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陌擅画人,画出的仕人皆是华衣出水,锦带当风的模样,画风景却不擅长,风景画中,也必有活物,这第八张画,没有人物,只画水岸红枫,画上的红枫成型,竟堪比沈郎君手笔,卿云溪见他运墨三成,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斜阳西下,画上霞彩映着红枫,他不禁提起手边小毫,在画面左下题诗,“坐爱枫林晚,红于二月花。”
曲陌落笔之时,他也放下了小毫,作画之时如有旁人乱入,乱了画境是轻,搅了兴致才是真,偏偏卿云溪提笔落诗,放下狼毫却拍手叫好,“好!云溪题的字真好!”
卿云溪浅笑道:“是子玉的画好,我才会自作主张乱了画境。”
他说着挥手示意下人们将八幅画拿下去装裱,起身邀姬九伶与梅郎二人前庭晚宴。
曲陌今日此行不虚,非但与梅郎化干戈为玉帛,还交了姬九伶这个朋友,晚宴过后,今日的八幅画,卿云溪都已经让人装裱好了,备了马车送他回去,他带着八幅画兴致勃勃地回到太傅府时,张尹之正送江陵一出门。
见到他回来,江陵一对他作揖,“曲小公子。”
曲陌怀中抱着自己八幅画,只能对他颔首示意,张尹之示意门房去将他手中的画接过,道:“子玉这是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曲陌将画交给门房,却没有上前,一五一十地答道:“尹之让我别在这儿讨嫌,我去找云溪了,尹之的政务总算是忙完了,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他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江陵一。
曲陌说话太孩子气,遇到的人总叫他得罪了,张尹之赶紧喝住他,道:“子玉,不得无礼!陵一,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再登门拜访,三部执事之事,你我都得费神了。”
江陵一在官场上的眼里不会差,也不会不给自己台阶下,作揖道:“那我就先行告辞了,尹之莫送。”
言罢转身上了马车,车夫策马扬鞭,马车缓缓驶离,江陵一走了,曲陌露出了本性,撇撇嘴,委屈的质问,“是不是现在我对尹之已经没有用了?”
张尹之今日为着父亲被牵扯之事已经烦了一整日,还不能叫曲陌知道,送走了江陵一,原是打算回去好好分析此事,只是自从自己进入官场之后,确实鲜少能和曲陌待在一起,两人为了这些是已经争吵了数次,都没有结果,看似回回都是自己哄得曲陌,其实每一回,张尹之心里头清楚,都是曲陌向自己妥协了。
倒是卿云溪,后来与曲陌走得越来越近,自己先前以为卿云溪对他有别样感情,虽然曲陌质问之下,卿云溪并不承认,不过多年的朋友,忽然一下子与自己疏远了许多,也不是他的本意。
他走到曲陌身边去,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呀,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好了,霜寒露重的深秋夜里,就别总在外边待着,你抱回来的东西,是卿公子送你的?”
曲陌就是好哄,本来今日心情就好,听到尹之问自己话,他蹦到他前头,退着往府内走,“这些是我作得画,云溪今日带……”
他说着顿了顿,尹之不喜欢他去戏院,要是让他知道卿云溪带自己去戏院,尹之恐怕以后都不让自己去找他了,他轻咳两声,接着道:“带了梅郎和姬公子回府中,一来让我给梅郎道歉,先前因为梅小姐之事得罪了梅郎,重阳时又出了那件事,云溪考虑的多周到!”
请了梅郎去让曲陌向他道歉,若真的没有旁的目的,卿云溪此事倒是做得好,张尹之颔首,曲陌接着道:“姬公子你知道吧,就是上回重阳时和你打招呼的那个伶人,你当时还不认得人家,那日姬公子身着儒衫,不出众,今日穿得衣裳好看,人也好看,云溪家中的后院有一方小塘……”
曲陌喋喋不休地说着,进了后院房中还在说,张尹之一边颔首称是,一边斟了一杯茶树递给他,他接在手中,“谢谢尹之。”说着仰头将茶水灌进口中,“梅郎做梅王,姬公子做梅王妃,我为他们作画七幅呢!”
门房已经将画作都放在书案上退了出去,曲陌言罢得意洋洋地看着张尹之,张尹之颔首,拿起其中一幅画,打开……
画上一人白衣,一人粉衫,曲陌画衣裳,衣带飘飘,显得画中人卓然不群,背景歌台,帛布轻扬,画作写着一句戏词“弄智子掩目哄天龙,二十年一度乱朝纲”。
这戏词……张尹之抬眼看向曲陌,“这戏词……”曲陌正等着他夸自己呢,他突然这么,他慌张摆摆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是听姬公子和梅郎念,才写上去的!”他说着一脸真诚肯定的点点头。
张尹之不懂戏文,也不知道《梅王殿》说得什么,不过这戏词中的意思,他道:“你既听了梅郎与姬公子的戏,应当知道,《梅王殿》说得是什么吧。”
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感兴趣,曲陌心下纳闷,张尹之不是不喜欢这些戏文之类吗?怎么突然对此感兴趣?他想了想,道:“说得是梅王密谋造反,最后被平叛,尹之你也感兴趣?那不妨……”
“密谋造反?”张尹之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他与江陵一将朝堂上可能与南宫将军作对的大人都列举了出来,分析来分析去,除了卿相侯,无人能调动三部执事,但是卿云溪却说不可能,何况卿家可是太后的人,陛下是太后之子,陛下方才登基,根基不稳,这时候,卿相侯说什么也不会给陛下找麻烦。
曲陌的《梅王殿》给了他一个大启示,倘若还有旁人能调动三部执事,那就只有陛下唯一的弟弟翎王爷了,翎王爷虽贵为王爷,到底一人之下,天下哪有皇子不想为王,先帝无子嗣,只有一位痴傻的大皇子,先帝驾崩原本应当御弟即位,偏偏在这时出了位民间公主,翎王爷才是最有嫌疑之人。
文官权势再大,也没有手握兵权来得容易,翎王爷领兵征战原本就深得军心,这时候若是南宫将军被弹劾,所有的兵权都将交到翎王爷手中!
说着说着,曲陌发觉尹之的气场不对,在他面前晃了晃五指道:“尹之,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张尹之猛地回过神来,喜道:“我知道了!我现在要进宫面圣。”
“什么?”曲陌大吃一惊,他知道什么了?难道陛下喜欢听戏?
张尹之说走就要走,转身就绕到屏风后边去换官服,曲陌跟过去,“尹之你急什么?就算陛下喜欢听戏,你这时候进宫,也不能带陛下出来,都已经卯时了,你还……”
曲陌话还没说完,张尹之已经穿戴好衣冠,对他道:“你早些沐浴休息,今日之事多谢了,此事刻不容缓,我先走了。”
“哎……”曲陌还想追过去,被屏风挡了一下,眉眼走拧到一块去了,他今日做什么了,就多谢?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尹之现在真是日理万机,哪还有功夫听自己废话?
宫犹翎已经沐浴准备睡下了,宫仕忽然来报,说执笔大人在政事殿求见,今早算是不欢而散,这么晚了,张尹之又过来,难不成,是想起来了?她赶紧下床穿了衣裳,急匆匆地跑到政事殿。
张尹之等在殿中,看到陛下进来,愣了愣,才下跪行礼,“参见陛下!”
出来的急,王冠、发簪一样都没戴,若不是身着黄袍,陛下也就是一位寻常人家的小姐,她跑过去将人扶起,“都说了,殿中没有外人,不用这些虚礼,尹之哥哥这么晚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张尹之起身,看了一眼跟着她一道跑进来的宫仕,她回头才发现原来除了自己殿中还有旁人,轻咳一声,拿出帝王的样子道:“咳咳,你们下去吧,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准靠近政事殿半步!”
宫仕领命离开,她撺掇道:“现在没人了,尹之哥哥有什么话就说吧!”
张尹之颔首,郑重道:“陛下,臣想了一日,今日早朝上,三部执事弹劾南宫将军,有一人最有嫌疑是幕后主使。”
这么晚来,就是为了跟自己说这个?宫犹翎瞬间兴趣缺缺,不过这件事跟张仕进有关,张尹之着急也是应该的,她敷衍问道:“谁?”
张尹之沉默片刻,低沉吐出三个字,“翎王爷。”
宫犹翎愣了愣,翎王爷可是她的亲爹,不过这么久了,从未见过亲爹上朝,也不知道自己爹长什么样,这件事,怎么可能和亲爹有关?她摇摇头,“不会吧,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张尹之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宫犹翎不假思索地摆摆手,“不可能,他若是真想自己做陛下,便不会接我来都内,何况,他可是我亲爹,怎么会害我?”
话一出口,她便愣了,张尹之也愣了,陛下的亲爹不是先帝吗?怎么又成了翎王爷?
看到张尹之脸色不大好,宫犹翎心道反正说都已经说了,尹之哥哥是自己日后的王夫,这些事叫知道也无所谓,她凑到张尹之耳边小声道:“其实我不是先帝遗落在民间的公主,我是太后和翎王爷的女儿,就是因为有太后和翎王爷做靠山,才得以登基称帝,否则以我民间公主,与女子身份,翎王爷真想自己做陛下,就绝对不会让我当上陛下,这不是多此一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