淡淡说道:“不过是一些青草,最不起眼的东西罢了,你太客气。”
云良的话,等于是承认了。
郦国边境上那些成片的青草,果然都是他安排下的。
我笑:“大迎有一句话,冬天青草不出芽,六月天上没雪花。你这一些青草,实在是来之不易呢,定是派人到郦国的南边去找的吧。一路上你总是注意着天色时间,其实也担心不能在短短时间里办好吧。”
云良微微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我走到雪蹄马的身边,轻轻抚了抚白马的马鬃,说道:“如此好的马儿,竟能追的上你的雪蹄马,便在大迎也少见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如此好马,原也不能跑得如同风驰电掣一般,好像在飞一样的。”
“你若喜欢,就送给你。”云良缓步走到了我的身边,声音温和。
我轻轻侧首,云良就站在我的身边,亦伸手抚着白马。
微风吹起,雪花轻扬,云良的披风和我的裙摆,都伴着飞舞的雪花飞飏。
似乎是一个很温暖的画面,可是我仍然感受到,雪落手上,是一点一点的凉。
我轻轻拍了拍白马的头颈,白马顺从地回过头来,用脸颊在我手背上挨挨擦擦。我说道:“听说这样的马很有灵性,一旦认定了主人,便会至死不渝地终生追随。终生不事二主,是吗?”
云良笑道:“看来白马已经认定你了。”
我摇头:“只是跟我熟悉了一些,要它认定,谈何容易呢。不过还好它没有认定我,这马儿还在幼年时期,一生到老,还是好多年要活呢。或许它的命比我的要大,我一旦没有了,它便终身再无主人了。让它这般跟了我,太可惜了。”
云良的眼中风云变幻,寒冷而凌厉,我只作不见,过了片刻,淡淡地说道:“你这一番,是让我重新再走一次和亲的路吗?”
云良伸手扳过我的肩头,凝视着我的眼睛,许久方才说道:“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就知道了,不知道的事,还不知道有多少。你说我都知道了,其实我也有许多疑惑待解答。”我垂下视线,避开与云良的目光相接:“我只是想,一路那些客栈里的客商们说,看到了北蛮子娶亲,他们看到的是不是你找人假扮的这些大迎侍卫,带着我出嫁的这辆马车奔跑呢?”
我的脸上带着笑意,是忍俊不禁的笑。
云良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看着我说道:“你终于笑了。”
我伸手轻轻格开云良的手,“只是好笑罢了。你实在不应该为了我,去这样劳民伤财。”
“能博得美人一笑,也值得了。”云良说得很是淡然。
“你说幽王烽火戏诸侯,褒姒笑得真的值得吗?”我道:“也许对他们二人,是值得的,幽王毕竟是真的希望褒姒开心的。”
“你知道得很多。”云良仍是微笑:“我也是真的希望你能够快快恢复记忆。”
这句话,我知道云良说得是真的。可是惟其如此,我的心中才更难受。云良,难道我的价值,仅仅如此吗?难道为了我的什么诛心血泪,你真的可以做这么多吗?
可是,我又怎么能,当着云良的面,将那些关于诛心血泪,关于不知名的老者,关于他关于我关于无名,甚至关于阿继的那些隐秘的话,全部说出来呢?
我心里忍不住地一阵阵难过,看着他温暖而真切的笑,终于忍不住看着云良大声说道:“我是否恢复记忆,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云良全然料不到我的失控,神色间有些无措。
他只是用力按着我的肩头,凝视着我的眼睛,似乎要探究我心底深处的想法,然后再将他的念头,传递给我。“当然很重要。”
“为什么?”我明明知道答案,我也明明知道,云良不会将这个答案亲口告诉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因为无话可说,所以我喊得歇斯底里。就像一个人,心中有了千头万绪却只能无话可说时,不管说什么,都会竭尽全力。那一句其实代表了很多句话,很多东西。
“因为……因为……”云良的犹豫,云良的语无伦次,云良苍白的脸色,云良痛楚的神情,都让我又想笑,又想哭了。
因为什么,不能说,难道也不能找一个理由骗一骗我?
可是,扪心自问,已经知道结果的我,听见云良骗我,会比听见他这样的犹豫更好受吗,恐怕也不见得。
而且,若是云良还用之前的理由,没有底气地说一句,因为我是你的夫君啊,我又会更快活吗?
眼泪顺着我忍不住裂开微笑的嘴角流进了嘴里,又苦又涩。
“为什么,这难道不能对我说吗?”我尝着口中的咸涩,无力地问道:“为什么重要,有多重要,找回我的记忆对你意味着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全部都不能说吗?”
云良捏着我肩头的双手极为用力,却又明显是他在竭力克制,他的手一次次离开了我的肩头,可是马上又伸手按住,就似是他离开了我的撑持,就会站立不住。他的力气那样大,又好像是他身上的痛楚太多,不慎漏进了我的肩头。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疼得这样厉害,脸上痛楚的神色,似是身受千刀一般。云良的额头有些亮晶晶的东西,我知道,就像是我脸上此刻流下的,那并不是融化的雪水的痕迹。
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张这样的面孔,苍白的,忍痛的。
而这样的脸孔,往往出现在我心动的时候,心痛的时候,心慌的时候,心乱的时候。
罢了,罢了,说不定这一切,原是我的错。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仿佛身体里面的精神,都被抽空了一样。比之当日无名以往滞涩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晰时,那种无力的感觉更加强烈。
那时候,不过是感到身体中的力气在一丝一丝剥离,这一次,却是仿佛身体中的力气,将永无后继。
难道我这是,真的要死了吗?
我举起衣袖,轻轻擦了擦云良额边颊上的汗水。
云良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咬着牙说道:“不要动。”
我看着他的苦楚没有丝毫止歇,怔了一怔,心中恍然,努力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天上飘飏的雪花,慢慢将眼眶中的泪水忍了回去。
再低下头的时候,我的脸上已经是微微的潮湿,皆是雪花融化的痕迹,可是,我眼中的泪水,已经回到了眼眶里,而我脸上的泪水,也已经混合在了雪水里,了无痕迹。
云良的脸色渐渐转好,他缓缓松开了我的手,迟疑地问道:“有没有捏痛你。”
我摇头,说道:“你克制得很好,捏着我的时候并不算用力。”
云良向我看了一会儿,说道:“你为什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