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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宠物

(短篇六题)

吧儿狗

老实说,杨森并不喜欢郭娜的那只吧儿狗,但他喜欢她牵狗的那种慵懒的样子。一边是漫不经心的主人,一边是碎步小跑的狗,让人容易联想到来自西方的某种古典情调。

有一种女人,聪明但不尖刻,明白人间的渠渠道道,但又不把这些渠渠道道放在心上,郭娜就是这种女人。她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到公园去溜狗,顺便会会那些同样喜爱养狗的同类。

公园边是凤城有点名气的富人区,养狗的人不少,有钱阶级与有闲阶级同样的多。

春天了,公园里的冰湖化开了,在早上升起蒙蒙的白雾,甬道两边的报春花早早地就开了。当太阳出来时,它们就像被点燃的柴火。

春天了,小狗们到了发情期,喜欢往一块儿扎堆,互相嗅闻追逐,有时还会发出尖叫。但是它们临时的配偶还得由主人去挑选。大概是这样的,杨森猜想。郭娜为自己的宝宝——贝迪选准的是一只欧州种的雪狮。雪狮的确威猛,但主人是个吊儿郎当的中年人。

两只小狗在做了一番交流后,在泛青的草皮上开始调情。那天杨森照例从公园穿过。多年来他就这习惯,喜欢步行去上班,沿路感受城市的气象。

杨森不忙也不闲,属于那种脑力劳动者。让他看来,在一个城市,最有味道的就是公园了。它是一个巨大的情场,许多爱情故事都在这里上演。然而,相比较,他最喜欢的还是公园里的空气和安静,尤其是那种带点迷乱的隐秘气息,这在晚上表现得更为突出。谁杨森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因公园而起变化,比如最近一段时间,当他走进公园时,就带上了某种说不清的期待。说白了,就是喜欢看见郭娜,几乎每天早上都想看见她。一开始,这想法并不强烈,它仅仅是某种探寻的渴望或好奇,但随着时间的延伸好奇在逐渐升温,就变成了某种交流的渴望。我们要承认,要是一个内心空虚的中年人,偶然间在心里升起了一股蒙胧的火焰,倒也是一种安慰。在一个有着二百多万人口的城市生活,你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听见形形色色的事,但是这些都与杨森无关,与杨森有关的就是那只雪白的吧儿狗贝迪,以及它慵懒的主人郭娜。

此刻,两只小狗已纠缠在一起,不顾羞耻地体验它们应当享有的人间的幸福。

那个吊儿郎当的中年男人笑眯眯的瞧着它们,能看出他很享受。郭娜看见她的贝迪竟然能支承起如此庞大的体重而略感欣慰。只是当她的宝贝在呻吟的时候,她露出了一点爱怜。她感觉到有人不礼貌的站在一边观看,于是转过头来,眼光轻轻一闪。她是那么机智地掩饰了愠怒,无意中化解了旁观者的尴尬。

当杨森欲转身走开时,她说话了。“噢,真不好意思,你能代我牵牵狗吗?让我去趟洗手间?”说话的口气像个熟人。杨森笑了,点点头,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缰绳。

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杨森牵着缰绳的这只手,尚能感觉到贝迪颤抖的身体。它做完热身运动后,走过来,趴在杨森的脚边,舔着嘴唇,转着小脑袋,等待主人。一瞬间,杨森觉得自己牵狗的姿势特别别扭,尤其是看见贝迪亲昵的姿势,更受不了。

郭娜走过来了,一路迎着杨森的目光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她从杨森手中接过缰绳,瞧着他说:“对不起呀,真不好意思。”第一次,她的目光在杨森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于是又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聪明的女人总是让人手足无措。杨森有些尴尬,想马上走开,但某种想法还是不能让他一下子就这么走开。他心里想:“我得说些什么呀?”

“你的狗真漂亮!”杨森装出爱狗的样子,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她笑了,目光又集中在他的脸上。她的目光告诉杨森,她什么都明白,你的那一点花花肠子,她全明白。

看起来,她并不老,应当说还很年轻,顶多三十出头。但是她的精神和心态明显地超前于实际年龄,多多少少有点颓废。她留着长发,因烙烫的发卷而显得蓬松。她的眼睛很大,但不是超过美学尺度的大,那里面藏着很多东西,偶然间会转化成一种莫名的忧郁。当然这只有近距离才能发现。她穿着宽大的筒裙,趿拉着拖鞋,一对粉红色的脚后跟小巧而圆润,那是她刚才走动时杨森就注意上的。

“您在哪里上班?看您的样子像个文化人。”她说话的样子随随便便。“噢,忘了告诉你,我在出版社工作,具体的工作嘛是负责编一本文学刊物。”一说话杨森就轻松了。“好啊,若不反对,改天我去拜访你,顺便让你看看我的文章,指导指导呀!”郭娜以轻松的姿态说道。“哈哈!指导谈不上,一定欣赏,一定欣赏。如果好的话我们还可以发表。”杨森说,口气中多少带有一点殷勤。“那好呀。”说着话郭娜伸出了手,带着探寻的微笑的神色与杨森握手。杨森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强调说:“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你可要记住了。”

郭娜接过名片,注视着杨森微笑,眼睛里飘过许多云彩。杨森友好的离开,向她招手,心里因突然增加的分量而略感温暖。

第二天早上,杨森没有从公园穿过,下一天也没有。因为他在有意克制自己,免得自己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年轻人。不过,杨森还是注意到了郭娜的身影。她牵着狗在公园里散步,在许多晨练的人中,郭娜的样子有点孤单。“她的孤单是因为我么?”杨森独自暗想,“可是我为什么要躲着她呢?”杨森为自己产生了某种蒙胧的情感而羞涩。

在其后的日子里,杨森渴望郭娜发短信给他,因为杨森的名片上是有号码的。可是郭娜没有发。但杨森也不好意思去问她。

在某个落寞的星期五的下午,杨森坐在办公室上网,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请进!”他说。门慢慢地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郭娜。她有意踮着脚尖轻轻地迈步,看见杨森时故意吐了吐舌头。杨森被她天真的样子所吸引,微微一笑,请她坐下来。她落坐的样子很轻,她努力装出恭敬的样子。杨森知道她在演戏,可是这戏却不能让人生厌。这些只有玩皮的小女孩常做的小伎俩,却化解了彼此见面的尴尬。一瞬间,杨森有些无措。有想法的男人,女人一看就能看出来,但聪明的女人只会微笑,留下一个梦让你去猜想。郭娜静静地盯着杨森微笑,在她看来,杨森跟某些时候的一只苯拙的小狗没什么两样。

“带稿子了么?”杨森主动问郭娜。“咳咳,一见你又不敢拿出来了。”郭娜说。“为什么?你又不是小学生,还怕耐训嘛?”杨森说。“就是嘛。我怕你笑话我呢。”郭娜说。“不会的。”杨森说,“也许你的文章很有意思呢。”“好吧。”她打开包,取出一旮子打印好的稿件递给他。

“看一篇行么?我不愿当着作者的面看稿。过后,我再细看。”杨森说。“行呀,你看着办吧。”郭娜说。她大大方方的,随手翻动桌子上的一本刊物。

杨森看的这一篇叫《孤单的小狗在夜里尖叫》,看题目就有点意思。文章不错,几乎可以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杨森说:“小郭,你的文章不错嘛,很有才气的。你已经过了表现力这一关,现在缺乏的就是深度和广度。要知道,很多人写了一辈子也过不了表现力这一关。表现力,也就是再现能力,好的作家能把想象的东西写得活龙活现,蹩脚的作家,却把真实的东西写假了。”

她很认真的听着。她说,“你看我有希望成为一个作家么?”杨森说:“这要问你自己,你想成为什么你就是什么,但别忘了,同时要付出大量的心血。作家是艰辛的。”“我明白。”郭娜说。

“能从你的文章里看出,你是一个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的……女人。这样说合适吗?”他问她。其实杨森想说的是“你是一个内心孤独且有点伤感的女人。”她有点恍惚,有一层忧郁的雾掠过她的面庞。她的面庞很美,在伤感的时候像落着微雨的草地。

楼道里的人走光了,几只鸟落在窗台上,点着脑袋向里面探望。

黄昏很美,灿烂的晚霞抚慰般地涂红窗户。即便是城市,在黄昏时也会徒然间显得落寞和空旷。要是你能静下来,就能感觉到随之到来的夜晚像一个巨大的布袋要把人们装在里面。此刻,杨森真希望有那么一个布袋能把他和郭娜们装在里面。

郭娜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说:“噢,天快黑了,我的贝迪?”她习惯性地向身体四周看了看。杨森能想象得到,此刻,她的贝迪一定在一间空空的房子里跑动,并且吱吱呜呜地尖叫。

“你若不忙,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吗?难得一见。”杨森向郭娜发出了邀请。“好吧。我请你。”郭娜说。“哪能这样呢,还是我请你吧。到什么地方去呢?”杨森问。“到名典吧,那里挺安静。”郭娜想了想说。“好吧,”杨森说,“你和我想到一块儿了。”郭娜笑了。

“名典”西餐厅,靠近北环路,属于城市的边缘地带,这里很安静。他们在二楼找了个靠近窗户的相对僻静的桌子坐下来。郭娜点了苹果沙拉,烤牛排,外加一份奶油米花。杨森说:“喝什么呢?”郭娜说“白兰地吧。”杨森点点头。

天慢慢地黑了,桌子上点起了蜡烛。一楼的大厅里有人在圆型池台上弹钢琴。舒缓的琴声,带着梦幻般的情调飘向二楼。

几杯酒下去,脸慢慢地烧起来。郭娜说:“今晚挺好。”她瞧着窗外的夜空,像是自言自语。杨森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外看了一眼,远处,黑乎乎的林带上空挂着半块月亮。“是的,”杨森说,今晚挺好,月亮是金块,可以敲响。”

“是呀,你把它贴在脸上它就化了。”郭娜说。“是的,因为你,月亮会有热度。”杨森说,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她回过头来,迎住杨森的目光。“美好的东西如此短暂,一晃就过呀。”郭娜说。杨森盯着她,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的眼睛有些迷离,神思仿佛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看来你有些伤感?”杨森说。她把脸又转向窗外。“看来,我不应该讲这话。”杨森想。

“你不了解我。”郭娜回过头来说。“其实每一个人都是谜。”杨森说。“你想了解我吗?”她问杨森。“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我不妨听听。”杨森说。

“我结过婚,可是现在就我一个人了。”郭娜说。“从你的文章里看到了。”杨森说,“你们分手了么?”

“不,他不在了……他走了,可是他还在,我相信他在。”郭娜说,“你说死去的人还存在吗?”她问杨森,并盯着他,神情变得执着。“大概会吧。我想。”杨森说。郭娜看着杨森。“他确实存在,我老是觉得他没走。他就在某处存在,一直看着我。”郭娜的神情有些痴迷。说实话,一个女人当着另一个男人,不停地谈起自己的男人,就让人不舒服。但是郭娜有些醉了。

“这么年轻,他是怎么走的?”杨森问。“他死于醉酒。”郭娜说。“怎么?”他问。“他喝酒之后的当晚送过朋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拨他的电话,他老是关机。我还以为他和朋友一起玩呢,结果第二天还是没回来。”郭娜处在回忆中。“我们找了两天,都报了警。结果在郊外的一个湖面上发现了他。他的衣服放在湖边的一棵树下。看他的样子像是下湖去游泳的……结果再也没有上来。”

“也许,他酒后发热的身体感到了湖面的温柔……特殊的温柔。”杨森猜测。“你知道么,我很爱他……”郭娜说,随即低下了头,趴在桌子上轻轻饮泣。杨森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许,这都是造化。”他说,“他一定感受到了湖面的温柔……和某种特殊的温情……”杨森按照自己的理解这样说。

“本来他的水性很好,而且湖面不深。”郭娜说,“他能脱掉衣服下水,并且把衣服叠好放在树下,说明他是清醒的。可是这以前没有任何征兆,唯一的区别是,他变得比过去伤感了。”

“夜晚的湖面很安静,他一定是感到了某种召唤。”杨森说。他是想把某种不幸的事情化做一件平平常常的事。郭娜瞧着杨森,她理解他的意思。“三年了,我一直在调整自己,我想摆脱掉某种东西……”郭娜说,她用信任的目光瞧着杨森。

“你必须要走出某种困境,要勇敢地接受某种……灾难,开始新的生活。”杨森说,“你要阳光起来。阳光般地活着。”这是他的真心话。“人的一生并不平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痛苦。”杨森说。她点了点头。

气氛有点伤感。他们同时盯着窗外,安静的夜晚的确能带给人某种安慰。林带上空的月亮升起了,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湿漉漉的光盘。逐渐明亮的月辉映亮了平原。他们几乎能看到高高的树梢。

钢琴还在弹奏,由木梭尔斯基的《杜伊勒里宫花园》过渡到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海边的阿狄丽亚》。略带哀婉的琴声表现出轻拍的海浪与大海边的伤情。他们同时陷入音乐所描绘的情景中。

“今晚挺舒心。”郭娜说,“三年来,我第一次对一个人讲了讲我自己。现在感到轻松了。”说着话,她面带微笑,把手伸向杨森。杨森握住她的手,透过稀薄而柔软的皮肤,感觉到了她手指的骨感。他第一次觉得,她的伤感和美都在骨头里。当握住她的手指时,他方才觉得她并不遥远,并不神秘,她实实在在,她软弱而孤单。

杨森突然听到,她的小狗叫起来。几乎是同一瞬间,她也愣了一下,仿佛在听。“我的贝迪在叫么?”郭娜说。“我也感觉到了。”杨森说。

她们起身离开。

杨森打的送她,她没有拒绝。凉风一吹,她就把头勾下来,斜歪在他的肩上。她的头发很浓密,染成褐色的波浪型的发卷披散在杨森的肩上,摩挲着他的脸。他闻到了她发间散发的香味。她的脸伏在他的肩上,能感觉到她的嘴巴呼出的热气。郭娜有点醉了。送她到楼下时,杨森摇醒了她,搀她上楼。她的身子变得软绵绵的。听到重重的脚步声,房子里的贝迪就叫起来。

进了房间,杨森把郭娜扶到床上躺下来。并给她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她欠起身来喝水,杨森顺势用右胳膊搂着她。过后,把她轻轻放在枕头上。喝醉酒的人,看了让人爱怜,要是她安安静静,也会让人伤感。有一瞬间,郭娜几乎吃惊地盯着杨森,像瞧着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她问杨森。杨森愣了一下,瞧着她,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随手拢了拢她的头发。他说:“我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今晚我在你身边。”她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贝迪站在床下一直瞧着主人,露出某种关切的神情。

“睡吧,”杨森说,“不要再想,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我没醉,我清醒着哪。”郭娜说。能听得出她的舌头大了。杨森笑了。起身离开,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烟。

杨森没有开灯,由于客厅靠近广场,蒙胧的橘黄色的灯光映进玻璃窗。房子很大,陈设简单而上档次。但是你能感觉到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就是有点落寞,柜子啦花瓶啦,即使在晚上也觉得洁净,但是无所不在的空气会在某些隐秘的地方留下尘埃。你甚至觉得时光也会沉积。挂在沙发对面的那面墙壁上的挂钟里的钟舌,在无声地摆动。要是没人走动,平常的房子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变得空旷。

在如此安静的夜晚与一个朝思暮想的单身女人待在一起,要是没有一点非分之想,反而不正常。然而郭娜醉了,要是借着她的酒劲而发生一点什么反而不符合杨森的个性。

抽完一支烟后杨森站起身来。他说:“郭娜,你现在怎么样,我走好么?”他在试探性地问她。“不,”她说,“我不让你走。”能听出来,她没全醉。

杨森走进卧室时,发现她什么时候已换下了衣服,盖上了被子。床头的灯亮着。她睁着眼睛,盯着屋顶发呆。“这女人。”他说。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杨森看见了她裸露的瘦俏的胸部。郭娜伸出胳膊抓住杨森的手,露出某种探寻的目光盯着他。杨森瞧着郭娜,感到从某处遥远的湖面升起了淡淡的雾,小狗在地上叫起来。郭娜说:“贝迪,出去!”。贝迪不情愿地转身离开,在门口时,又转过身来瞧着他们。它也许感觉到了什么。杨森走过去关上了门。

郭娜拧灭了床头的灯。

一汪蓝色的湖睡在月光下,宁静的湖面上升起的雾慢慢飘散又慢慢升起,遥远的钢琴的旋律从湖底升起,恍惚而飘荡。在平原的某处传来敲击声,像沉闷的鼓声。郭娜紧闭双目,将手指攥得紧紧的。即使在肌肤相亲的那一刻,她也不是跟你变得很近,而是变得很遥远。她仿佛在等待,等待一只大鸟从远处起飞,刷刷地拍动着翅膀。

什么时候,贝迪在用爪子刨门,发出吱吱地尖叫。郭娜呻吟了一声,轻得像叹息。假若郭娜就是一棵树,那么此刻,这棵树因颤抖而在落叶,叶子纷纷落在根部。

郭娜很轻,即使你不去抱她,也能感觉到她很轻。当杨森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背部时,像是抚过根根琴弦。在黑暗中他抚摸到了她的脚踝,那一双曾在公园见过的小巧而圆润的脚后根,在他的掌心像弹跳的鸡雏。他忍不住一使劲,郭娜就哎哟一声叫起来。单薄的女人就像花瓣薄脆的百合花,适宜轻轻嗅闻和微微吹动。

湖面的雾散了,只有蓝蓝的水波拍击着湖岸。那奇妙的音乐停止了,世界又恢复到它原来的样子。即使彼此相依,也感觉到了瞬间的空虚。由此杨森想,没有一件东西是长久的。欢乐过后常常是空虚和莫名的怅惘。

杨森躺在床上又抽了一支烟,让身体慢慢冷却。郭娜在沉思,仿佛陷入回忆。

贝迪还在门口吱唔,它一直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它在为主人担心。杨森下了床,走过去打开门。贝迪嗅嗅他的脚面,跑过去,扬起头一动不动地瞧着郭娜。郭娜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

“去睡吧贝迪,没事,天不早了。”贝迪使劲地摇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吱吱唔唔的叫声,然后极不情愿地走开去。

“贝迪真聪明。”杨森说。郭娜点了点头,“时间久了,你会觉得它不是一只狗,它会变成你的一部分。”她说。杨森点了点头。

他开始穿衣服。她有些伤感地瞧着杨森,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离开。也许直到此刻她才明白,杨森不完全属于她。按说,他应该留下来陪她,但是杨森不怎么习惯在外面过夜。也许这还不是全部。他怕天亮时难以面对彼此的尴尬,再者他也不愿有过多的承诺。可见他是多么自私。

郭娜抓住杨森的手,她在这一时刻的依恋是真实的。她说“亲爱的,我有一个愿望?”“说吧,”他说。“你什么时候能陪我到那个湖边走走。”杨森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愣了愣说,“行啊。”

这个时候,汽笛响了一声,火车在黑夜里穿过平原,他们听到了火车加速时在铁轨上的撞击声。

杨森俯下身拢住郭娜,想给她安慰。她的身子变得凉凉的,孤独又回到她的身上,孤独是冰凉的。杨森说:“郭娜,原谅我不能陪你。我们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走得更近。”她点了点头。她看着他离开,目光里流露出迷惑和留恋的神情。

杨森回到家就睡下了,一看表是凌晨两点。夜晚很深邃。夜晚很冷漠,它能把人间的事放在心上么?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我改变了么?没有,我增多了么?没有。我减少了么?也没有。”杨森想,“但是我还是在增多,我多了一点牵挂。我知道有一颗心也在为我跳动,这或许就是幸福。”

杨森睡着了。梦乡是甜蜜的。满坡满坡的黄色的山菊花在摇晃。里面点缀着花瓣修长的蓝色的马莲花。空气里混有各种花香。山坡上飞动的都是彩鸟……杨森又回到了童年,赶着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然后是时间的光轮在旋转。空间在你无法描述的情景中转化,像是你处身于天地初创的时刻……什么时候,他又走在平原上,平原上飘动着轻纱般的白雾,隐在大雾里的白杨是蒙胧的剪影。但是杨森看见了杨树的叶子,它们是湿漉漉的,挂着露珠的翠绿的叶子,美得惊心。他仿佛在行走,脚步很轻,雾从身边纷纷散开去。他看见了那面蓝色而澄澈的湖。它很安静。岸边有低伏的水草和高高的芦苇。

当杨森走到湖边时,看见郭娜站在那儿,身边还站着贝迪。大雾变成了濛濛的水气,打湿了她波浪型的发卷。湖面很安静,一个容纳了生命的湖,安静得像一个谜。

秋天在一瞬间到来了,湖面上吹起了冷冷的风。芦苇的穗儿变黄了,失去水分的枝杆变得干脆。风中杨森听到了芦苇杆儿折断的轻微的咔嚓声。

贝迪在岸边来回奔跑,像是在追寻那些空泛的声音。杨森努力行走,就是走不到郭娜的身边。他想站在她的身边,用胳膊拢住她。

钟响了,是街面上的那座钟楼上的钟。它惊醒了杨森。城市的黎明,以它特殊的声响又进入了新的一天。

在这之后,有什么吗,没有,生活还是老节奏。只是杨森对郭娜多了一份关切。偶然间的相会却给了彼此很多的安慰。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郭娜站在杨森居住的楼下唤他。他从窗户上看见郭娜穿着大衣,牵着贝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的肩上,落在贝迪的身上。

夜晚很安静。他们没有拉灯,而是在茶几上点起了蜡烛。临时准备的菜肴也很丰盛。郭娜很满足,她说:“亲爱的,这比外面的餐馆强多了,今天我们少喝酒。我们应当尽情享受这美妙的夜晚。”杨森点了点头。能看出纷纷扬扬的大雪让她兴奋。其实杨森何尝不是如此呢。酒还是要喝的,几杯酒下去浑身就发热了。杨森看见郭娜胖了些,透过薄薄的羊毛衫他看见了她凸起的胸部。“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他想。在杨森看来,今晚的郭娜很美。贝迪也很安静,趴在茶几下面啃着香肠。真想给贝迪灌几杯酒,看看她醉酒的样子。

天黑透了,雪越下越大,杨森打开了音响,放上了理查德的钢琴曲《致爱丽丝》。钢琴声低缓而悠扬,能带来蓝色的海水和雪花,也能带来无边的想象。

杨森抱住郭娜,她那么自然地贴近他。她需要他这样有力地抱住自己。雪中的世界很安静,你能感觉到世界不是远去了,而是回到了他们中间。火焰在彼此的心中升起,肉体在呼唤肉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躺在了床上,郭娜的嘴唇是热的,身上也是热的。手一触及到她的身体她就叫起来。

贝迪静静地趴在客厅里,她已经熟悉了他们的举动。重要的是,她在主人之外接纳了杨森。在她看来两个孩子又开始游戏了。

在安静下来的某一时刻,杨森发现郭娜有些异样,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发现她在流泪。

郭娜是半夜离开的,趁着杨森熟睡的时刻离开了他。早上醒来时,杨森看见贝迪还卧在茶几那儿,茶几上面放着一封信。

亲爱的:

不要埋怨我不辞而别,我们以快乐的方式相识,又以快乐的方式相离,这样的方式最符合你我的个性。我要离开这个给了我幸福和忧伤的城市,到另一个地方去寻找……幸福。我要去依附的那个人,这里就不告诉你了,但有一点我得告诉你,他能让我过上平静的生活。女人还能图什么呢?我把贝迪留给你。你想起我的时候,看看她就能得到安慰。你要保重自己,不要太苦。对于我们共同热爱的文学,我会努力,也许它是我们最后的安慰了。另外,从女人的角度考虑,我要对你说一句:作为男人你很棒!但你不专一,你的心不会真正放在某一个女人的身上。这一点我感觉到了。祝你幸福,适当的时候我会联系你。

……

突然一阵空虚,像是一片雾包裹了杨森。他愣了愣,然后赶忙去拨郭娜的电话,但她的电话已变成了空号。他抱起了贝迪,发现贝迪很乖巧,在他的怀里她变得像婴儿般温顺。她的两只大眼睛扑闪着,流露出着可怜巴巴的神情。她或许知道自己正在变成孤儿。

在其后的日子里,贝迪在白天很乖巧,到了晚上就吱吱唔唔地叫,在客厅里跑来跑去。

贝迪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杨森也说不清。然而他想,会有好心的人来收养她。但是,有时候杨森会在街道上或在公园里看见慌慌张张奔跑的野狗,在它们中间他渴望发现贝迪的影子。

2008年9月2日完稿

2008年11月8日修正

猫咪

周末的时候,杨森喜欢到“如意”餐馆饮几杯。那是一个家居式的小餐馆,正对着吧台的是一间小客厅,是散客们用餐的地方。客厅的左右两边有两个包间,适应于几个朋友小聚。如意餐馆的羊肉揪面片很有名气,炒出的小菜都是家常菜,既有味道又很精致。

“如意”虽开在偏僻的小巷,但并不影响它的生意,一般来的都是老顾客。

杨森到如意去,一是图方便,二是喜欢那里的安静和可口的饭菜,三是喜欢那里的老板娘。老板娘姓邱,是个三十多岁的小寡妇,长得白白胖胖的,而且一脸的和气和温顺。有时杨森和几个哥儿们在那儿喝高了,就喊老板娘:“唉!我说老板娘!过来喝两杯!”听见喊声,邱老板就笑眯眯地走进包间,大大方方的坐下来,然后,举杯给他们敬酒。谁也不落下,谁也不小看,谁都是她的好朋友。她喝酒实诚,杯子倒得满满的,一饮而尽,并且是双手握杯。她每次陪杨森他们喝酒,过后都要嚷着埋单,他们怎么好意思让她埋单呢。这年头开个饭馆也是件挺不容易的事,何况她还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每次来必定让厨师多加一个菜算做她的。仅管是一个小菜,也颇能显出人情味。

酒场要是有个女人陪着,气氛就容易活跃起来。酒一喝高,杨森他们总喜欢开开带点颜色的玩笑,男人嘛就这德行。邱老板总是笑眯眯的,不迎合也不反对。她喜欢代酒,看谁输多了,总要代一杯。

杨森是个二糊超洋,一高兴就喝多了,一喝多嘴里就三个半的胡说。玩笑开大了邱老板就在他的身上拧一把。朋友们就趁势开他俩的玩笑,说,“唉,杨头儿,你干脆和邱老板结合算了。我看你俩挺和适的。”听见这话,杨森就假戏真做的搂住邱老板,在她的腮帮子上亲一口。邱老板不怨也不怒,还是笑眯眯的,在他的身上拧一把。

杨森也有喝闷酒的时候,要是在单位受一点窝囊气,就来到如意餐馆,要两个菜、一瓶酒,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里独饮。一个人喝闷酒更容易产生孤独感,他的样子看起来像个落魄的天涯孤旅。往往在这个时候,邱老板就会露出某种关切的神情,她一边忙乎,一边趁闲向杨森这儿瞧一眼,她是怕杨森喝多了。有时看见杨森喝大了,她就走过来,夺过他手里的酒杯。“你看你看,又喝多了不是,没出息的货。”她就这样骂他,“酒嘛,喝少了增进气氛,喝多了伤人身体。没见过你这么喝酒的。”“我就要喝,往死里喝!”杨森梗着脖子,盯着邱老板,眼睛里却有点潮湿。他妈的,人一到中年就变得脆弱了,也容易伤感。“哟哟哟,看你能的,我看你成鲁智胜了。还能抱着坛子喝。没出息的货!”邱老板就这样训他,而杨森呢听着心里却觉得舒服。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需要这种带点关切的训骂,听了让他感动。杨森把头勾下来,忧伤也就上来了。邱老板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然后坐下来和他碰杯。

一天晚上,杨森加班晚了,想在如意餐馆吃一碗面回家。走近门口时,听见里面乱哄哄的,有人在里面耍酒疯。杨森赶忙走进去,看见被砸碎的玻璃洒了一地,墙上的玻璃画框也被打碎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挂在那里摇晃。

带头闹事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小泼皮,一看就是个找碴赖账的主儿。杨森看见邱老板和小泼皮在那儿争执,就走过去。他说:“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在此撒野不成!”小泼皮一看管闲事的是个瘦弱的中年人,且戴着一幅眼镜,就笑了。“去去去……去!磨道里跑进个四只眼,套上笼头也走不了几圈。想管闲事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身子骨,免得老子焊你一顿爬不起身。”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同伙,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杨森这人最怕污辱,四十多岁了还有年轻人的血气。他把背着的包递给邱老板,示意她靠远点。他说:“怎么样,狗崽子们,从娘胎里生下来没几天,就学会了白吃,今天要不把账结了,不把砸烂的东西赔了,老子让你们爬着出去。”他的狠劲一上来,一双细眼睛就露出了杀气。

小泼皮一扬手说:“哥儿们,开路!”他想溜。杨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狗日的,转身就是一拳,捣在杨森的腮帮上。说时迟那时快,杨森提起膝盖,向这狗日的小肚子上顶了一下,力量起码在一百公斤以上。他听见这混混“妈呀!”叫了一声,弯下了腰。“还叫妈呢。你妈早干啥去了,养了你这么个赖泼皮,她该脸红。”杨森本来是要顶他的腿裆的,要是他手里敢拿凶器,他就会顶他的腿裆,他会让这碎狗日的两个月起不了身。说时迟那时快,右边迂回的另一个混混,抡起一只啤酒瓶向杨森的头砸来,邱老板喊了一声,杨森一回头躲过了一击,趁势用胳膊挡了一下。啪一声,碑酒瓶碎了,杨森的胳膊被砸破了。杨森照准这狗日的脸,狠狠地捣了一拳。这一拳少说也有五十公斤的力量。碎狗日的鼻子被砸破了。左边迂回的那个提起一只板凳想砸过来,却被邱老板拦腰抱住了。

正在不开交时,警车开过来了,是服务员报的警。车上下来了几个警察围住了他们。其中一个说:“谁是老板?”“我是,”邱老板说。“关门关门,跟我们到派出所去。

……

从派出所走出来时,夜色很美,天空硬硬朗朗的,星星也很明亮。杨森的身子还在发抖,那是刚才气的。但邱老板一直抱着他的胳膊,当伤口被包扎后,他就彻底放松了。打抱不平的事他常干,但感觉最好的还是这一次。邱老板既感激又温存。两个人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尤其是被邱老板牵着胳膊行走,杨森感觉到很舒服。为一个女人受点伤算什么呢?何况伤又不重。

季令已进初冬,冷风吹动了街道两边的枯叶。野猫在路边的树丛里蹿动,喝醉酒的人在街面上歪歪斜斜地摇晃。邱老板向杨森身边靠了靠。她说:“杨哥,很感谢你,要是没你我不知道咋收场。”“客气干啥,谁要我们是朋友呢。”杨森说。“你真当我是朋友吗?”邱老板说。“可不,我早就将你当作朋友了。”杨森说。听他这样说,邱老板很感动,拉住杨森站下身来,仔细端详着他。瞧着瞧着她就噗哧一声笑了。“没想到,你还很仗义。”她说。“怎么讲?”杨森问。“我原来看你不过是个白面书生。”她说着,又噗哧一声笑了。“不相信?”杨森问,顺手捏了捏她的肩膀。“不是不相信,而是没看出来。”邱老板说。杨森也笑了,侧过身抱了抱她。邱老板很温存,她仰起脸瞧着杨森的眼睛说:“我还以为你就知道喝个闷酒。没出息的货。”

他们继续往前走,难得有这样的“清闲”,难得有这样淡淡的温馨。到了“如意”餐厅门口,邱老板掏出钥匙想开门,又停下了。她说:“我不想进去了,我不想再看见那个场面,等我明天再收拾吧。”“这样也好。明天收拾吧。”杨森说,“天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呢?”“我骑自行车回,我一直骑自行车,我家就在郊区。”邱老板说。“噢——那我送你回家好么?天这么晚了。”杨森说。“嗯。”她点了点头。能看出她有点不好意思,她想到了那层意思。

一路上,风很冷,星星又大又亮,冬天的夜空像个干干净净的瓷盘。邱老板说:“胳膊还疼么?”“不疼,这么一点小口子算不了什么。”杨森说。“多悬哪,要是被砸在头上还了得。”她说。“那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他说。邱老板看了看杨森没说话。她的眼里升起一股特别的温情。“看你能的,你还成鲁智胜了。”她说。“咳咳,我看你还是孙二娘呢,也挺勇敢的。”杨森开玩笑说。

邱老板居住的地方是一个郊区的小镇。靠近北塔。公路两边都是小店铺。她的家是一个沿街的小独院。当她打开院门时,院子里传来几只狸猫的叫声。“噢——你怎么养着这么多的猫?”杨森问。她笑了。“习惯了。”她说,“有几只是养的,有几只是跑来的野猫。”听见有人说话,靠近大门口的小厢房的灯被拉亮了。里面传出老人的声音。“我说彩花,你怎么才来?”“没事妈,今天饭馆里来的客人多,你睡吧妈。”邱老板一边搭话,一边给杨森挤了挤眼。她打开门示意杨森走进去。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单元平房,陈设简单而又温馨。杨森注意到客厅一边的卧室的门打开着,对面摆着一张大大的席梦思床。上面铺着粉红色的床罩,床头那儿放着两只枕头,像是两只胖胖的小狗傻乎乎地爬在那儿。

邱老板把门轻轻地关了,示意杨森坐下来。她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杨森脱下夹克衫,伸出胳膊,缠着纱布的伤口那儿渗出了血。

邱老板一看见血,就变得紧张起来,她抱起杨森的胳膊,用嘴轻轻地吹气。杨森笑了,“那不是烫伤,吹什么气。”他说。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没出息的货。”顺便在他的身上掐了一把。杨森的脑海里突然想起王洛宾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

“唉——想什么呢?”邱老板捣了杨森一下。“我在想……在想你的名子挺好——彩花。”他说。“那你以后叫我彩花好了,再不要邱老板邱老板的叫。”她说。杨森点了点头。

院子里的猫咪咪唔唔的叫。风吹动了门帘。邱老板站起身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母亲房子里的灯拉灭了,老人睡下了。

“咋办呢?”邱老板说。杨森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回吧,彩花。”“这么晚了回什么?路上又没车,黑灯瞎火的。”她说,“回去也是个冷锅冷灶。”

杨森静静地瞧着邱老板,他发现邱老板的一对脸蛋变得红红的。她尽管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事实上还是个孩子。

“妈咪——”杨森听见一只猫叫了一声,蹿上了屋顶。

一瞬间,杨森有些伤感,低下头来。“没出息的个货,还鲁智胜呢。”邱老板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只烧鸡,放在茶几上,返身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放在茶几上。“来来来,杨头,喝酒!妹子没文化,是个粗人,今天陪你好好喝几杯。”

冬天听着室外呼呼的风声喝酒挺好。尤其是和一个白白胖胖的美人在一起。所谓的红袖添香,不过如此。邱老板建议大杯喝。她说:“喝喝喝,喝醉算了。”三两杯下去,杨森就晕乎了。眼前的邱老板有点晃动。她笑眯眯的,一双圆脸蛋变得更红了。

杨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到床上去的,他迷迷糊糊的只记得邱老板给自己脱去外罩,他好像还跟她开玩笑呢,并顺势搂了搂她的脖子。她骂道:“没出息的货,一见酒就醉。”杨森笑了。

后半夜,杨森惊醒了,邱老板以为他要喝水,就从客厅的沙发上起身走进来。“好点了么?”她问杨森。杨森点了点头。她把一杯水递给他。杨森没去接她手里的杯子,而是被她的样子惊呆了。她像一颗熟透的哈密瓜,浑身散发出香味。他盯着她薄衫里的胸部。她感觉到了杨森目光的分量,便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杨森还注意到邱老板穿着短裤,丰硕而滚圆的臂部在后面翅起,样子像个黑种女人。他呆愣了片刻,然后勇敢地抓住她的手,他说:“彩花……我……我……”邱老板瞧着他,她明白他的意思。杨森看见突然腾起的情欲像一朵红云,染红了她的脸。她喘着气,不好意思地把头勾下头来。杨森趁势搂住她,听见她长长地呻唤了一声,像是卸下了某种重负。当杨森抱起她时,感觉到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

看到杨森猴急火燎的样子,邱老板就急了,她说:“小心胳膊,看你那个熊样,还真成鲁智胜了。”“鲁智胜没娶过老婆,他还不如我呢。”杨森说。

邱老板咯咯地笑,他一挨近她的身体她就咯咯地笑。当他用嘴唇压住她的嘴唇时,她就不笑了,喉咙里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接着,她安静了,身子骨软软地滩开来。

“妈咪——”一只猫叫了一声,它站在屋檐边,把尾巴垂下来。

风呼呼地吹,北塔上的梵铃呛啷呛啷地响。

天慢慢地亮了,当杨森起身穿衣时,邱老板转过身去哭了。她还不适应这短暂的爱情,毕竟,她是从郊区长大的,要实现从农村到城市的转化,还得经历一个痛苦的心路历程。在将要过去的整整一个晚上,邱老板是把杨森当作丈夫来照顾的,她全部的温柔来自于真切的内心。

她开始喜欢上杨森了。

2008年9月2日完稿

2008年11月8日修正

小金鱼

苏丽要到广州去“淘金”,按她的意思,“银川没逑意思,套出个狼也是个白眼狼,膘不厚。”临走时,她送给杨森一盆小金鱼,金鱼共有五条,属凸眼鼓腮的那种。现在就摆放在杨森的客厅里,要是杨森心烦了,瞧瞧小金鱼,就安静了。

小金鱼没有忧伤,能把把掌大的一点天地变成乐园,光凭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学习。看着摇头摆尾的小金鱼,杨森就联想到苏丽。苏丽也是这么说的,她说:“杨头,这几个小不点儿,你要好好替我养着。要是心烦了,瞧瞧它们就好了。”“那感情好,”杨森说,“可是,我要是想你了咋办呢?”他开玩笑说。“瞧它们呗。”她说。“它们又不能代替你——变成个大活人。”杨森说。“蠢!那你抓一条放在床上,念念咒语,不就变成我了,”苏丽说,“连阿拉伯神灯都不知道,蠢!”她挤了挤眼,把手叉在腰里瞧着杨森。

这丫头是个刺儿头,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她留着短发,戴着大耳环。裤腰掉到胯子上,露出肚脐眼,脚腕子上还套着脚链。她表面随随便便的,松松垮垮的,心里可贼了。她心里清楚大家都想占她的便宜,可是她不轻易上钩。她喜欢吊的都是大鱼。然而当官的也许不会找她,觉得她不成熟,说不上也会翻船。

有一段时间苏丽成了杨森哥们儿共同的朋友,最先是老K介绍给他们的。老K身边有好几个这样的小姑娘,不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看样子都是无业游民。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泼辣,酒桌上放得开,酒一喝多就喜欢进迪厅。是不是吃摇头丸,他们没见过,但是有这个可能。她们的形体语言明摆着是“垮掉的一代”,什么都不在乎。一般来说,她们都有自己固定的情人。她们靠青春吃饭,谁也不欠谁,惹急了还敢耍刀子。

不知道老K是怎么认识她们的,大概他有自己的渠渠道道。老K开一家有档次的餐厅,出入的大多是“达官贵人”,最起码也是有私家车的老板。在他们眼里杨森是个“文化名流”,但杨森清楚自己的半斤八两:当官无望,名气不大,内心空虚,属于那种愤世嫉俗、破罐子破摔的主儿。在酒场上他以打科骂诨,讲黄色段子出名。而苏丽她们呢属调色板,主要的功能呢是悦人耳目,活跃气氛。

有一段时间,朋友们相聚必定叫上苏丽,杨森注意到有几个老色鬼在打这丫头的主意,酒一喝多眼睛就直了。苏丽长一双丹夙眼,看人拿眼角角看。她的眼角角带勾子,看一眼就能挑动起你的心脏来。本来杨森是个情场老油子,见过的女人也不少,但也抵不住这丫头片子的勾魂眼。要是让她挑逗那么几下,腰椎部分就变得麻酥酥的。于是就暗想:他妈的,为这小妖精化几个钱也值。

但是老K盯得紧,杨森曾经流露过那种意思。老K说:“她是个小辣椒,过过眼可以,可不能动真的。你要是被缠上了可就脱不了身。”他是在吓杨森。可是杨森想不通,老K是怎么收拾苏丽的。老K的身板那么结实,把那小妖精压在身下不知是个啥滋味。

有一段时间,杨森很苦闷,几个常保持联系的女人都先后断了信息,也许她们觉得杨森身上没有几多油水。一个中年男人要是身上没有钱,腰又松就没有多少吸引力了。她图你啥呢?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只好靠边站。这年代女孩子挺实惠的,一般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苏丽跟杨森发展得还可以,她大约看重的是杨森身上的某种脱俗的情调,这点自信杨森还是有的。文化有时候也能转化成某种优势,除此而外,杨森还喜欢在暗地里使劲,靠的不光是钱,还有其他手段。他跟苏丽过过一次电。由于醉酒,迷迷糊糊的,了了草草的,瘾没过足,就留下了遗撼。杨森本来还想找个机会,狠狠地搞她一家伙,但她就去了广州。因此,当苏丽走了广州以后,杨森就进入了一年一度的苦闷期。

每天下班以后,杨森草草地吃一点东西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要是没有好看的节目就索性关了电视机,躺在沙发上瞎想。小金鱼在鱼缸里游动,不时闹出一点响声。杨森盯着它们,它们也会贴着缸壁盯着杨森,嘴巴一张一张的。有的还会对着他吐气泡,像是在嘲笑他。这样子多少有点像苏丽。苏丽要是叼一支烟,就把嘴巴嘬起来吐烟圈。她嘴巴嘬起的样子很性感,你甚至想一口把那嘴唇咬下来。

人他妈的真怪,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看着游来荡去的小金鱼,杨森就冷不丁想起了苏丽。

苏丽的身子圆滚滚的,一躺在床上就兴奋,嘴里胡喊乱叫,而且还伸胳膊踢腿,像一条胖胖的小金鱼一放进水里就不安省。那天杨森趁着酒劲给苏丽打电话。她一听是杨森,就咯咯咯地笑开了。“怎么了,老男人,酒喝多了想耍酒疯?”她说。杨森变得很温柔,他说:“乖乖,想你了呀,你在忙什么呢?也不过来陪陪我,想死你了。”“不。就不!”她说,“美死你!”“怎么?看不起老哥啊,小看我没钱不是?”杨森说。跟这帮小东西讲话就得直来直去,不提钱不行。“不是,杨哥,我这会儿正想上街呢。”她说。杨森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说要上街,要不就正在逛商店。“上街干什么?”杨森明知故问。“鞋子破了呗,你又不给买。小气猫!”苏丽说。“过来过来,”杨森说,“先陪哥喝酒,完了我给你买双巴黎贵妇人。”苏丽没听过“巴黎贵妇人”,事实上杨森也在瞎编。“哼!美的你!”她说。杨森说:“真的,不骗你,这次真给你买,它是刚打出的名牌统靴,一双一千二。我刚领了稿费。”苏丽停顿了一下说:“好吧。”

杨森有点儿兴奋,脑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首歌《蝴蝶飞》:

请你告诉我

告诉我你所有理由

每一次的谎言都来作借口

你到底爱他能够爱多久

……

我愿化作蝴蝶飞来飞去

飞到你心口送去我问候

为何你渐渐的远去

消失在那茫茫的车流……

等苏丽的时候,杨森一只在哼这首歌,心里乐滋滋的。一会儿她就来了。背着小包一探一探地走进酒巴。这是一个单间,光线幽暗,白天也点着蜡烛。对门摆一条沙发,前面放一张茶几。门边还放一台电视机。杨森一个人喝闷酒,事实上也在创造一个能下手的好环境。

苏丽一进门,就顺势把自己甩在沙发上,然后拿眼睛瞪着杨森。“看什么看,喝酒!”杨森说。“不嘛,我要买鞋,人家没鞋穿了嘛。”她撅起嘴巴,假装生气了。杨森看见她抱着小包,身子往下滑,露出了肚脐,并且两条腿叉得开开的。他顺手在她的大腿上拍了一把掌。“老流氓!”苏丽骂杨森。腿却叉得越开了。杨森把手放在她的肚脐眼上。苏丽一把打掉了他的手,说,“老流氓!”眼光变得直直的,事实上她在琢磨该怎么下手。“这个老男人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苏丽心想。她想调调这老男人的味口。“小妖精!”杨森心里骂。

苏丽抱住杨森的胳膊说:“走嘛,大哥,不喝了,先去给我买鞋嘛。”她把脚伸起来。“你看你看,人家鞋都烂了。”杨森觉得这小东西不好哄,她一直来直去,杨森就没办法转弯了。于是杨森把钱包掏出来,在她眼前晃。苏丽看见里面装着一沓子钞票,马上就安静下来了。

她端起一大杯啤酒,咕咕地灌下去,然后把头靠在杨森的胸部上,伸手在他的胸部上揣摸。摸着摸着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她说:“你的蛋蛋真大哟,嘻嘻。我想唆唆。”“去你的,”杨森说,“摸得我心里痒痒的。”苏丽拿眼角角勾杨森,“不嘛我就就要唆唉,嘻嘻!没见过男人长这么大蛋蛋的。”说着话,她已在解杨森的纽扣。“他妈的,在这小家伙的手里,事情就颠倒了”,杨森想。他趁势抱住她,抚摸她的胸部。年轻就是优势,身体的各部分构件都很紧密,而且瓷瓷实实的。杨森想进一步发展,苏丽却挣开了身子。她说:“美的你!这儿不行,服务员一推门就进来了。”她说。“那么我们去开个房间?”她点了点头。

一走出酒吧,杨森就看出苏丽走路一撇一撇的,个小骚货,肯定是发情了。一进钟点房,杨森就把她扒光了。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打滚,嘴里发出咕咕哝哝的声音。

苏丽的身材真好,小腹平平的,乳房尖尖的。可是杨森越是着急越不行,终于日急慌忙地败下阵来。苏丽就说:“去!看你个松样,不争气的东西。”她一边说话一边穿衣服。

然后他们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瘾没过足,杨森就觉得窝囊透了。她还在挑逗他,双手把乳房掬起来,让他唆。“没逑意思”,突然一瞬间,杨森觉得没逑意思透了。他把钱包掏出来,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她。他说:“去去去,去买东西吧。我想安静一会儿。”“哥唉,咋了么?生气了?”苏丽说。杨森说:“我在生我的气。”她说:“不要这样嘛哥。你是酒喝多了。要不再来一个?这会慢慢来。”说完,苏丽走到床边,抹下裤子,把屁股对着杨森摇摆,一边向他招手。杨森笑了。苏丽越是这样他越不行。整个性爱看起来都像是一场游戏。于是杨森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屁股说:“没事,苏丽,今天太累了,下次吧。”“美的你!”苏丽说,“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她猛地提起裤子,吱一声拉上拉链,在地上跳了几下。

“拜拜!”她把包甩在肩膀上,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妈妈的,”杨森狠狠地拍着沙发,仰天长叹。

杨森被沙发的扶手咯痛了手,当他从回忆中惊醒时,发现自己还在一下一下地拍着沙发。

夜深了,几个酒鬼在街面上耍酒疯。杨森盯着鱼缸里的小金鱼,发现它们静静地悬在水中,过一会儿吐出一串气泡,过一会儿又吐出一串气泡。

“妈妈的,真败兴。”杨森翻起身走近鱼缸。发现几个小金鱼在水里睡着了,但身子还在漂。他把手伸进去,悄悄地抓住了一条。鱼儿一惊醒就在手指间活蹦乱跳。“狗日的,我让你跳!”杨森把手举起了,又慢慢地放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这样做是不是太残酷了?鱼儿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容易,苏丽也不容易,为了几个臭钱就把自己扒光了,还在那里扭来扭去。唉,人都不容易,当官的容易么?做生意的容易么?写东西的容易么?打工的容易么?做三陪的容易么?都不容易。活着挺难的。

因此,苏丽,你这个丫头片子,能趟过多深的水呢?现在,老哥不生你的气了,愿你在广州能淘上金,最好能抱上一个金娃娃回来。杨森在自言语。

2008年9月2日完稿,同年11月9日修正

不倒翁

杨森每次到马敏那儿去,都是醉酒以后。之所以选准她是因为她能让杨森彻底放松。“到马敏那儿去,你不需要装得像个绅士,你有力气就行。”这是杨森的感受。所以到马敏那儿去,杨森没有一点心理压力,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怎么折腾她就怎么折腾她。每次他去,她都是笑眯眯的,洗得干干净净地迎接他。他一抱住她,她就开始呻唤,并且把手放进他的裤裆。

马敏是个寡妇,据杨森的体验是个性饥渴。一个女人要是性上得不到满足,对男人就有点仇视的心理,所以她的眉毛老是拧在一起,她做爱的时候,是捏着拳头的,并且嘴巴也紧紧地咬在一起。对付这种女人你得像个轰炸机,把她炸舒服了,她回头来会叫你哥哥,嘴巴甜得像抹了蜜。

她喜欢杨森,并不是因为杨森有钱;她宽容杨森,也不是因为杨森有多优秀,主要的原因是杨森能带给她欢乐,短暂的催人泪下的欢乐。有时杨森想,男人的随便和玩世不恭也能转化成某种吸引力。

当然啦,杨森多少是有一点资本的,并不是一个莽汉和“白板”。只是——他掌握的学识有时会让他绝望,他内心的忧伤有时候会化成表面的放荡,这些倒获得了女人的同情心。

马敏在杨森面前多少有点自卑。女人要是长相一般,且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失去优势了。她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放纵他,放纵他的胡言乱语,放纵他的颠三倒四。但是她在宽容的背后,隐忍着一点愤怒。

杨森知道,马敏会在适当的时候唾他一口或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抓一把。“逑得性,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杨森估计她会这样骂自己。但他始终没给她这样爆发的机会。

对于马敏杨森不会用心去交,他只用身体。他心里清楚,几乎对于每一个寡妇,都是一座眼泪的仓库,要是让她们放开话匣子来讲,会讲上三天三夜,样子像一位备受催残的老妇在对着一群弱智忆苦思甜。杨森本来就眼泪不多了,本来就心里很难受了,不愿再陪人难受。所以他跟马敏的交流基本上用的都是身体语言。

有一次马敏对杨森说:“哥唉,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简简单单,干干脆脆。”事实上,杨森清楚自己既不是简单也不是干脆,而是不把那档子事放在心上。但是马敏喜欢,因为在那么短暂的几十分钟里,她幽闭的身体得到了最猛烈的轰炸。

做爱完备,按照习惯,马敏会颠着大屁股给杨森拿来烟灰缸,同时泡上一杯热茶让他醒酒。然后她重新跳上床来躺在他身边,用手指拨弄他。杨森有点烦,于是就拨开她的手。因为这时候他需要安静,需要恢复体力。因为杨森在感到虚无的时候,不愿意有人来打搅他。于是略感无聊的马敏就用手去拨弄床头柜上面的一只不倒翁。她用指头拨一下,那腆着肚子满脸憨笑的不倒翁就哈哈哈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颠三倒四。

其实,一运动酒就醒了大半。但杨森还是躺在床上装出一副醉态。他不想说话。他静静地听着不倒翁哈哈大笑。不知道他笑什么。

他拍拍马敏的屁股,示意她不要再动那老家伙,免得笑得人心慌。烟瘾过足了,杨森开始抚摸马敏的乳房,那是他唯一感兴趣的地方,白白嫩嫩的,瓷瓷实实的。丑女人倒有一对好看的乳房,那是上帝的恩惠。两只粉红色的乳头尖尖的,周围有一圈褐色的乳晕,你简直觉得它们像两颗小太阳升起在圆圆的山顶之上。杨森拨弄着两只乳头觉得它们像两只脾气倔强的小兽,并不怎么容易就范。于是,他就琢磨用一根绳子把这两只小家伙栓起来,拉到街上去展览。

玩可以,怎么玩都可以,关键是,你得用有一种赞叹或爱怜的心态,要是你流露出一点不恭,马敏绝对会生气。往你脸上吐一口是有可能的。丑女人都很敏感,所以,杨森的放纵是有尺度的。

杨森见马敏的第一次是在他的办公室,马敏来送稿,嘴巴咬着,几乎是瞪着眼睛瞧着他。她心里清楚编辑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都是老爷。她大约是做好了某种受鄙视的心理准备的。所以看见她这个样子,杨森就变得比较客气了。杨森这人见不得过于的谦卑。他把她的稿子庄重地放在桌子上,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很客气地送走了她。

过了一段时间,杨森看了马敏的文章,还不错。文章主要写了一对孤寡母女的某种生态状态和心理,某种忧伤的情调多少打动了他。他想,现代人生存都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个寡妇。于是杨森给马敏打了个电话,决定留用这篇稿子。果然,她很激动,介绍了自己的一些情况,最后告诉他说她离婚了。说这干什么?无非是提供给他某种信息。这意思他懂。杨森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有时也是个见缝插针的主儿。

这中间,马敏让杨森到她家去做客,杨森一听还有客人做陪就没有去。他没有那个闲心,再说,他要的东西很直接,行动也是只奔主题。

过了几天,杨森去看马敏,借口是送她几本书。她独居的房间还算整洁,就是房子旧了,卫生间的管道都是又粗又笨的铸铁管道。

他们坐下来聊天,杨森发现马敏比上次见面时要秀气些,突出的部分是臀部和大腿,给人某种厚实的感觉。谈话没多少意思,直接上床又缺乏铺垫。于是杨森说,我困了能在你这儿休息会儿么?正是中午。

行行行,马敏说,并急忙走进卧室去整理床铺。杨森跟着她走进卧室,看见她撅着屁股,样子多少有点夸张。他脱掉外套就躺在床上面。马敏看他躺下来,微笑着,像个心地善良的大婶,还把被子给他盖好。她弯下腰扯动被角的时候,杨森看见了她睡衣里的乳房。乳房在召唤,它们像一对调皮的小狗不停地对着他眨巴眼睛。

他妈的他能忍住么,心里一痒,手就伸出去了。杨森顺势揽过她,发现她一脸的严肃,但他清楚这拘谨是女性面对男性的本能,没有多少抵抗力。他把她放倒在床上,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刚刚跟人淘过气。

马敏像一堆干柴一见火就轰一声燃烧起来,样子不管不顾很是疯狂,她希望他也能疯狂起来,但他的激情是有限的,就那么回事。由于动作太大,杨森不小心把那床头柜上面的不倒翁动了一下,老家伙哈哈哈地笑起来。

杨森心里清楚,他和马敏的关系发展不到哪里去。要是没有心灵的交流光性爱有什么意思呢。所以马敏一粘乎,他就打马虎眼,他担心她动真情。一动真情就不得了,那时你想脱身就难了。

后来,杨森觉得彼此都能放得下了,他就把马敏让给了他的另一个朋友老B。这件事他做得挺卑鄙的,但没想到却正中马敏的下怀。过去她也说过这样的话:“我要是嫁人不能嫁给你这样的男人。”杨森明知故问:“为什么?”她说:“没有安全感,其次是你这人心花。”杨森点了点头,表示首肯。他说:“你看得挺准的,我就这么个人。”其实杨森心里清楚他不是这么个人,他心里清楚。

时间不长老B就带着马敏上酒场了。老B带女人不避人,也不怕他老婆整。乡下女人大多怕男人,尤其是男人一有钱,哄都来不及,不休了她还算是有良心的男人。看见他俩亲亲热热的样子,杨森多少觉得别扭。马敏当着杨森的面给老B夹菜,还拿餐巾纸擦他头上的汗,根本不识杨森的存在。

杨森清楚老B给了她什么?老B出手大方,还有一副好身板,是典型的劳苦大众的身板,拳头攥起来能捶死一头牛。

老B在郊区开一个屠宰加工厂,人模狗样的。以前还老实,现在越来越精了,都知道与港商谈生意了,出入都是桑塔纳。有桑塔纳就不错了,年轻时他骑自行车贩皮子,臭哄哄的,打老远城里人就躲他,怕惹上腥膻味。现在他身上洒香水,走站胳膊窝里夹一个小包包。其实他人本分,倒比有文化的人喜欢文化人。杨森是在一个酒场上认识他的。他见杨森比他还单纯,说话还实在,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以前,老B每周都来城里放纵一下,一喝完酒就往歌厅跑,后来就不去了。他说现在有本事的男人都搞职业妇女。他也想这么来一下子,发展个有档次的情人。有一次他把这想法告诉了杨森。他说:“杨头,你手里的货多,要是用不完给老弟介绍一个。”杨森说:“行。能不能拴住人家那就看你娃的本事了。”“嘿嘿!保证玩转。”他说。杨森说:“黑老弟,光靠钱不行,还得有其他本事。”“嘿嘿,我就知道钱最硬朗,只要肯化钱没有玩不转的女人。”老B说得也有道理。杨森在等机会。机会是马敏提供的。

那天杨森性无能,马敏的兴致又高,杨森就开玩笑说:“看你个疯婆娘,不整死我不行。要不我给你找一个?”“行啊,”她说。“就现在?”他问她。“行啊!”她睁着眼睛,看样子是真的。于是杨森就给老B打了个电话。

杨森说:“老B,想找女朋友么?是职业妇女,很有档次的。”马敏在他背上掐。老B不傻,“逑!哄谁呢?”他说,嘴里还嚼着东西,估计在喝酒,里面乱哄哄的。“真的,”杨森说,“我现在就跟她在一起。人挺好的,还是个文化人。”能听出来,老B在认真地听着。“你不是喜欢文化人么,让她日后交你文化!”杨森开导他。“混逑!老杨头,你不要耍我,糟蹋乡下人会遭罪的。”他说。“去你大大的个头,来不来!”杨森说,他假装生气了。“你要不哄我我就来。”老B说。杨森听见老B在使劲地咽吐沫,他一见漂亮女人就那松样,喉结一跳一跳的。杨森说:“我什么时候哄过你来?快来吧,你要不来我就领走了。”“来来来。”老B说,“我这就过去。”

时间不长,老B就来了,他站在马路上给杨森打电话,嗓音很大,杨森他俩呆在楼上都能听到。他和马敏下楼去接他。马敏还跑进洗手间收拾了一下。“个骚货!”

杨森在马路上把老B介绍给马敏,没必要说多少话,光有那辆桑塔纳就够了。老B搓着手笑呵呵地瞧着马敏,而马敏呢,一双小眼睛在老B的身上来来回回地搜索。杨森说:“行了,不要站在大街上调情了,进屋去谈吧。我走了,马敏,他可是个老实人,你要真心对待。”马敏笑了。老B要去商店买东西,被马敏拦住了。马敏说:“干啥呢?朋友之间还客气什么。”听,已经是朋友了。开溜吧。杨森看见马敏带着老B上了楼。

“整去吧,老B,整去吧马敏,人生难得几回醉,春宵一夜值千金。”

“妈妈的个X。”他们一走,就把杨森凉在大街上了。这算什么?好歹也是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嘛,一挥手就让给别人了。杨森心里有点窝火,“这狗日的,趁我糊涂插一杠子。”不过,杨森看见老B离开时给他挤了挤眼。“狗日的老B!明天非让他放放血不可。”

杨森迷迷糊糊的往家走,一路上,冷风吹动了碎纸片,还有提前凋谢的树叶。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挺悲凉的。

2008年9月3日完稿

2008年11月9日修正

蝴蝶标本

鸽子宿舍的墙上挂着一幅蝴蝶标本,是装在玻璃框子里的,有几十只。都是色彩不一的大彩蝶。她为什么喜欢蝴蝶呢,杨森没问过,也许是有蝴蝶般的梦想吧,他这样想。鸽子小时候肯定是个爱抓蝴蝶的乡下小姑娘。成天甩着破布衫和一群半大小子在田间地头疯玩。长大了还喜欢玩,浪漫的气质就是小时候培养的。上大学那会儿,她有过一次生死恋,动了真感情,湖边的月亮下都宣了誓,结果你死我活地把啥都交给对方了。后来为一些小事情争吵,结果就草率地分手了,就这么简单。有一回,鸽子说,那时她疯得很,成天提个啤酒瓶,不是喝酒就是写诗,连老师都没办法。痛苦出诗人嘛,她把啥都想开了,随后就毕业了。然后就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上闯荡,所向披靡。“拿下!”她说,她一路喊着“拿下!”,然后就真的把那些把握自己命运之门的老色鬼们一个一个地拿下了。

当杨森和鸽子认识时,她已经很成熟了,没有她拿不下的事情,没有她拿不下的人。可是一个清纯的乡下姑娘,等到在城市拼下一块地盘,人也就变得沧桑了。鸽子内心有孤独,有说不出的伤心事。于是,她就写诗。于是,在某一天,她心血来潮,就把纷纷扬扬的蝴蝶制成了标本,挂在墙上了。标本的旁边挂一支长笛。这是她家居生活的创意和情调所在。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杨森不敢看她的蝴蝶标本,风干的蝴蝶背部都用一根针固定在橡胶板上,翅膀伸得开开的,仿佛刚刚停止了飞翔落在那上面。那支长笛永远不响,安静地像一个哑巴。事物往往是内心的反映,这丫头的内心几乎是一个谜。杨森跟她好了这么久,也不能完全洞悉她的内心。

他们的相识很浪漫,鸽子先是送给杨森一本杜拉斯的《情人》,杨森就觉得有戏了。她很有文采,诗写得很棒。杨森在自己的刊物上连续发了几次。她很感激就请他吃饭了,杨森去了。是在一家颇有档次的西餐厅,里面很安静,客人看起来都有档次,不大声喧哗,也不允许猜拳行令,适合于情人幽会。鸽子看起来不错,披肩发,斜挎着小包,穿着随随便便的。吃饭都在其次,他们聊了许多话题,主要都是文学上的。在谈话的当儿,杨森下意识地在琢磨:什么时候能把她搞到手。但凭感觉这丫头很贼,不好下手,得慢慢来。饭后,杨森送她回家,到小区门口时,她就停住了,她说“杨老师你回吧,我到了,没事的。”杨森本想送她到家,要是她真请他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坐,事情就有可能。可是,鸽子开始拒绝了。这样也好,否则杨森会下意识地小看她。他们握握手说再见,挺客气的。但杨森注意到这丫头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那是信号。

他们的交流是从短信开始的。先是温馨的祝福,直到再后来的抒情和挑逗,一套程序下来,接近一年。当然这中间杨森也为她做了一些工作,事实上也就是把她往文坛上推了推,她多少有些名气了,在区外的一些大刊上也开始发表作品了。

年终时,他们共同参加了一个文艺晚会,都喝多了,杨森就送她回宿舍。到小区门口时,她看了看他,想拒绝。杨森说:“送你进门我就走,不要像防贼一样防我嘛,我能吃了你不成?”

一进门就由不得她了,一对男女只要单独待上五分钟就出事。杨森把她放在床上,给她脱衣服,给她倒水,还拿热毛巾给她擦脸。然后坐在她跟前,抚摸她的头发,还拿起她的手端详她的手指。她没有拒绝,眯着眼睛在寻找某种感觉。

手指最灵敏,是男女交流的触角。摸着摸着两只手指就缠在一起了。她在用劲,胸部一起一落的。当杨森强行脱光她的衣服时,她就拉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拉拉扯扯的很费劲,但还是把事情办了。她哭了,把身子亮在那儿也不避他了。杨森挺无措的,多少也有一点内疚。过了一会儿,鸽子就平静了,她用胳膊搂住杨森的脖子说:“你真坏!那么粗鲁让人家好疼。”“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他说,亲亲她,然后翻过身抱住她。她的皮肤很光滑,人也长得瓷实,要想让她舒服了就得下点力气。但是,她总是哭哭啼啼的不怎么配合,让杨森欲罢不能。杨森心里清楚她多少有点装,但他还得哄她。挺费事的,后场的事难收拾,但没办法,你得面对事实,起码要为这一刻负责。

完事后,杨森就躺下来抽烟,觉得挺无聊的。鸽子也抽,她抽摩尔,一种细棒子的长把子烟。杨森喜欢女人抽烟,看起来有那么一种落寞的放荡气息。

事实上鸽子挺成熟的,内心却很荒凉,心态比成年人还老,她的网名就叫陈老太。吓人!一个姑娘家就敢叫自己陈老太,可见她是个万事看得开的女孩。

她浪漫起来很疯,现实起来很老道。不该说的她不说,该说的她说得很好。不光这样,她在处理事情上,尤其是待人接物上,滴水不漏。重要的是她特别能迎合上级。小小年级就干到了一家大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没有两把牙刷子,是不会干到这一位置的。她很具有攻关的能力,也善于运用自己的实力。一个现代女孩要是能舍都一身剐,肯定能把皇帝拉下马。

“拿下!一个一个地拿下。”她对自己还是挺有把握的。在一个男性为主的社会里,她很会使用自己的优势。她要是有了自己的目标,大概没有拿不下的。她的勇气就像是指挥一个军团作战:把手里的小旗一挥说,拿下!妈的,没有她拿不下的。说实话,杨森真为这姑娘骄傲。她为进城的广大农民子弟争了一口气。玩爬下的人不在少数,为她哭鼻子抹眼泪的不在少数。要为她买车的,买房子的也不在少数,可她一律不放在眼里。她对杨森说,我的目标是公司副总,三五年的事。前景的确很好,这里面也有杨森的一份功劳。

杨森发现这姑娘是个可造之才,于是就自愿当起了她的狗头军事。上次见面,又说起了这个问题。杨森就认真给她分析了一下。按说,这姑娘也不小了,差两岁都三十了。也许是过于放纵的原故,她的脸色灰灰的,腰也有些垮,大腿也撇开来,走起路来就显得不紧攒了。

那天做过爱后,他们就坐下来认真分析她今后的发展形势。她的意思想进杨森所在的单位,杨森说,进可以,凭你目前的创作情况,算是区内优秀的,但关键是两个人的工作你得能做通。“拿下!”她说,她显得很有信心。“我一个一个地拿下!要钱要人都行。”她说这话不怕伤他的自尊心。

接下来,杨森对她具体分析了两位上级的喜好和个性特点。她听得十分仔细。最后她说:“好办,文化界的领导相对清廉,运作起来不难。三锤两梆子的事。拿下!”她说,手一挥,像个女将军。咳,你还不要说,这丫头片子,要是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说不上就是个女将军。她的个性里有英雄情节,有目空一切的气势。目前,她还没受过重创,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根据这一点杨森劝她:“你要学会内敛,在社会上混要注意收敛锋芒,要含而不露你懂么?”她说:“对对对,我这人倔,一般跟同事有点紧张,跟上级倒还能合得来。”杨森说:“跟领导搞好关系是关键,跟群众搞好关系是基础。二者同样重要。”他停了停,看这丫头还听得蛮认真就继续开导她:“首先要学会尊重人、欣赏人,但不能一味地相信人,‘他人即地狱’,这是萨特说的。”她点了头。杨森说:“你到文化单位化来不好,半死不活的,没有你所在的房产公司好。你在那儿发展潜力大,待遇也好。有许多优秀的诗人和画家都曾从事于文化圈以外的工作。但并不影响他们日后成为大家。”杨森知道,凡是爱好创作的人,几乎多多少少地都有点逸世情怀,以为放逐山水,行吟江湖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其实不然,他说:“鸽子,业余搞搞文学创作挺好的,时间紧了反倒能写出优秀之作,生活之轻有时比生活之重更让人绝望。”她点了点头。

她抽着摩尔,歪着头听他演讲,把腿搭在床沿上。杨森忍不住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的眼角就吊起来,那里升起一股雾。“说话说话,”她说,“你比我老师讲得好听多了。”“何止是老师,这是人生哲理,是我用几十年的头破血流总结出来的。”杨森说。她点了点头。杨森说:“你要力图发展,有一个问题要解决。”她说:“婚姻?”她很聪明。杨森说:“你必须赶快结婚,你要是不结婚,永远是个黄毛丫头。没人重用你,会觉得你不成熟。”“太有道理了,”她说,然后跳起来,叉开腿骑在杨森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啃他。杨森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下面使使劲,她就哼叽起来。

事实上这丫头是个性冷淡,一开始,她并不看重杨森,主要是她没能尝到甜头。一般,杨森都是匆匆来,搞一下就离开。没给她留下多少念想。她很厚实,脱光衣服后像一只海豚。怎么穿都穿不透。

有一次杨森精神状态很好。他说:“丫头,这一次我们来一个绿色长旅,让我们慢慢来,就假设我们共同划一条小船穿过一条隧道。但你得学会配合,否则我有天大的本事,你也到不了高潮。”事实上他怀疑这丫头没高潮,她只是把性爱当作游戏。这一次她听话了。乖乖地躺在床上,用毛巾盖住了脸。

这一次,本能被调动起来了,鸽子像开动起来的拖拉机吼叫着前进!恍惚中杨森看到鸽子墙上的蝴蝶纷纷起飞,那管长笛也跟着吹起来了。声音来自于遥远的地平线,那里有清澈无比的河流,有一望无际的开着油菜花的田野。

事后,鸽子哭了,这次是真哭。她说:“哥唉,你让我做了一回女人。”

2008年9月3日完稿

2008年11月9日修正

白云

“我就是一朵白云,一朵永远飞翔的白云。”王娜一边揉搓着杨森的手指一边这样回忆,口气像个单纯的女中学生。性爱过后讲讲甜美的事情,也是享受。人们总喜欢把自己美好的一面留给对方,此刻的王娜也是这样的。她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幅画,嘴里说:“我是个典型的乡村姑娘,小时候就喜欢在河边玩,在田间地头到处有我的身影。”她说,“我渴望飞翔,像一朵白云那样自由自在的飞翔……”那是有关乡村的梦,这梦带着她飞了近三十年,因此她在某种程度上还没有完全成熟。

王娜是在农村长大的,但要是她不主动告诉你,你不会想到这一点,因为她已经城市化了,乡村的气息在她的身上所剩无几。因此当她说她是白云的时候,杨森好歹把她和白云联系不起来。后来他们见面的机会多了,她老说这一句:我是一朵白云。白云呀,白云!听起来充满诗意。可是除了性爱,你在她身上几乎发现不了诗意。后来,杨森去了她的居所,在她的床头上面,看见了一幅画技不怎么高明的画,画面上一个扎两条羊角辫的女孩在空中飞,手指伸向前方,周围是象征性的几朵云彩的线条。飞翔的女孩穿花布衫,绿裤裤,光脚板穿一双圆口布鞋。那是典型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小姑娘的打扮。只是画得很了草,要不是画家随意所为,就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没有想象力的技法拙劣的三流画家。可为什么王娜要刻意把这张画张贴在床头上方呢?只能说明他们的关系曾经不一般。也许他们在床上一边欣赏墙壁上的杰作一边重叠在一起,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王娜曾经给杨森讲过这位画家。关于这位画家,杨森以前就认识,就是不怎么注意,后来知道这档子事了就开始留意了。画家人长得还不错,鼻梁很高,眼窝深陷,有点像个阿拉伯人,只是头秃顶了。看上去,感觉不怎么好,是个典型的官宦子弟,身上有那么一点玩世不恭,有那么一点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意思。杨森想不通,王娜跟这么一个胖胖的秃顶男人睡在一起是个啥感觉?

当王娜给杨森描述自己的童年时,那还是他们的第一次,是在一家宾馆的单人床上。在她的描述中,一朵白云始终在杨森的脑海里轻轻飘动。杨森也有乡村情怀,讲起田野和白云来,总能勾起他诸多的回忆。一次成功的性爱之后,男女双方免不了要谈一些各自的梦想和追求。性爱总是和梦想相连。因此,他们是幸福的,那一时刻世界也是温暖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离他们远去了。

杨森觉得在他四十多年后的今天,还能认识这么一位美女,并且毫无顾忌地享受她青春的美妙,也算是自己三生有幸了。“去他妈的理想,去他妈的道德准则,我不要那些,我心里清楚那些都是假的,我只要此刻能拥紧王娜的身体,世界我都不要了。”杨森这样想,似乎带着某种报复的心理。的确,王娜的身体能让他飞起来,像一朵白云那样晃晃悠悠地飞。

宾馆的单人床不宽,但对于他俩却足够宽敞了。他们赤身裸体,交股而卧,几乎一晚上都没睡,一有精力就折腾。开垦一个人不比开垦一块荒地简单,除了力气更重要的是唤起身体中逐渐熄灭的激情。王娜是一把火,能把一个无动于衷的慢慢长夜变成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她的激发下,杨森把潜在的激情都用上了,可一会儿新鲜感就又上来了。真是要命,遇上魔鬼般的身材你试试看,不把你整爬下了才怪。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从聊天到上床,在一个晚上就完成了。你说生命是在延长还是在缩短呢?当然啦,他们并不是完全的陌生,以前都知道对方,只是没见过面而已。先是交流,接下来是性爱,到了最后才是了解。虽说程序颠倒了,但了解是必须的,然而过多的知道一个人的秘密也是包袱。可是你不想听都不行,王娜除过做爱,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在絮叨。由此杨森判断她是孤独的,你想想看,一个单身女人,整天面对着一群光着膀子流汗的工人,晚上再独守空房,这对于一个有点文化修养人又长得漂亮的年轻女人不就是无形的摧残嘛。所以她爱好写作杨森是理解的,她强烈的表达欲望杨森也是理解的,她永不满足的性爱杨森还是能够理解的。

王娜是结过婚的,就是说她有自己合法的丈夫,但那都是名份上的,现在两个人都不愿意使用对方的身体,却都给对方自由和空间。在这方面,他们都是在暗地里较劲,看谁找得多,省怕自己吃亏了。王娜最受不了的是丈夫找的那个三流女演员,据她讲,那家伙的一对乳房挺吓人,上面能坐一个人,为此王娜常常自卑自己的乳房小。杨森说行了,要那么大干嘛,又不是去奶牛。王娜还讲自己的丈夫是个性无能,三下五除二就抽筋了,挺悲凉的。所以她在性上永远不能满足,这也就成了她离开丈夫的原因之一。嘿嘿!听到这杨森偷着乐!

人的欲望都在脸上写着,从王娜一踏进宾馆的房门,杨森就觉得有戏了,她能在晚上拜访一个人,且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说明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当然啦,要在一个晚上完成从交流到上床这个程序是有难度的。你得克服心理上的障碍,还得有一些手段,以最快的方式击中对方,不留给她犹豫的余地。当然这中间也是有波折的。有想法还不能说明你就能办成事,身体之间要是相互排斥也是没办法的事,在这方面杨森做了一些努力,一方面去吸引对方,另一方面还得去说服自己。因为从见到她的一瞬间开始,他感到了一点本能的拒斥。幸亏,她长得漂亮,又在这样一个暧昧的环境中,否则事情成不了,这是一个不能怎么说得清的的问题。

他们聊过了前半夜,到了后半夜时,一味的谈话就显得寡淡了。某种暧昧的气息四处流荡。这会儿,你要是还不进入实质性的阶段,她会怀疑你是个性无能,要不就是个窝囊废,跟丈夫一路货。杨森注意到有几次,王娜都往床上瞧,也许,她是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一个母鸡要下蛋的时候就那样。也许她是在权衡是留下呢,还是离开?要是就这么离开,就把杨森凉下了。她明白这一点。事后回忆起当初的这一刻,王娜笑着说:“那天你对我特殷勤,意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可是到了下半夜,我就琢磨是这么离开呢还是留下来?”最后她还是留下了。当时她多少有点难为情,当杨森搂住她时,她说:“不好意思,这样不好,也许太快了。”杨森说:“爱情从来都是电光一闪,不是农民种粮食,春天播种,秋天才收获。”她变得安静了。当他抚摸她枕头上的发丝,抚摸她的脸颊时,她轻轻合上了眼睛。她合上眼睛的样子安静得像个婴儿。对于如此姣美的身体,活儿要做得精细些,并且要充满温情。他是这么做的。

在他的安抚下,王娜渐渐地放松了,并不断地调整着身子。她有十分灵敏的身体语言,不像有的女人平时很聪明,一到床上就变得傻乎乎的,你得不停地示意她翻过来,爬过去。王娜几乎是为性爱而生的,在这方面不仅有激情,也有天生的禀赋。她无私自通,游刃有余。几乎,她的身体就是一把琴,一弹就响。

人的一生不知能度过多少个夜晚,但能让你记住的夜晚并不多。杨森记住了这个夜晚。快乐,单纯的快乐让他终生难忘。

那天晚上,宾馆所在的K城,离王娜的住所尚有几十公里的路程。晚上她是打的来的。这么晚了再让她打的回去,杨森不放心。总之他得为她负责,她上班的那个工厂,工人是野出名的,要是有个酒鬼把她按在路边的树林里给强奸了,他就不好交待了。

夜一静,那想法就上来了。跟一个美女独处一室,你要不起性你就是唐僧。偶然间瞧一眼她,那想法就变成了光点在闪,并迅速占领了大脑。这机会在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次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杨森明白这个道理。看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他明白了她的心思。这个时候要是再不说话,就是要她走了。于是杨森说:“王娜,天这么晚了,你留在这儿算了。要不我给你再登记一间房子?”他在试探她,她没吭声。他接着说:“放心吧,我从不强人所难。”这倒是真心话。“要不咋俩睡这儿算了。”他说,“你一个床,我一个床,也算是一次体验嘛。我就不信,男女独处一室就非得出事不可?”她像是同意了,站起身来,脱下了大衣。杨森接着说:“我又不是强奸犯,不用怕。你放心地睡。”她看着他,点了点头,但多少有点恐惧,但这是本能。

陌生感还没有完全消失,他妈的,半晚上全谈的是文学,除此而外拐弯抹解、恭维她的话说了一大筐,而挑逗的话几乎没说出口。现在要下手,觉得还为时尚早。

这里要交待一下,杨森以前发过她的一篇稿子,不过那是由一个部队的师级参谋长拿来的。那参谋长是个直性子,说话很直接:这女人跟我好了很多年了,没办法,你给发发吧。杨森知道他是个单身汉,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那么壮实,没个女人松弛一下不行。杨森这人也是个直爽人,你要讲真话他就能理解。但稿子一般,杨森化了一点力气,给收拾了一下才发了。本来杨森是想找个机会跟她谈谈的,但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他原想她不过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破罐子破摔的菜梆子,否则不会看上那个退役的丁参谋长的。结果一见面却让他吃了一惊。她简直是长在山沟里的一只夙凰,狗日的丁参谋长,这是吃独食呢。后来说起这一点,王娜对杨森说,丁参谋长从不让我去拜访你们,他说,文艺界的那帮子都是老色鬼,他们不会轻轻易放过你的。她就信了。这下杨森才知道那家伙的用意,他是想吃独食,心够黑的。

王娜一进门就带来了一道风景。她很自信,甩着披肩发,扭着屁股蛋走路,一下一下地都踩在你的心坎上。一开始他还有点拘谨。漂亮的女人都有点威慑力。他观察她,发现她不仅人长得好,身材也好,尽管个子不高,但身上圆滚滚的。是那种小巧玲珑的美人,很能激起人的欲望。她穿一身紧身的黑衣服,当把大衣的带子解开时,胸部就突出来了。她是个圆脸盘,长一对圆圆的杏仁眼,嘴巴小小的,嘴唇微微上翅,薄厚适中,从性爱的角度讲长得很到位。只是她的身上有一股子霸气,有意无意之间,一双杏仁眼,就睁得圆圆的。那样子随时都要扑上来跟你闹一场。由于是冬天,她穿着高腰子统靴。坐在杨森对面的圈椅里,一副跟他谈判的架式。这女人了不得,幸亏窝居在偏僻的小镇,要是在省城,说不定会整出什么名堂来。这种判断不久就得到了他的证实。在认识她不久,省里有一个文学会,杨森请她来参加,让她见见名人,结果她就在酒桌上认识了一家刊物的主编。时间不长就进入了高潮,渐渐地就把他这个引路人和最初的情人丢在脑后了。

王娜对杨森是三心二意的,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发生那么一档子事,也算是对他的恩赐。有一次她说:“你不要以为我的身子是随便给人睡的。我是有选择的。”话说得这么具体,杨森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琢磨:我得为她做点什么,否则拴不住她。他说:“哪你跟我这样图个啥呢?”她说:“图你有学识,你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最有水平的人。起码你也是个副教授嘛。”杨森笑了,副教授在这儿受到了重视。事实上他清楚她是希望自己在文学上能给予她帮助。这女人,爱文学不假,因为按她的话说,是文学给了她尊严。真没想到,杨森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想,“日后,我对她可真是要担当起一个老师加情人的角色了。”

但是他不能说她是爱他的,她看他的眼神就有些飘。尽管情爱当中她说了许多山誓海盟的话,但毕竟是在情爱当中说的,能当真吗?最初几次的新鲜劲一过,她就对杨森冷淡了。

杨森时常想起她屋子里的一张照片,是她自己的艺术照,跟名星照一样大。照片上她穿一身泳装,勾腰坐在哪里,露出胸部,两腿叉开来,腿裆中间放着一只球。她用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放在腮帮上,做沉思状。每回到她的房间,他就偷偷地注视这张相片,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女人很实在,把男女间的那档子事看得很开,该出手时就出手,毫不拖泥带水,做事干干脆脆。“拿下!”她用的也是这个词,看来有资本的女人都喜欢把男人拿下。

那天晚上,杨森因公事住在K城。跟当地的一位文学朋友聊天,自然就提起了王娜。由于关系好,他和这位朋友说话从不设防。杨森问他“哪家伙长得怎么样,容易上手么?”“好呢,”他说,“我估计能行。”“我还以为她是个老菜梆子呢。”杨森说。于是就给她打了个电话。王娜一听是杨森,就有些激动,一位省城的大编辑,名气多少也是有点的。没聊上几句,她就忙着介绍自己的情况。她还特别强调说,我今年才三十岁。什么意思?当时他反应挺快的。他说:“那我去看你?”她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还是我来看你。”他说:“那你晚上住在这边算了,有房子。”她说:“好啊。你等我。”就这么干脆,三锤两梆子,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他们大约等了有一个多小时,杨森对身边的朋友说:“怕是不来了吧?”“不会的,她肯定在收拾自己,洗一个澡是肯定的了。”这位朋友了解她,脸上是一脸神秘的微笑。

“逑!你傻笑什么?”杨森说。“没有哥,你今晚肯定有好事。嘿嘿!”他想离开,被杨森拉住了,杨森说:“不,等她来时你再离开。”

……

一切都铺垫好了,她脱了衣服睡在对面的床上,跟杨森聊天。她穿着红色的紧身内衣,在被角下面露出一部分。有一会儿他注意到,她翻起身把披在枕头上的长发捋捋顺。杨森在对面的床上躺着,“他妈的要是真这么躺一晚上有什么意思呢。”但是下手还不到时机。接下来还得靠嘴头子。杨森心想,“我要顺着她感兴趣的话头说”,于是他给她谈了一大堆名人名作。镇得她一楞一楞的,不过他也算是拿出了浑身解数。杨森心里清楚,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体本身已经没有多大吸引力了,关键时刻靠的还是金钱和智慧。

她动心了,觉得真是遇上了名人。她突然从床上弹起来说:“亲爱的,我这会儿爱上你了。”她鼻尖上闪着光,她说:“你过来嘛。”于是杨森就跳过床去抱住她,在他的怀里,她小得像一只兔子。但她分明火热得像一块燃烧的海绵。

性爱是纽带,自从这晚之后,他们变得难舍难分。杨森有时冷静下来一想,他跟王娜之间,不会达到心灵的呼应,他们相互间的吸引纯粹是肉体上的。是性本身的吸引。

杨森和王娜交往了这么久,最让他难忘的是在一个大雪天,他去看她。她的房子里很温暖,也很洁净。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在房子里等他。她穿着睡衣,刚洗过的头发用一条红色的发卡卡着。她的样子朴朴实实的,像一个温柔的农家妇女。杨森一把抱住她,亲她,然后把她放倒在床上。

过后,她抱住杨森说:“亲爱的,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男人。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真的。”杨森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时刻她是真实的。不过她说的话你可不能当真。

她还年轻,她知道她还有许多机会。她不会轻易放过的,她不会为了一个人终守一生,这是她说过的话。按她的意思她一直在寻找爱情,可结果是,找到一个丢掉一个,找到一个再丢掉一个。事实上她不是在寻找爱情,而是在寻找性伙伴,寻找刺激。她像一朵白云老在飞,你不要妄想抓住她,守住她。可无论如何,此刻,当杨森抱住她的时候,或者进入到身体里面的时候她是温暖的也是真实的,白云正在转化成一个人,或者一个人正在化成白云。

窗户外面,雪越下越大,接近春天的雪花带着充足的水份,像湿润的白色花辫降落在大地上。世界安静下来了,世界把眼睛闭上了。

2008年9月4日完稿

2008年11月9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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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好似诗歌绘画,表达人的不同状态,描绘心中的掠影,阐述灵性的幻象,把意念中巡游的东西铸制成形,对肉体最美好的愿望加以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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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场生死轮回中,他开启导演系统。《倩女幽魂》中他与小倩两人纠缠不清,演绎一场人鬼情未了的好戏。《神雕侠侣》中他再度来袭,成为一个狂妄而洒脱的剑客。《风云》中他王者归来,与帝释天再战三百回合!他就是人们日后所称的妖孽导演--林玄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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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世之无双帝尊

    冥冥是虚妄,生死是彷徨,长生是奢望,不死是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