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博
我爸去世之后,我又见过他两回。一次是去市图书馆帮小斐借书。我有一张图书卡,最贵的那种,一次可以借出十本书。对图书馆的构造我已经十分熟悉,这个图书馆是新建的,外面有草坪,远看也相当美观,门前有长长的石阶,每个来看书的人拾阶而上,好像在拜谒山门。坐在阅读室里,如果夜幕抢在管理员下班之前降临,就能看见脚下一条宽阔的大街,路灯的光亮底下,爬行着无数的黝黯车辆。里面的设施相对简陋,文史类书籍基本集中在一层,不到一千平米,二层以上便是多媒体阅览室,不知具体可以阅览何物,因为小斐要借的书无须上楼,所以我从来没有上去过。每次帮她借书,我都关门一天,上午来,把她需要的书找到,然后坐在阅读室,把每一本的前言和后记读一遍,如果觉得有趣,就随便翻开一页往后读上几十页。等管理员戴着白手套,在我身边逡巡而过,把其他人丢在桌子上和椅子上的书收走,我就知道是该离开的时候了。那天借出的十本书是《摩西五经》《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夜航西飞》《说吧,记忆》《伤心咖啡馆之歌》《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哲学问题》《我弥留之际》《长眠不醒》《纠正》。我用一个下午,读了几十页《哲学问题》,主要是关于桌子,这人说个没完,但是并不无聊。“世界上有没有一种如此确切的知识,以至于一切有理性的人都不会对它加以怀疑呢?这个乍看起来似乎并不困难的问题,确实是人们所能提出的最困难的问题之一了。”似乎有些道理,但也说不上是确切的知识。
从图书馆出来,我把书分装在两个大袋子里,准备打车回家。我爸他从旁边的面馆走出来,站在我旁边,我帮你拎一个,他说。我闻到他嘴里的蒜味,他一辈子都爱吃大蒜,说是防癌。我说,我拎得动。他说,给我,看你手勒的。我没给他,拉开车门,他让我往里头坐坐,和我并排坐在后面。他说,看你脸色,最近有些劳累,给你把把脉。我说,没事儿,睡得晚了。他说,最近附近动静不对。我说,知道。他说,跟你讲过我和你李叔的事吧。我说,讲过。他说,我再讲一遍。我说,好。他说,我下乡不久之后,就进了保安队,抓赌。你李叔是点长,小时候我们就认识,他们兄弟几个外号“三只虎”,我和他走得近,我比他大,但是愿意跟着他跑,他说话我听。下乡之后,我们在一个堡子,他让我抓赌挣工分,有一次我和你李叔刚走到窗户边,一个小子从窗户里跳出来,想跑。我伸手一拉,他捅了我一下。你李叔马上背着我去了老马头那儿,老头用针灸封住我的脉,给我止了血,救了我一命。后来他找到那小子,把他脚筋挑断了。我说,是这故事。他说,不能让他折进去,他折进去,小斐就成了孤儿。我说,我心里有数。他说,你和小斐的事儿别着急,她性格怪,也不怎么见人,就自己在那写字。我说,没急,我也没想怎么。他说,你是让你爸拖累了,接了爸的班,爸知道,但是有时候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儿,那天老李跟我交了底之后,就是这么回事儿了。我们是一代人。我说,跟你没关系,你和李叔是朋友,我和小斐也是朋友。他说,最近小斐再来,从后门进来,如果觉得不好,先别来,你也别去她家。我说,别操心了,该歇着了,都一辈子了。他拍了拍我的手,走了。
第二次见他,是在那两个警察来过之后,晚上,他把我推醒,说,儿子,别把自己搭进去。我说,你变样了,老了。他说,实在不行就脱身吧,你李叔能保你,以后你照顾好小斐就行。我说,爸,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了。然后闭上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