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帖子重新装回了梳妆的匣子,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在颤抖。
金碧辉煌的偌大的营帐里,似乎不只是我一个人,不只是这些鲜艳夺目的箱子,还有一双眼睛,在某个地方看着我。
不,不只是在这个营帐里,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双眼睛,已经在背后看着我了。
我收回了搭在匣子上的手,看着手心里的一层冷汗,凝视许久。
这是一双从小摸惯了冰冷生硬的兵器,从小拿惯了刀枪的手。
这双手,想要逃离这样冰冷生硬的生活。
可是,真的当这双手触碰到这样锦绣繁华,我却不习惯起来了。
只是,我还能回到原来的那个我吗?
我还能想以前那样虽然不开心,却是无忧无虑地拿着刀剑,一走一天吗?
或者,我还有机会像云良说的那样,走到一个特远离这里的地方,永远不再如此了吗?
我攥起了汗水已经风干的手,虽然不知道我的身前将会面对着什么,不知道我的背后盯着我的究竟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很快,一切都要水落石出了。
记得刚由爹爹带着上战场的时候,我曾一次次地临阵脱逃,一次次地挨了军棍,训诫我不许临阵脱逃。可是也许是爹爹的训诫始终没有驱除我内心深处的惧怕,面对这样紧张的情形,我仍是想要逃走。
虽然,我知道我已经不会了。
没有等我开口传唤,那些丫鬟们便已经走了进来。
她们手中捧着几个大大的包裹,欢喜地催促我:“姑娘,快,快来换上这衣服!”
包裹被打开放到了我的眼前,却是出乎我意料的颜色。
不是我想象中如同这营帐里最醒目的红色,却是,雪一样纯白纯白的颜色。
我彻底迷惑了。
“姑娘,咱们这就给你换衣服了。”
我本能地想要拒绝,想要推开这些丫鬟们的手,其实我想要从这里出去,一点儿也不困难,我可以将这几个丫鬟都打倒,换上她们的衣服走出去。
可是我没有,只是任由她们给我换上了新衣服。
白色的裙子,白色的上衣,白色的外衣,还有镶着柔软皮毛的白色披风。
我的心里,也像这衣服一样,白茫茫的一片。
如果我要穿着这雪白雪白的衣服,那么之前让我换上了那红色的礼服,又是为了什么?
我看到两个丫鬟快快地将我换下来的红色礼服叠好,
丫鬟们将我簇拥到了铜镜前:“姑娘,你可真好看。”
话音未落,外面有士兵低声叫道“好了吗”,丫鬟们笑道:“姑娘,你请坐好,有贵客要来了。”
这个时候,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营帐的门帘被掀开,丫鬟们伴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我从铜镜中看到了那个一身利落戎装的青年男子,冲口而出:“连卓将军!”
镜中,连卓将军沉着的神色微微一愕,随即正视着我的背影:“燕莺姑娘。”
或许是看到连卓将军走了进来,心中的惊奇已经让我做好了准备,对于这个称呼,我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我微笑转身:“将军你怎么来了?”
“我来保护姑娘的安全。”
我诧异地环视营长四周,虽然我的目光通不过营帐,但我知道那外面站满了卫兵,而我所在的地方,是后军中的辎重营,这应该是军中最安全的地方,除非,我要离开这里了。
果然,连卓看到了我诧异的目光,解释道:“再过半个时辰,我护送姑娘出发。”
一切安排都这样突然,让我没有准备的余地,甚至来不及思考。
我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平静,努力地将这段时间我所有经历过的、见过的人和事情串联在一起,需要不停地接受新发生的事情,并且思索以前的旧事的确很辛苦,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面对的事情。
“半个时辰?时间这么仓促……”我踌躇道:“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呢。”
“姑娘还有什么事情,吩咐给我。”
见我沉默,连卓将军对着几个丫鬟道:“你们请先出去。”
原来连卓将军将我的不知所措,理解成了这个意思。但是没有了第三者在场,说话确实又少了些顾忌。
“连卓将军,我爹爹他……已经到了前线吗?”
“是,三天前,须利将军已经率领大军前进了。这里距离罗刹不足百里,想必已经到了。”
战争果然已经开始了。
这场本来我也应该参与的战争,如今在距我不足百里的地方展开,一向不愿上战场的我终于足不出不地躲在这后军的营帐里,却又忍不住关切。
“那战事情况如何?”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又立时察觉多语,索性让惶然的神色停在脸上:“爹爹他……不会有事吧?”
“姑娘放心。须利将军是大迎第一站将,战无不胜。”
是的,爹爹是大迎第一战将,须利隆的大名,在大迎就是英勇的象征。
可是,对于这一场战争,我心中总是感到不安。
是因为,这一次,我没有跟随着吗?
连卓将军看到了我的担忧,虽然他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却仍是安慰:“这一次对罗刹开战也是筹备已久,不会有闪失的。”
我心中暗惊,几天之前,不是还有议和之说吗?几天之前,不是还在议和吗?这一次大军前来边境,难道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要对罗刹开战了吗?
我已经不能与爹爹一见了。
“我要见一见燕莺。”营帐外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声音。
我的心中没有来由地一紧,果然听得侍卫得声音说道:“夫人,你请回去休息,将军说过你需要养病,不能出来。”
“我能不能出来,我自己不知道吗?让我进去!”
“这恐怕……恐怕不行……”
“我来给女儿送别,有什么不行!”
“女儿”这两个字,又让我心中没有来由的一颤,我顾不得太多,急忙要走出去见一见娘。
“姑娘!”一只手臂在我要掀开营帐门帘的瞬间挡在了我的面前。
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我伸出双手,一把攥住了那条手臂。
脑中有念头闪电般地闪过!
连卓将军!
他居然也要阻拦我与娘见面?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而我,不能这么做!
我抓住了连卓的手臂,用力却并不用打斗的技巧,只是抓着他道:“将军,请你让我出去,让我见一见……我娘!”
“孩子!”娘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营帐门口,听起来满是热切。
这样的亲切,让我情不自禁地又喊了一声“娘”。
“孩子,孩子,娘在这里!”
听到娘的话,我毫不犹豫地便可以确定,这是对我的回应。
我抬头看着连卓将军,他充满英气的年轻的脸上,神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他将目光与我错开,像是,不愿意看我一样。
我知道,连卓将军是不会让我出去了。
我有过离娘很近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过,这样想要见到她,想要听听她说些什么。
“夫人,您不能再往前走了。”士兵们的声音跟连卓将军的反应有些相像,是觉得为难还在坚持的样子。
营帐内外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了片刻,娘的声音忽然响起,已经变得冷了下来:“好,帮我把这个给她。孩子,这是娘给你做的,记住,只做给你一个人的。”
一个小小的包袱被丫鬟抱了进来,娘就这样走了。
当时的我,虽然已经时刻在警惕着周围的一切,虽然已经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可怕的变化,却仍是没有想到,这一次未见之见,竟是娘与我的诀别。
如果我能预料得到,我当时会不顾一切地跟连卓动手,冲出营帐吗?
后来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因为如果我要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最想要做的,不是与娘见这一面再分别,而是阻止后来所有的一切。
我拿着丫鬟送进来的包裹,却没有急着打开,因为我听进去了娘的话,这是给我一个人的。
马车的车轴辘辘,拉车的是能够在雪地里长行的白骆驼。
与我同行的是一个队伍,就是,这些天守在我营帐外的士兵。连卓将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我坐的车子前后左右,都有士兵包围,还有那几个丫鬟,也坐在后面的马车里,跟着我同行。
出发的时候,在进马车之前,我看向了娘的营帐,那里安安静静,依旧是有许多士兵把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安静地让我心生恍惚,若非我手中还抱着娘给我的包裹,我甚至会怀疑,娘走到我营帐前要见我事情,是不是我的幻想。
车窗外只有皑皑的白雪和跟着我缓慢行进的士兵,就算没有太阳也没有树木,我也依旧分辨的出来,我们是在往南走。
罗刹是在大迎的北边,我们是从罗刹与大迎的边境出发,往南而行。
连卓将军护送我,是要回到大迎安稳的所在吗?那会是大迎的皇宫吗?
那个答应带着我一直往南,走到一个平安温暖、草长莺飞之境的人,他又在哪里呢?
我有许许多多的疑惑,但我不能问连卓,我只是在四周唯有行走的声音的时候,打开了娘给我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