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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反噬

逍遥宫众人体内余毒未消,需静修安养,于是便在岳州歇下。他们得知君海棠不但洗清了本门十多年来的冤屈,而且还做了武林盟主,又是欣喜又是骄傲。君海棠却是有些耿耿于怀,“我娘和逍遥宫蒙受了十八年的不白之冤,本门弟子死伤无数,如今却就这么轻易揭了过去,是否太便宜了当年六大门派的主事人?”

沈长老听到此,遣退众多年轻弟子,这才低声说:“小宫主,虽说当年那些灭门的案子都不是崔宫主做的,但却和逍遥宫脱不了干系。是以当年崔宫主他们并未深究此事。”君海棠闻言一愣,挑眉问:“此话怎讲?”

“属下也只是从长老们说话的口风里猜出来的,知晓此事详情的人不多,除了崔宫主外,只有左右护法和梁、洪两位长老。梁、洪两位长老在十八年前那一晚便以身殉宫,而左右护法失踪已久,下落不明。”沈长老一一道来,君海棠叹了口气,“范长老十八年来被昆仑掌门谷毅囚在山腹地牢内,刚出生天便壮烈惨死,那右护法呢?难道这么多年就无人有他的消息?”

听闻范峥死讯,沈长老已是泪流满面,她摇头道:“左护法范峥、右护法白栖梧,当年都是武功高强、敢作敢为的汉子。只是不知何故他二人忽生间隙,白栖梧早在逍遥宫遭变前半年叛门而去……”君海棠一怔,心中隐隐有不好的感觉,“那当年逍遥宫蒙冤被围,可与他有关?”沈长老面色微变,“这就不得而知了。”

君海棠次前初见沈长老,便觉得她隐隐有些面熟,如今就近了仔细看,更加深了心中的猜测。“沈长老,你和翠姨是姐妹么?”

沈长老闻言惊喜交加,身子都晃动起来,“姐姐她……还活着?”她忙敛住激动道:“属下姓沈名萍,沈翠正是家姐。我俩同是服侍崔宫主的侍女,逍遥宫被袭那晚,情况危急,宫主杀出一条血路,令我率众从暗道逃出谷,我这长老一职也是那时提拔的。姐姐誓死和宫主同生死共进退,这么多年来杳无音讯,我本以为她已葬身在当年的火海里……”见她泣不成声,君海棠忙将这十八年的经过详话简说,沈萍听了又是一番喜极而泣,当提到沈翠在长安为人所劫,沈萍一愣,迷惘地低喃:“会是谁?会是谁?”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沈萍在心中惊呼,总不会是……他?

经过一番细谈,君海棠得知十八年前出逃的逍遥宫弟子男女老幼加起来仅有四十余人,大多隐于天昭和大理交界处。西有魔教,北有月影阁,中有天昭境土内的各门各派,他们都对逍遥宫敌视甚久。这十多年来大伙儿躲起来勤功练武,为的就是一报前仇。“属下已飞鸽传书回去,告知昨日武林大会上的好消息,余下部众恐怕已出发来觑见宫主。等属下们体内余毒清除了之后,大伙儿便回逍遥谷,不用再过躲躲藏藏的日子了。”君海棠点头道:“逍遥谷荒芜了这许多年,也该是恢复生机的时候了。”她想起当日所见的残垣乱草,断壁焦土,心中一阵怅然。

待沈萍离去,天色已近黄昏,君海棠推窗望去,一轮淡淡圆月从晚霞余晖中现了出来。“啊,今日是十六。”她怔怔地倚窗,脸上闪过迷茫、羞涩,更多的是一抹喜悦溢出来,刹那间芳华绽放。君海棠转身取过书案上的香笺,以墨就书,写毕却不由自主盯着那上面的字,红晕慢慢爬上双颊。等吹干了墨迹将之封好,她出门四顾,碰巧看见紫薇和江蝶迎面走来。君海棠招来紫薇,将手中信笺递过,“你把这个送去给……给……”那个名字在她嘴边徘徊,一遍又一遍,却始终说不出口,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心虚。

江蝶早已从逍遥宫弟子处讨了恢复声音的解药,而今一切大好,本性又回复。她看了半天君海棠的扭捏态,不由噗嗤一笑,劈手抢过信笺,远远向后跑,“姐姐放心,你给姐夫的情信,小蝴蝶一定带到。”紫薇惊愕当场,君海棠则羞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二人反应过来时,江蝶早已去得不见了踪影。

江蝶跑了一阵,忽然缓下步子,呆望手中信笺,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也不知是否鼻端下悠悠书墨清香的作用,一时间她竟觉得晕眩,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萧无剑那高大的黑色身影。江蝶心慌,想把那个影子从脑海里驱除,越是努力却越是清晰。她啐自己一口,“呸,小蝴蝶,那人是你姐夫,你怎会对他神牵魂思?再说他曾经这般轻辱于你,你定是心中恨极才会时刻记住。”心中这般想,身子却不听使唤,越走越缓,拿着信的手也握得越发死紧。

到了君家堡众人的住处,江蝶却迟迟不敢叩门,手中信笺亦不知为何变得沉重。院门哗啦一声打开,萧无剑大步踏出,差点和低头徘徊的江蝶撞个正着。二人一对眼,都有些愣住。君惟明和几名铁衣卫走近,瞧见他二人古怪的氛围,都停下了脚步。

众目睽睽之下,江蝶怎么也欢悦不起来,她将信笺往萧无剑身前一递,恶声恶气说:“这是我海棠姐姐给你。”萧无剑吓得几乎跳起来,却不伸手去接那信,反而尴尬转头望向君惟明。余下铁衣卫人人面现暧昧瞧着萧无剑,只怕都已想歪了,但眼角余光扫见自家少主面无表情站得笔直,他们神色又肃起,大气也不敢出。

江蝶疑惑问一句:“姐夫?干吗不接?”这下萧无剑愈加不知所措,扭头想求助于自家少主,不料君惟明忽地转身一甩袖袍,大步离去。萧无剑无法,接了信对江蝶小声叮嘱:“好了,信送到这里就行了,回头不要跟外人乱嚼舌头。”挥手示意她离去,自己快步去追君惟明。

萧无剑进了屋,顾不得铁衣卫的暧昧神色,尴尬地向君惟明低声解释:“少主,属下和海棠小姐断无任何关系,定是方才那小姑娘弄错了。”瞧见君惟明一双漆黑深眸定定望着他,喜怒莫辨,萧无剑使个眼色令众铁衣卫退出,随后掩上门。他将信笺递上,声音极低,“这信该是给少主的。”

君惟明身形微僵,也不接信,忽地背过身去坐下,好一会他才低声问:“此事……还有谁察觉了?”萧无剑晓得自家少主意指何为,如此禁忌太过惊世骇俗,他心中衡量了许久才回话,生怕自己说错一句,“无心、无行他们不若属下心细,无痕新婚燕尔心思还在别处,此事应无他人察觉。”

君惟明沉默良久,这才伸手接信展开。萧无剑惶惶低头退后,过了一会不见他有动静,忍不住偷偷抬头,恰好一眼瞥见他手中香笺,依稀写着:“月圆十六夜,薄酒备院前。花开十八载,邀君半日闲。”萧无剑一个激灵,忙又低头敛目。

君惟明叹气向后靠,手指轻叩桌面香笺,仿佛自语:“你说我是去呢?还是不去?”萧无剑见他沉吟未决,便大着胆子开口,“既是小姐芳辰,少主去去也无妨。”说完立即后悔,额际冒出丝丝冷汗。

半晌,寂静无语,唯有君惟明指头轻叩的脆响。此时夜幕已落,圆月当空,清辉透窗而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恍惚中,萧无剑只觉那背影漫着说不出的落寞,耳际似有若无飘来君惟明低低的轻喃:“可是就算去了,又能怎样?……又能怎样?”声音里满是无奈迷茫,似在问萧无剑,又似在问他自己。这回萧无剑却是半个字也发不出来了,是啊,这样的两人,还能怎样?初秋微凉,徐风穿窗而入,室内却始终漫着一片不应季的淡淡清寒。

另一边,君海棠静静在偏院一角坐着,面前小菜数碟,醇酒一壶。月上中天,银光铺洒,淡淡清辉下她时而斜靠石桌聆听秋虫呢喃,时而起身踱步望月,借此压下心中怦动的兴奋和期待。

只是更漏一分分流逝,她等的人却始终没有来。她明白他的顾虑,也明白他会谨守如一,但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辰,她只希望此时陪在身边的是自己喜欢的人。难道他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肯满足她?君海棠想到此处,一颗心慢慢沉下,她痴痴站着,任凭晚风微撩拂袖动,夜凉如水沁衣寒。

隔墙远远传来竹梆敲击之音,已是二更了。君海棠猛然被惊醒,心一下落到谷底。他不会来了吧?她扑到石桌旁,颓然坐下。他为何不来?为何不来?心中怨念化为激懑,她提壶倒满一杯,仰口而尽。

秋虫也仿佛感受到她的哀伤,鸣叫声渐次低落。君海棠一杯又一杯,直灌得热气上脑,喉中全是辛辣滋味,却始终减不轻心中某处的痛楚。“我又何须如此折磨自己?再怎么折磨自己,也不能改变他与我是兄妹的事实。”转及此念,她呆住无望,就口的那杯酒再也喝不下去。

身后响起轻微脚步声,有人踏夜而来。君海棠虽已微醉,耳力仍旧不差。如此脚步轻功,明显来人武功内力皆不俗。她颦眉渐展,心花开始绽放。他终于来了么?气恼喜悦娇嗔汇集一处,君海棠坐直身子,佯装薄怒道:“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

“我四处寻你不见,原来你却是躲在这里对月独酌,哪来这么好的雅兴?”来人俯下身,在她耳侧戏谑低语。君海棠刚升腾起来的心又渐渐沉了下去。这声音……这声音不是他。恍惚间,她依然缓缓站起,不死心地转过身。

昏昏月色下,江遥软带轻袍,看到她转过来的模样,双眼一亮。

君海棠静静望着,忽然摇头一笑。不是他,果真不是他啊……那笑里,有了然、有失望,更多的是无奈。

江遥却是第一回见到她对他如此展颜而笑,心中不由得微波荡漾,尤其酒香伴着着少女幽香扑面而来,令人欲醉。“还是喝点酒好,你现在这模样,云中仙子也不能及。”他目光毫不避讳,只由着自己享受眼前的秀色可餐。

君海棠却是怔怔坐下,又自顾自喝起酒来。江遥挨在她身旁坐落,劈手抢过杯子,“一个人喝多无聊,很容易醉的,我陪你喝。”说罢将手中残酒一饮而尽。他瞧了瞧桌上的菜肴,皱眉道:“也不吃点菜垫肚子,只顾灌酒,等会醉了可有你受的。”

孰料君海棠嘻嘻一笑,摸过另一只杯子,“我高兴灌酒,你知道么?今天可是我的生辰。”

江遥眼内华彩一闪,“当真?”却见君海棠摇头晃脑地伸出十指比划,“十……八……”显然是酒的后劲已开始上脑。江遥扫眼桌上的菜肴,摇头叹道:“没有汤饼寿面,这算什么过生辰?你大哥也忒不上心了,自家妹子的芳辰,却连碗寿面都不下。”

不料君海棠猛地将手中杯盏掼下地,怒道:“什么哥哥,我……他不来也罢……不来也罢。”说到最后她竟然嘤嘤地伏桌而泣,也不知是酒劲作祟,还是心事难解。江遥觉出一丝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瞧她肩膀耸动,伤心不已,他心下怜惜,扳起她身子轻轻纳入怀中。

孰料触手之下,君海棠的身子竟然滚烫如火。江遥抱她在怀中,便似抱着只炙热暖炉,熏得他亦不停冒汗。他皱眉暗想,这是什么酒?后劲这么足,自己方才入口却未觉有何不对。君海棠在他怀中又哭又笑,“娘在九泉之下若得知我昨日的威风,不知道有多高兴。嘻嘻……”

此言一出,提醒了江遥自己今晚前来的目的,“给我清醒下,你还未回答我,你体内真气是怎么一回事?”见她点头晃脑醉态可掬,他拍拍她脸颊,随后轻揉她背部肺俞穴以助醒酒。

须臾,君海棠稍微清醒几分,江遥再追问了两次,她才颇为得意地说:“如今我体内有逍遥宫先祖们流传下来的内力,天下无敌,以后你若敢欺负我,当心小命。”她那副娇憨醉态看得江遥心中一荡,忍不住贴近在她耳边说:“我想疼你还来不及,又怎舍得欺负?”嗓音低哑,竟有些意乱情迷。随即他猛然想起此行目的,手下摸去她腕间。不料君海棠虽薄醉,双手仍灵活如蛇,江遥连抓几次未能得逞,瞪向她,“刚清醒一点便这般难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才是小狗……”君海棠听了不依,冷不防江遥张唇一口含住她娇若百合的耳珠。酥麻伴着战栗清晰传入脑中,她羞怒不已,伸手去推。下一瞬,自己右腕已被江遥切住,君海棠此时醒悟过来,“你这人真鬼,既已得手,还不放开我?”耳垂被他含住轻吮慢咬,浑身都仿佛燥热起来,仿佛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江遥恋恋不舍松口,“你如今武功那么高,我不鬼怎能抓得到你?”下一刻却正色道:“几次三番阻我探你脉象,你心里才有鬼。”

“我为何心虚?那可是圆虚大师留给我的驱毒法门。”不知为何,她嘴上硬撑,心里却底气不足,当下便将九阳功一事大致道来。江遥边听边细细探脉,只觉她高热的体内有强大气流涌动,显然内力卓绝,而以前似有若无的寒毒却不见丝毫踪影,他不由得暗暗惊异于逍遥宫内力的神奇。虽是如此,江遥仍觉有什么不对,但却说不上来,“自身修炼纯阳内功以消除寒毒,圆虚大师的法子倒是不错,不过也应慢慢来,你如此激进,若被反噬,当真是神仙也难救了。”

君海棠咯咯乱笑,“武林大会上,连博尔泽都败于我手,你瞧我可曾有事?我压制心毒的药丸早已吃光,就连昨日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也没发作,又能会有什么事?”江遥眉头微锁,一手仍撑在她后心,温热内力源源不断渡入她体内。君海棠呆了呆,不知怎的心里涌起一股难言滋味,眼神也不觉变得迷茫,“阿遥阿遥,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江遥眉目含笑,低声戏谑,“既知我对你好,还不赶紧以身相许?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不料君海棠又开始抱头低哭,声音支离破碎,“晚了、晚了……为何不早点?”她身子急抖不停,显然心中悲痛不尽,连带体内高热连续升温,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

难得十八岁芳辰,理应喜乐融融,她却这番大喜大悲,伤身伤心,可不是什么好事。江遥只得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声抚慰,鼻端里尽是她幽幽的少女体香,他渐渐意乱情迷,唇从她耳际开始和着呼吸慢慢蹭磨,一点一啄,深深浅浅遍染半边香颊。

君海棠起先还有所挣扎,却被他紧紧箍抱,她非但全身火热,连心跳声也大得出奇。蓦然间她身子一软,瘫倒在他怀里,任人予取予求。江遥低低一笑,正要吻上去,忽听几丈外传来一声似乎是树枝被折断的响动,他一惊,扭头扫眼,余光正好瞥到墙边黑影一闪,随即不见。那身形身法诡异迅捷,轻功当不在自己之下,江遥内心起疑,如此深夜,还有谁会来此?未及多想,他复低头看去,君海棠双目紧闭,颦眉似哀,一抹微张淡唇不住轻颤,仿佛邀君采撷。他再也忍不住,低头便将那抹花瓣含住。

君海棠这回并未推拒,任他吻个够,只是身子却一直颤抖。难得她在他怀里这般柔顺,江遥一时浑然忘我,差点便醉在了温柔乡里。星月残,夜未央,院内只剩身影交覆,风中唯余蜜意柔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遥忽觉寒意沁骨,还道是夜露凉风所为,下意识便把君海棠拢紧,不料触手之下,她方才还火热无比的身子此刻竟冷得像块千年寒冰。君海棠微睁开眼,“阿遥,我……”哇然一声,口内连续涌出大量血沫,落在白色衣襟处斑斑点点,竟然玄黑如墨。次日清晨,萧无剑仍在床上补眠。昨夜君惟明直至二更才披月而出,却在三更时分回返,其后他房内烛火彻夜不息。萧无剑虽心中担忧,却不敢多嘴过问,只在廊下守到五更,才被铁衣卫拖回床去。

迷糊中,他听到屋外似有女子争吵声,他把头埋入被中,房门却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伴随着江蝶气急败坏的声音:“姐夫,快起来!你还睡?”门口几人拦将不住,江蝶几个矮身蹿进屋,一把掀开被子,“姐夫,你昨晚为何没去?你可知海棠姐姐有多伤心?”萧无剑半梦半醒,眯着眼还搞不清状况,江蝶最后几乎语带哭声,“海棠姐姐快要死了,你却还在此睡你的安稳大头觉!”

“谁死了?”萧无剑一个激灵,猛然坐起,却发现君惟明不知何时已现身门外,眉梢疲惫浅浅,眼下青氲淡淡,显然一夜未眠。江蝶低头哭道:“你昨夜未去赴姐姐的约,其实小蝴蝶心里却是高兴的。只是,我海棠姐姐等不到你,自己喝了半夜闷酒。听江遥那家伙说,姐姐是大喜大悲引发了心口寒毒,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这下萧无剑连半分睡意也没有了,而门外黑影一闪,君惟明已不见了踪影。

君惟明一路狂奔,没多久便到了逍遥宫众人居所,紫薇正巧踏出门来与他打了个照面,喜道:“少堡主终于来了,怎么……这副样子?”疾奔而起的红潮掩不住他一脸憔悴,淡淡酒气扑面而来。君惟明一把扯住紫薇,双眼迷乱,“海棠呢?现在怎样?”

“江帮主给宫主输了两个时辰的真气,宫主方才总算醒了过来,现在直喊冷,大伙儿正忙给她生火取暖找被子呢。”时值中秋,天气未寒,君海棠却如此状况,情形着实不容乐观。君惟明脸面绷得死紧,放脱了紫薇大步入内。紫薇揉着被掐得几近发紫的手腕嘟囔:“怎么宫主一身酒气,少堡主也是?”

君惟明方入内,便见维姬正拿着过冬才用的火笼捂在君海棠胸口,“啊哟不好,宫主的心口越来越冰。江帮主快些想办法。”维姬此时也顾不上和江遥有隙,一迭声出言求助。折腾了大半夜刚靠在床帏闭目小憩的江遥闻声惊醒,又急忙朝君海棠后心输些纯阳真气。

“这到底怎么回事?”君惟明扑到床边,伸手摸时,只觉君海棠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只差没有断气了。江遥见是他,便缓缓收了手,神色凝重,“君兄,原本令妹体内的寒毒积蓄多年,若肯花时间调理,倒也可慢慢驱除,只是她竟不听我的劝告,反而急进修炼纯阳内力,强行将寒毒逼压。如今这毒已深植为自体的一部分,反噬起来更为可怕。”

君惟明大急,“江兄,那现下如何是好?你我二人联手,可否将她反噬的寒气逼住?”江遥摇头,“你练的内力又不是走纯阳一路,再高也没用。我尽力而为,只是分身无术,顾着输内力,却制不了她胸口的寒气。”他一把扯出君海棠脖子上挂着的玉佩,那是初识时江蝶所赠,“这玉温和,对她胸口寒气略能抵挡,可惜非千年暖玉,否则我替她运功必当事半功倍。”

此言一出,倒是提醒了君惟明,他伸手入怀摸出一方雕凤碧玉,“千年暖玉极为稀少,我这儿刚好有一块。”顾不得避男女之嫌,他一掌移至君海棠胸口,只觉触手之下仿佛摸到块寒冰,赶紧将暖玉塞到她胸口正心。摆放停妥,这才察觉自己掌下温软柔馥,他心底怦颤,手似触电般急急收回。

江遥见此大慰,又重新运功,半个时辰过去,君海棠身子终于暖和起来。见她迷糊睁眼,江遥强撑了这许久,此时心下一松,双眼发黑便往侧倒,幸得君惟明眼疾手快,伸掌将他扶住。“阿遥……”清醒过来的君海棠惊呼一声,转眼却瞧见君惟明亦在床侧,她不由得怔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君惟明忽然起身对着江遥长揖一拜,“江帮主数次出手相助,此等大恩……”岂料江遥一哂,制止了他,“君兄不必如此大礼,尊师遗命便是让我救助令妹。但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对令妹亦倾心已久,所作所为皆心甘情愿。”君惟明眼神复杂,一番挣扎思索后,忽然缓缓道:“此事要随小妹心意而定,我做哥哥的必不会阻挠。江帮主如若有心,必要的礼数也是不可少的。”言下之意竟是默许了,但他说这番话甚是艰难,目光始终不敢朝君海棠那方投去。江遥听了心下暗喜,虽瞧这两兄妹之间气氛有些不对,他也未及多想,只道二人有话要说,于是找了个借口便出去。

屋内沉默半晌,君海棠惨淡轻笑,“哥哥这么会为海棠打算,真让我感激涕零。”君惟明身子瞬间便得僵硬,好一会才说:“我看江帮主为人有担当,又对你一往情深,若把你交给他,哥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君海棠心口沉沉只觉透不过气来,此时察觉胸前有异,一把将玉扯出,她认得这是君惟明之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欲甩手,却被君惟明摁住。

“昨日是你十八岁芳辰,哥哥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块千年暖玉能助你压制胸口寒毒,就当是哥哥送你的生辰贺礼吧。”此言情真意切,君海棠不觉心软,把玉贴回胸口。他手改为抚她秀发,温声说:“你长大了,始终是要嫁人的,可不能一辈子在哥哥身边,江帮主待你之情,远胜于我……”君海棠本来低头不语,此时忽然轻轻开口:“可他不是你……”

君惟明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脑子变得恍惚,几乎有那么一瞬他想什么都不顾,只依了自己的心思。数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生生忍住。好一会,他才硬了口气说:“哥哥只能是哥哥,这辈子,你我只能是兄妹,你明白么?”低头看她渐渐惨淡绝望的容颜,他忽然心生不忍,怅然低喃:“下辈子,你我不是兄妹,我一定……我绝不会放手。”说这句话,也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君海棠亦神思怔然,心渐凉透,“当真有下辈子么?……”

二人沉默良久,她忽地一笑,“既然哥哥这么想,那便如你所愿吧。”面上笑靥如旧,眼内流彩依然,却有一种希望的星芒渐渐淡去。不知怎的,君惟明竟看得有些暗怕,他想留住她眼内那抹辉芒,最终却只能静望着它一点点隐没。

是夜,暗云遮幕,月隐星迷。江遥劳累一天,真气耗尽,终于在君海棠的劝说下歇息去了。他走后,君海棠曾试着运功提气,却发觉丹田处空空如也,倒是有一股极寒的真气隐隐冒头,霎时全身四肢痉挛,不能动弹。她心中大惊,不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内力消弥无形,眼下恐怕还要面临将成废人的难题。圆虚在修炼要法中特意提点:蚀心腐寒毒,存于膻中,依于气血,附于经脉,游于四肢。要除此毒,便如消溶千年寒冰,须得借助时日一点一滴来消弭,方可化去无形,不损经伤脉。若短时间内强行压制,直若火上焚冰,待得冰水融化四处弥散,反噬人体,轻者经脉受损,百穴皆封;重者武功尽丧,形同废人,由此寒毒更如附骨之疽,无从起出。

君海棠惊得一身冷汗,更是胡思乱想,不能入睡。窗边忽然两声轻叩,拉回她的神思,“谁在那里?”有低低的女子声音从窗扉那边传来:“阿海,是我。”柔怨哀婉,听着竟像是谷月华。窗扉轻开轻合,一条纤细人影悄无声息来到床前。“阿海,你骗得我好苦……”

君海棠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形下和谷月华再次相见,她心虚愧疚,勉力辩解,“月华姐姐,我本无心欺瞒,实是阴差阳错……”挣扎着要起来,不料手脚不听使唤,动了数次只是徒劳。

谷月华抢到床边,“今日外间传言说你身子不大好,却是何缘故?”她身上有股淡淡幽香萦绕,仿佛有些熟悉。

君海棠怕她担心,便笑道:“昨日是我生辰,夜里多喝几杯受了凉。月华姐姐,唐海乃是我的化名,比武招亲一事绝非有意戏弄,姐姐可会原谅我?”谷月华缓缓伸出皓腕扶住君海棠,叹气道:“事已至此,算是我命苦。”

君海棠见谷月华神情凄婉,心下自责不已,引发体内气息岔乱,最后竟瘫入她怀中。谷月华大惊失色,君海棠只得苦笑,“好姐姐,方才怕你担心没说,其实我体内寒毒反噬,现下是想动也动不了了。”

谷月华静默一瞬,低头打量。君海棠和她眸光对上,觉得似乎有些不对,警惕之心立起,刚欲撤身,双臂已被她牢牢制住。谷月华诡异一笑,“是么?那真是再好不过,省去我不少事。”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完全变了个人。

“你不是谷月华,你是谁?”君海棠大骇,下一瞬已被点中麻穴。只见“谷月华”伸手到耳际摸索,撕下一层薄薄面皮来。“君海棠,上回在破晓山庄被你蒙混了过去,害我捉了个不相干的麻烦丫头,这次我看你还怎么逃得脱身?”那人眼内闪着精芒,不是谷月华的表姐崔凤仪是谁。

崔凤仪探入君海棠怀里摸索,取出只绣花香袋,从里倒出颗圆滚的黑珍珠,而后捧在手里,喜不自禁。

君海棠这才恍然,此前小蝴蝶被崔凤仪掳去,全是因这黑珠子之故。只这珠子是母亲遗物,崔凤仪又如何得知?

崔凤仪又郑重掏出一条乌金链子,正是君海棠当初穿了珍珠赠与小蝴蝶的那条。只不过,君海棠给小蝴蝶的时候仅有珠子一颗,如今那链子上,却整整齐齐排着一模一样的三颗黑珠。

“这下便全了。”崔凤仪将方才从君海棠身上搜来的最后一颗珍珠穿入乌金链,提在手里,喜形于色。那四颗珠子并排,闪着柔和光芒。君海棠惊异不定,连声问:“你从哪里得来?”

崔凤仪得意一笑,“枉你自称逍遥宫主,却有这许多秘密不曾知道。这些珠子,原本便是有四颗……”她拈起其中一颗,捏住两头轻轻转动。每颗黑珍珠都有细细的金柱穿身而过,两头露出雕镂的柄端。君海棠幼时曾经把玩过,却从不知此中另有玄妙。此时柄端在崔凤仪双手转动下从珠身剥离,她用两指拈了伸到君海棠眼前摇晃,“珠子倒不算什么,只是每颗里藏着的一句法门口诀,却是关键所在。那人处心积虑了十几年想要的东西,到头来却是落在我的手里。嘻嘻……”

君海棠凝目看去,果然那金柱的表面,依稀刻着:“艮门水火不相容……”正看间,忽然喉间剧痛,却是被崔凤仪给紧紧扼住,“现在法门已全,只差秘钥。君海棠,若不想死,便把地宫秘钥交出来吧。”

不知何时,风里隐隐飘来一阵琴音,虚缈悠远,清灵空明,于此初秋深夜奏响,让人感觉身置梦中。君海棠忽然睡意大盛,懒懒打了个哈欠,模糊低喃:“密钥,那是什么玩意?”

崔凤仪五指收紧,冷笑道:“范峥撑了这许多年,断气前若不将秘钥交给你,恐怕他死也不会瞑目。你还装什么傻?”她嘴上说着,眼皮也不由自主合起,随即又猛然睁眼甩头,狐疑自语:“今夜怪了,怎这般困?”打叠精神,将君海棠怀里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仔细察看。

君海棠被崔凤仪一扼,剧痛之下睡意全消,想起范峥临死前交与的那块六角形铁片,暗幸自己留了个心眼,早将那物事藏在了安全的所在。她刚松了口气,却见崔凤仪捏了君惟明那块神兵令牌在手翻来覆去看,似乎颇感兴趣,君海棠顿时着急。崔凤仪将她神色瞧在眼里,更加起疑,忽然双眼放亮,“莫非这便是秘钥?”反手一翻便要将令牌揣入怀内。君海棠苦于四肢不便,大急之下蓦地前扑,张口咬住崔凤仪的小臂。

崔凤仪吃痛,令牌哐当一声落地。她大怒,伸掌来劈。暗夜里的琴声原本低回幽远,仿佛尚在几里之外,此刻却似乎一下子移近到窗前。随着琴丝铮鸣数响,曲调忽地拔高,尖厉刺耳。崔凤仪一掌劈到半空,生生停住,仿佛被人凭空点了穴道一般,动弹不得,面容更是扭曲狰狞,看上去痛苦不堪。随即她忽然身子一软瘫下地,手上那四颗黑珍珠亦从乌金链滑落出来,滴溜溜四下弹开,有些散落桌边,有些滚入床底。崔凤仪急得花容惨变,挣扎爬蹭着去捞那些珠子,却是艰辛万分。

暗风来袭,窗扇无声打开,琴音近在咫尺。昏昏夜色下,易千山一手托琴一手抚弦,缓步踱近。君海棠心道,果然是他,怪不得这音律如此熟悉。而易千山身后的一棵大树旁,斜斜靠着名簪花少女,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目光悲喜交集。那少女正是谷月华,她面容憔悴,身肌无力,想必是被人点了穴道。而更远处,依稀可见天残地缺二人抬着轮椅。林涧一双清冷秋瞳,穿过夜幕正自望来。

连密疾旋的曲调中,崔凤仪捧头在地上扭曲翻滚,最终大叫一声跳起,捂着耳朵夺门而逃,连地下的珍珠也不管不顾了。易千山收了琴,跳进房来伸手去拿君海棠。忽然另一侧的窗扉砰然四裂,一条白影转瞬飞入,连劈两掌。易千山急退数步,轰然声中,他方才站立过的砖地已粉尘激飞。

“阿遥……”君海棠大喜过望,“小心他的天魔琴音。”江遥朝她安抚一笑,回头凝神备战,却似听不到她说的话。君海棠心中焦急,又想出言提醒,不意瞥见他耳朵附近似垂下来些白晃晃的丝条物。

原来江遥耳中早塞了布条碎片,易千山的天魔琴音对他影响不大。“这人,鬼也有鬼的好处。”君海棠心下渐宽,不知怎的,有他在身边,自己却不觉得危险。

易千山面色凝重,十指连拨不断,江遥的身形非但未受影响,掌力却愈见凌厉。易千山无法,干脆将琴甩背身后,展了大袖宽袍扬风回袭。江遥大笑,“天音客离了琴,还能有多大作为?”连出两掌,便将他逼退三丈。易千山哼道:“江帮主莫要如此托大。”侧身翻袖一甩,霎时黑尘卷起。江遥又上前补了一掌,方才止了此力道。眼见他步法又退,江遥暗生警惕,止步不前,忽闻身后异声数响,他猛然转头折回,果然瞧见一架轮椅已移到床前,林涧正伸了手去捞君海棠。江遥怒不可遏,欲纵身入内,却被易千山一道风墙阻了回去。

君海棠被林涧一把扯过抱在椅上,她不停挣扎,“林大公子,恕海棠此前有眼不识泰山,你我正邪不两立,快放开。”林涧却道:“我明日便回西楮,你这次若不跟我去,可是会后悔的。”不管她同不同意,他招了手便让天残地缺启程。君海棠心中虽满是疑惑,却也不能就此随了他去,于是放声大喊:“阿遥……”

江遥听了,手下出掌用上了十成的真力,易千山原先还能和他平手,这下登时劣态显露。林涧见状,冷声道:“江大公子,在下明日便告辞瑞王回返西楮,带上海棠也是事出有因,在下担保她此行必安全无虞,只要见了教主一面,是留是走,皆由她所愿……”转瞬间江遥已逼到面前,“她要去自己会去,管你和瑞王府有什么关系,今晚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抢了人走。”

林涧无法,伸出一掌和江遥对上。他昨日和君江二人拼内力时已受重伤,此刻更难抵江遥发狠的狂劲。饶是唇边有血丝蜿蜒而下,林涧仍苦苦支撑不肯放手,“我对海棠爱护之心天地可鉴,可不比你们二位少。只是事关……”他半句话哽住,身形大震,怀中的君海棠已被江遥抢了回转。

天残地缺见大势已去,在易千山的掩护下,抬起林涧飞快撤离。林涧一手仍直直伸向君海棠的方向,远去时喃喃低语,甚是惋惜:“天意,难道这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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