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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车悬之始

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月歌自己给自己划了那一刀,正逢上葵水崩破、身亏血虚,过几日伤口便肿胀渗脓,引发伤寒并全身高热不止,她尚能活着随大军回到长安已属不易。

这一路上倒是苦了仆多,他接到剽姚校尉之令去照顾月歌时,不由得又一次瞪圆了双眼:原来那小子并未骗人,竟然真是校尉的义弟!

月歌出身医、巫世家,她拒绝所有军医号脉,自己亲手捡草配药。可十天半月过去,却始终好不起来。霍去病冷眼瞧着她气若游丝地摆弄那些治病疗伤怪法子,终于忍无可忍,去寻了个有名的侍医来。

那侍医平日专为列侯诊治,在普通人面前傲气非常,这次却被月歌一口拒绝看病,自是面上无光。他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自古伤寒难治,可是会要人命的!”故意去翻查月歌饮剩的药渣,欲羞讽她一番。不料刚看了两眼,侍医却神色微变,跪下去将那几服药渣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五六回后,面上渐起恭谨之色。

“足下医术师从何人?”

月歌一怔,想了想:“幼时母亲所授。”

那侍医更奇:“是家传医术?敢问先祖姓氏。”

“临淄淳于氏。”

侍医大惊拜下:“未想小郎是仓公后人,恕鄙人之前眼拙失礼。”

“还诊不诊病?”霍去病久候不耐,冷声问了一句。

侍医连连摆手:“淳于小郎所配药方已精妙高臻,小人又岂敢‘公输门前强弄斧’[注1]?还望君侯恕小人术艺不精之罪。”

霍去病半信半疑:“当真?那为何他这许久都没好起来?”三弟久病难愈,他这个作义兄的自然放心不下。

只是霍去病不知,并非月歌不想好起来,而是这长安的水土偏偏与她对冲,她初来乍到人还未适应,病就自然好得慢。

月歌混在仆多处调理了两月有余,好容易才将一条小命慢慢捡回,没料想次年初、冬十二月[注2]又逢大雨雪,民众冻死颇多,她便好一阵、蔫一阵地缩在炉灶生满旺火的屋舍里,直到冰雪消融,她才随着大地万物一同复苏。

月歌养病的头几月,封了侯的天子宠臣霍去病更忙得不可开交。适逢淮南王刘安、衡山王刘赐谋反,事泄自杀,受牵连而死者逾数万,及此事渐渐平息,他才在北阙置了一处侯宅,正式从詹事家分出来独过。

霍去病虽目空一切、傲立独行,为人却极有担待,既与月歌成为结义兄弟,自然待她和旁人有所不同。侯宅一置好,他便将寄存在仆多处的月歌接来。

汉地列侯高位者皆好于家中豢养门客,偌大的冠军侯宅里就月歌一个外人,家仆从奴都当她是冠军侯的食者来好生供养。

天子的赏赐极多,冠军侯国的食邑又不小,仲兄摇身一变,成了身家丰厚的富贵列侯。月歌在侯宅里是唯一的客人,霍去病对义弟又大方,她好吃好住,渐渐养足了身子。

只是她人刚能活动半月,便被霍去病寻去庭院烤肉。月歌瞧见席周摆满的柴火和各式调料,面上不由暗暗抽动。心想,仲兄为吃这一顿,准备好久了罢?

当年听母亲说起过汉京贵族家中的富贵奢华做派,她只懵懂,难以想象,如今亲眼得见,不禁叹为观止。

霍去病一切吃穿用度无不上乘,平日食案上盛满脍鲤鲜珍,出行时高车驷马、华盖羽垂。欲饮手持犀角杯,欲眠榻有白玉枕……看得人眼花缭乱。

为了这顿肉,霍去病还特意去上林苑猎了两头獐。他平日只食精肉,半点花白也不能见,这样的肉膳极难烹烤,差得半分,他便嫌老了弃之不食。月歌听了只觉好笑:“那兄长带兵出塞,岂不是食不下咽?”肚子里却暗骂仲兄奢侈浪费。

骄纵的冠军侯却毫无惭色地点头:“确实食不惯。三弟对匈奴熟悉,又通晓医术。下次便随我出征,好让我这个义兄也不至于亏待肠胃。”

霍去病的话从来都是不容置疑,月歌纵有异议,在他沉水般固执的目光下也只能咽回肚里。经过近半年的相处,月歌亦觉霍去病这个义兄虽孤高清傲,对她却是真心实意,只要自己瞒下身份,留在他身边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自月歌病好后,她是一刻也闲不住,不时出宅溜至热闹的东、西二市游玩。霍去病怜其年岁小,也不拘她,只与她备足钱帛。

这日月歌在市集漫逛,见到前头有个熟悉的身影,依稀便是当日葬身卖母的随清娱。她不住喜上心来,快步上前亲热扳过清娱肩臂,却忘了自身仍是男子装扮。

清娱身侧有名男子眼疾手快,一把将月歌反剪扭住,骂道:“敢调戏我随婴的女弟,不想活了?”

月歌吃痛,忙叫道:“清娱姊,我是月歌!”

清娱打量月歌良久,终于把人认出来,只惊疑于她的装扮,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月歌挣脱随婴的压制,拉着清娱到偏处,费煞脑筋解释了一番,只依然隐瞒住自己匈奴居次的身份。清娱自是聪颖,并未多问,只和月歌低声互叙别来之情。

谈话间,月歌察觉那侧随婴不时投来的窥觑目光,她感觉颇不自在。清娱见状,便解释说自己已寻到叔父一家,只惜叔父数载前已殁去,留下体弱的婶母和从兄随婴。

“你可曾再见到过司马郎中?我还想向他拜谢当日相助之义。”清娱轻问,面上有绯红暗起。

月歌这一年多来奔走流离,哪能再见到过司马迁?当下微一摇头。

清娱瞥了眼随婴,轻声道:“莫让我从兄得知你我认识司马郎中。”见月歌惊诧,她这才低声透露,从兄随婴好赌成性,平日还偷鸡摸狗,婶母为此不知被气病了多少回。若被他知晓司马迁之事,说不准也能没脸皮到上门讹人钱财。

月歌忍不住暗暗可惜,清娱姊温婉良善,没想到却有这么一个品行不良的从兄。

她俩低语之际,随婴从后贴上来,语态轻浮:“清娱哪里结识来的小郎?颜色虽陋,面容却秀如女郎。”

月歌和清娱二人心情顿时败透,匆匆收止话语,互问了住址便道别。只是月歌说到冠军侯宅时,不忘小声附语在清娱耳边,一时将清娱诧得惊住。

夏四月汉朝刚立了皇太子,五月匈奴便万人入上谷杀掠。天子动怒,出兵之事又提上日程。

去岁霍去病奔袭乌拉山那战颇得天子赏识,众臣中却有人不以为然:“不过是一时之运,下回可未必能有此天幸了。”

刘彻听了不置可否,转头问:“仲卿如何看?”

卫青心中明白天子欲让外甥任将领兵,于是沉吟道:“去病当日只统领精骑八百,人数少倒也罢,但若要将数千上万大军交与他,臣却是不大放心。”

刘彻拂袖冷笑:“朕却看去病大有可为,他日战绩未必比各位将军差。”

霍去病听了卫青的话,心中亦颇为不服,于是在私底下问道:“舅父何以不放心去病统率大军?”

卫青不答反问:“你领着那八百骑开战时,是怎样布的兵?”

霍去病面带矜傲,自信答道:“去病已遵循舅父教诲,为免箭矢误伤己方军士,将各纵队间隔开来,然纵深又浅,各路人马平散冲向匈奴,合而击之。”

“八百人无妨,若领数千上万骑,你也如此布军,领着他们乱冲一气?”

这下霍去病默不作声,他知晓舅父之意,草原虽阔,却容不下大军团同时冲阵。此后一连数日,他都闷抑不乐,将自己关在宅内对着沙盘发愣。

卫青自得了郭允交与的《钜子腹武刚要图》,便着工匠研习开造。墨家兵法以守为主,霍去病曾得见过舅父的布阵之图,以武刚车自环为营御守,无后顾之忧便可纵精锐出战。

但御守绝非霍去病的作战风格,他只要出击、出击、再出击。可如何才能将大兵团人数的优势与机动突袭这两长相合相辅,霍去病苦思冥想多日,却仍是毫无头绪。

这日月歌闲步路过,瞄见霍去病在沙盘上正一圈圈画着圆,她不禁奇道:“兄长在画车轮么?”等了一会儿不见仲兄回应,她只觉无趣,低喃自语:“莫不是流水绕山?”

画圈沙沙声戛然而止:“你说甚么?流水?”霍去病愣了一瞬,脑中似有灵光闪过,“不错,骑兵机动如流水。”手下又复动作。

月歌来到霍去病身后,听他抑不住兴奋边画边说:“若我让骑兵绕圆而转,同一处锐兵不绝,更以此点攻敌方……”

她却是听不明白,只觉那沙盘上的图形有些碍眼:“兄长这水便在原地打转,不流出去么?”

霍去病手微滞,继而将圆向外画,试了两次,又从反向弯出,眼看手下所画又成另一个半圆。他蓦然顿住,胸膛急剧起伏,继而手缓缓划回原处,双眼紧盯沙盘上显现的形状良久,忽然激动站起。

“大将驻守主阵,各游阵在外环绕成轮,战时则随敌方强弱而转。各游队应本阵军旗号令出战,循环反复,则锐兵不绝。这般转动出击,大军便成一个活的巨锥阵,攻敌却更为霸道。”霍去病自顾自说着,眼内渐起璀光。

月歌似懂非懂,在一旁小声附和:“如同月氏人在祁连山麓狩大熊,前方人射过,后方人再补上,如此轮发,便有五六只大熊也被射死了。”

霍去病转身,伸臂揽上她肩头,双目炯炯:“正是!游队绕圆回本阵恢复战力,还可切割敌军。三弟,你今日这几句‘流水’,当真妙不可言!我因此得启发想出了个全新的骑兵阵法!”

月歌恍然,连声道:“恭喜兄长!”双肩微缩,不着痕迹挣脱仲兄的掌握,“这阵法可有名?”

沙盘内所现形如螺旋,似圆非圆,霍去病含笑沉声道:“此阵便名‘车悬’[注3]!”

再说张骞,他虽未能使大月氏与汉廷缔盟,却在庭议上力主经营西域。天子采纳其策,通西域以期广地万里,能取天马、奇物,或招来远西各族为汉之外臣。

年初张骞呈报天子曰,身毒[注4]或有道通西域大夏。不日刘彻便遣他经蜀地前往夜郎,以谋通身毒。因受氐、禹等昆明夷所阻,张骞盘桓两月后,无功而返。

眼看通西南夷道无果,天子就把一门心思放到了河西来。

自去岁漠南之战后,伊稚斜听从赵信之计,将王庭从阴山移至漠北。此等举动,实乃诱汉军深入施以夹击,刘彻自然不会上当。而局势经过这样一番改变,却使得匈奴左右两地联系切断了大半,如今正是汉军攻打河西各部落的好时机。

一日,穿戴停妥的霍去病前来寻月歌:“今日要去博望侯处,三弟随我一同前往。”

月歌起先不知博望侯是谁,欣然同去,直至宅主人含笑迎出,她才懊悔不已。原来太中大夫张骞于去岁征战中为汉军觅水草立下军功,已得封博望侯。

宾主一番见礼,其间月歌低眉垂首,张骞以为她不过是霍去病的从人,也未加留意。

这日张骞宅内尚有一客,正是前几月随他一同前往蜀地探查的郎中司马迁。

月歌乍见熟人,更加连头也不敢抬起。所幸司马迁神色冷淡,似对霍去病有所不屑,更不会注意到其侧的月歌。

张骞欲为他们二人引见,不料司马迁却只一颔首:“冠军侯人高位重,迁身份低微,只怕高攀不上。”转而对张骞一揖,“迁尚有要事,就此告辞。”

待他转身欲走,霍去病仿佛有所察觉,侧目淡淡问句:“司马郎中可是对我有成见?不妨直言。”

这数年,司马迁听得越多卫氏之事,心中就对其愈加轻视。而此言却不好摆上台面来,他当下只说“不敢”,拱手而去。

张骞见状连忙言及他事,将此风波化解,把霍去病迎入室内。

霍去病挥去心中不快,缓容对张骞道:“去岁得博望侯数次讲述匈奴见闻,去病获益良多。来年我必将独自领军征战一方,是以今日前来欲与博望侯继续探讨匈奴之事。”

张骞一番客气,他对这个青年君侯立下的战绩颇为敬佩,自然愿意将自己所知尽数道来。

“不知冠军侯还欲知晓哪方面之事?”

霍去病目中漫出一丝锐利的光芒:“匈奴右地——河西!”

张骞沉吟着说:“数十年前,匈奴右地原是月氏、乌孙人领土,而后为匈奴扩张后所得。那里各族繁多、部落混杂,更不如匈奴左、中地那般团结紧密。其中休屠、浑邪二王部下人马众多,祁连山南北的月氏人和羌人亦颇为彪勇,余下的倒是不足为惧。”

“部落混杂不紧密?”霍去病嘴角微微勾起,“博望侯可知哪些部族不与匈奴相善?”

张骞不答反问:“冠军侯可有听闻匈奴单于曾砍下月氏王头颅为饮器?”

月歌身子一僵,血涌上脑,此事曾于早年由母亲提起,如今再听到时,却是毛骨悚然。

霍去病点点头:“去病记得,博望侯曾于宫中筵席上提起过。”

“月氏和匈奴是世代死敌,只因匈奴强悍并以其王子为质,祁连山的月氏部落不得不屈服。其后军臣又强取王子之女为阏氏,这些年来月氏人才暂时顺从于匈奴。”

“便是当日宫筵中提到过的,助博望侯归汉的颛渠阏氏?”

张骞重重颔首:“正是!她母女于骞有恩,骞欲报答却苦无机会。只叹颛渠阏氏为伊稚斜谋害,其女祁连居次又不知所踪,如今祁连山的月氏部落状况如何,便无从知晓了。”

一旁的月歌听了不免想起母亲,心间大酸,急忙将头深深埋下,唯恐自己情绪泄露。

霍去病则眉头微拧,心中竟有些暗怒,又是这个祁连居次!“不瞒博望侯,去病奉今上之命寻祁连居次,两年前倒是在长安城内遇到过她,只是不慎让她被匈奴人劫走。”他忽的一拳顿在案上,“此女甚是狡狯,当日必是有意欺瞒身份,害我奔波无获,亦陷自己于险境之中。”

月歌被惊住,顾不得哀伤,凝住身形大气也不敢出。

张骞却莞尔:“她自小便顽皮,即便落入匈奴人手中亦不怕,凭其机智必能脱身。”他起身朝霍去病郑重一拜,“骞亦在此先拜谢,望冠军侯能早日从匈奴人手中寻回祁连居次。”

月歌被这话呛住,连连咳了好几声。引得霍去病瞥她一眼,暗忖,三弟怎这般体弱?

随后,张骞又将河西各部落的形势分析了一遍,霍去病若有所思:“如此看来,匈奴在河西的人马虽多,却并非不可攻破。月氏部落亦是一关键所在……”

他这数月来,跟着月歌和仆多习练匈奴语,已颇有小成。却不知去何处寻通晓月氏语之人?

霍去病随口问一句:“三弟可会月氏语?”

月歌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不会。”言多必失!月氏人交谈时,身份贵贱不同用词亦有所不同[注5],时间长了难免不会被仲兄发现破绽。

未至双七[注6],霍去病便去北军中垒营里操练,要带上月歌同行。

月歌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兵士,去军营做甚么?”

霍去病却道:“你已年过十六,却生得如此体弱力孱,他日随我出征,如何能保全自己?更莫要害我分心!”不由分说抓了她一同去中垒营。

适逢盛夏,烈阳如火,日日在校场操练,月歌苦不堪言。她前几月在冠军侯宅内吃得好,个子拔高不说,胸部更是发育快速,如今只能绷缠藏于布下,她不免有些气闷难耐。有时欲偷懒行事,却被霍去病盯得十分紧。每次被仲兄严厉的目光扫过,月歌心底便多偷骂他一回。

所幸她的骑射功夫颇为娴熟,霍去病对此十分满意:“你力弱开不了大弓,却射得奇准,回头我为你寻些轻巧弓弩便是。”

一月过去,月歌虽累个半死,体力上却也进步不小。有次临近午食,她已饿得狠了,发足一溜烟跑去伙灶旁,留下众人在其身后吃了满口尘土,惊得仆多大呼不已:“月歌这小子跑得这般快,若上场蹴鞠,定能抢得好球!”

自天子以下,汉地人人皆好蹴鞠,营内军士更时时划域而戏。最热衷于此项者,莫过于那个浑身有着无穷精力、仿佛永不知疲倦的年轻冠军侯。

他跟入伙灶间,止不住盯着月歌上下打量,眼内闪过惊喜:“甚好甚好!”

月歌扒拉着黄米饭,被霍去病看得心里直发毛,莫不是仲兄又有什么新花样来折腾她了罢?

果不其然,午后月歌便被一把拉去习练如何蹋鞠。霍去病不假人手,由他亲自来教导义弟各项传鞠接球之技,只盼日后上鞠场时能有个好帮手。

月歌是少年心性好玩爱动,天生又灵巧聪慧,学得极快,半月下来,她掌球控圆[注7]之技竟不输于鞠场老手。只是时下汉地人蹴鞠,在域内奔跑摔推犹如战场冲杀拼搏,对抗之意极强。月歌身细体瘦,被人轻轻一蹭便倒地,若真冲撞起来,只怕半条命也去掉了。

霍去病对此深为不满,严令相逼:“平日吃多些好长肉,这般瘦,莫丢了我的脸!”

天可怜见,日日在军营内磨炼的月歌已比普通人吃得多出许多,可她一年少女子的小胃,怎能和虎狼般的军士相比?

平日在营里,霍去病与仆多、赵破奴等亲信时常围着沙盘指指画画,所摆之图赫然便是当日月歌见到的所谓“车悬”阵法。其后霍去病又令人制了许多颜色各异的小旗,让大伙儿排阵演练。

月歌也被要求拿上一支,跟其他人一同随霍去病鼓声号令而动。众人在校场中不停绕着圈子,只觉好玩。中垒营其他军士更是投来好奇目光,唯有齐昭在角落里静静望着,面色由起初的嘲弄转为凝肃。霍去病手下那些人的跑法看似虽乱,合起来却穿插有序,变幻无穷。

其后到了重九日,营内大歇,众人佩茱萸,食蓬饵,权位高者还得饮菊花酒。左右无事,军众纷纷结队蹋鞠。校场西北修有一小型鞠城,两边只各置了三个门室[注8],虽比正式球场小了一半规模,却是军中蹴鞠迷的最爱之地。

早食后不久,霍去病便带着亲信人马过去欲尽兴一番,不料那里却已被齐昭等贵侯子弟占了。齐昭打量过霍去病身周的人,笑笑:“不巧,我等先来,冠军侯若要入场蹴鞠,就只能跟我等对决了。”汉朝的年轻贵族大都练得一脚好球,二人之前同为侍中时,霍去病就一直在宫内的“鸡鞠之会”[注9]上大出风头,齐昭心里总想找个机会与他一决高下。

霍去病傲然瞥了他一眼:“来就来,我霍去病何时怕过?”

四下里的军士都纷纷围了过来,趴在矮墙上观看,胆子大些的已开始起庄下注。

那边是齐昭齐昌两兄弟加上另四名侯子,个个浸淫蹋鞠已久。霍去病这边的队伍亦颇为不弱,只除了月歌的体力稍逊。

早有好事者飞跑去请了中垒令[注10]来当仲裁,鞠一开,场中各人疾奔如电,鞠滴溜溜地在双方人众脚下转来转去。

汉时鞠赛,竞队每边各六人,分为前锋、后卫、中场和左右翼,其布局规则与二千年后风靡天下的所谓“足球”者大同小异。霍去病自是队长兼领前锋无疑,他冲得甚是彪猛,往往一下将对方撞歪,抢过鞠去,便起脚一下射入鞠室门内。

月歌却被霍去病安排跑中场,前期尚可,她爆发力强,奔得比其他人快,总能先人一步截到鞠。可踢了一会儿就不行了,体力消耗过大,她渐渐便跑不动。一次,鞠从半空飞来,她瞄准了使劲迎上,却被对方从侧欺近,将她一下撞飞,抢过鞠去。

场那侧的霍去病朝她大声喊:“月歌,跑快些,平日那股劲哪里去了?”

月歌从地上爬起,只觉那一撞把自己全身骨头都给撞松了,心里甚是委屈,跑了这许久,哪还有力气?

其后,更是连着失球多次,对方入鞠数已遥遥领先,霍去病恼了,将鞠一脚踢到她腿上:“这般无用!叫你平日多吃些也不听,瘦得跟只猿猴似的,如今果然拖累我!”

月歌亦是有脾气的人,这下委屈愤怒得再也忍按不住:“明知我体力不济不能多跑,为何要安排我在中场?你是队长统帅,用人排位不当、策略有失,输掉也只能怪你自己,却与我何干?”举过鞠大力就朝霍去病头脸砸去。

众人谁也没料到月歌会突然掷鞠发难,走到一半的霍去病急侧过头,那鞠挟着风声,仍是贴着他左颊掠过,擦得他半边脸上火辣无比。

全场霎时一片静默,那是天子宠臣冠军侯,平日高高在上,哪曾容人对自己这般无礼过?此时眼见一个小兵居然敢掷鞠于其面并大声斥骂,众人都暗暗揣测,霍去病下一刻必对这当众折辱自己的小子大打出手。

齐氏兄弟等人噙着笑,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看热闹。霍去病铁着脸,一步步朝月歌踏去,怒瞪的双眸仿佛要冒出火来。赵破奴伸手欲挡,被他发力甩入尘土里。仆多急得骚头抓耳,一直打手势暗示月歌快跑。

月歌何时见过仲兄脸上出现这样吃人般的可怕神情?她这回真是给骇住了,呆望着黑影倏然盖来,霍去病已离她不足两尺。她头一偏,认命地闭上眼,等待拳头落下。

过了许久,却不见动静。

月歌偷偷睁开眼,见霍去病仍黑着脸站在她面前,却已不如方才那般可怕,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神色莫辨。

此时霍去病内心却是翻滚腾起,三弟不比他身旁那些阿谀奉承或服从遵命之人,月歌能对着他当头一喝,这份勇气和敢做敢言的行事,不正是他心头所喜?

那边齐昭扬声打破僵局:“霍去病,还比不比?若输不起,便开口认一声!”

“谁说不比?”霍去病转过头冷冷道,寒冰般的眸子扫过齐昭等人,傲然睥睨,“输?在我霍去病眼里,从无此字!”

被他这气势一迫,齐昭竟也有些呼吸不畅了,“好,便等你来!教你败得心口皆服!”

霍去病嘴边噙着一抹淡笑,轻声道:“我霍去病此生,绝无败战!”他双眼直直看着月歌,仿佛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月歌怔然望着,他肃傲的脸上目光幽深,仿佛有股魔力,磁石般将人吸住,让人内心充满敬畏,忍不住要将他仰望凝视。

而后,霍去病略一思索,便召集己方人马重新布阵:“赵破奴,你替下仆多当后卫,死守鞠室……”将其他人一一安排好,最后望着月歌,他低声道:“我将你布于中场,你可明白是何用意?”

月歌有些迷惘,仲兄竟是故意如此?果然又听他续道:“你只管住中线之后,莫跑太多!”

蹴鞠时,中场与前锋、左右翼跑的区域有部分交叠,他如此安排,未交叠的部分必然薄弱。仆多犹豫开口:“月歌不跑的那些……”

“我来跑!”霍去病转过头,再次叮嘱,“月歌,你听好了,你全副心神只需留意两样,一是鞠、一是我,你可明白?”

月歌脑中豁然清朗。

“各位,随我豁出去!今日这场鞠定要赢!”霍去病直直望着月歌,向她伸出手。

月歌不由自主地以右手覆上他掌心,被他五指一收,紧紧握住。霍去病身上散发出来的悍势强烈无比,鼓得众人好胜之心大炽,“好!今日拼了!”纷纷出掌,六只手合握一起。

再次开鞠比试,齐昭吃了一惊,对方人人跟拼了命似的,尤其是霍去病,仿佛是那疾风之子,在前、中场如闪电穿梭,无人能拦得住。每次鞠飞来,他已先发而制。

齐昭急得大喊:“拦下拦下!”可霍去病在来人腰腿上狠狠一踩,借力拔起数尺,以身体抢下那鞠。高高跃起的身形宛如展翅大鹏,傲视群侪。

都说此人勇冠全军,光看鞠场上的表现,便知其名不虚。如矫健之豹敏捷,似出笼之虎凶猛,毫不留情地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敌方无不栽灭,这气势,谁能挡?

被霍去病那方连入数鞠,眼看场中形势不对,齐昭使了个眼色,同队其他三人一齐上前围堵霍去病。这一来,双方都攻不近对方鞠室,陷入僵持。

无人再去盯着月歌,她倒落得轻松,不久体力恢复,她瞅个准一记侧铲,将鞠从对方脚下斜踢出去,还没等对方回神,她已几个纵跃扑上,撩脚将鞠勾住。齐昭等人回头大喊:“鞠在他那里!”此时,在前场的霍去病仿佛心有灵犀,冲出重围转头凝目朝她望来。

月歌不假思索开脚,鞠在半空划过一条弧线,精准落在霍去病身侧,随即被他凌空一记送入鞠门。

她嘴角噙着笑,对上他转投过来的赞许目光。

循着此制胜之诀,月歌和霍去病,一个敏捷灵巧负责传鞠,一个力威彪勇专门射球,其余人竭力拦挡对方。齐昭那方顾此失彼,应接不暇,继而一败涂地。

最后一发球被月歌回旋送出,中垒令鸣钟示意鞠赛结束。此刻霍去病已高高跃起,竟在半空将鞠接住,迅雷般射入对方正中鞠室。

黄沙漫舞间,空中那个红衣翻飞的俊捷身影如此清晰逼人,月歌只觉身周一切仿佛静默下来。她竟认了怎样出色的一个义兄啊?那样狂傲、那样强悍,卓绝的英武风采一经展现,竟衬得全场黯然无色。

落地后,霍去病转过来直直迎上她的视线,飞扬的神采却在下一瞬骤然敛起。

月歌只觉被一股大力撞飞了出去,面颊额头磕上场周矮墙,霎时天旋地转,几近昏厥。身周有人影不停晃动,仆多在大叫:“齐昌!你输了便打人?”

霍去病眼中泛起杀戮之色,疾步上前抄起齐昌,一记狠招正中其下颏。

齐昭急忙抢近相挡:“霍去病,为一个小兵,你便殴打侯子?”

霍去病冷冷看着他:“你有亲弟,我亦有义弟,打他便是打我!”

齐昭扶起齐昌,盯了月歌两眼:“如此。”

“任侍中时我便对你说过,我霍去病此生绝不败给任何一人!即便你再试百遍,亦唯此结局!”临去前,霍去病这番话仿佛一条毒蛇,钻进齐昭心里狠狠将他咬住。

月歌疼得身不能动,顶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说:“兄长可否允我休躺几日?”见他缓缓点头,她一张苦脸骤然绽放。那侧完好的脸颊上唇红齿白,看去竟有些娇媚动人。

仆多浑身起了寒栗:“月歌,你怎笑得这般女气?”

[注1] 公输子:鲁班。

[注2] 西汉初,是以(太初历的)冬天十月为新岁开始的第一个月,秋末九月为一岁的结尾。直到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五月改历,汉代才开始使用太初历,以建寅之月(孟春)为岁首(即农历正月)。太史公写《史记》时,已用太初历,但太初元年之前的记载,都是十月到九月为一岁。

[注3] 车悬阵:日本战国时期军神上衫谦信惯用的阵法,数十年未尝一败。相传此阵由西汉霍去病始创。

[注4] 身毒:古之印度。最早记载在《史记·大宛传》,当时称为身毒(印度河梵文Sindhu对音)。关于身的读音,汉典标注为yuān,国语辞典标注为juān。

[注5] 这个月氏语言特点是借鉴日语的用法。日语交谈时,不同身份的人用词不同。所以小日本人若相互不认识,就算踩到人,踩的和被踩的都不说话,相互瞪几眼了事。就是因为若不清楚对方身份,就不知道用什么来称呼自己和对方……

[注6] 双七:七月初七,乞巧节。

[注7] 蹴鞠别名“蹋鞠”、“蹴球”、“蹴圆”、“筑球”、“踢圆”等。

[注8] 鞠室:球门。

[注9] 《汉书》记载,汉武帝在宫中经常举行以斗鸡、蹴鞠比赛为内容的“鸡鞠之会” 。见《汉书·东方朔传》:“郡国狗马蹴鞠剑客辐凑董氏常从游戏北宫,驰遂平乐,观鸡鞠之会,角狗马之足,上大欢乐之。”

[注10] 时年北军尚未分八校,只分数营,由中尉统领,中垒令乃中垒营官。太初元年后,刘彻设八校尉兵,改中垒令为中垒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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