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1690200000003

第3章 怀念师友

季羡林

回忆陈寅恪先生

要论我同寅恪先生的关系,应该从多年前的清华大学算起。我于1930年考入国立清华大学,入西洋文学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改名为外国语文系)。西洋文学系有一套完整的教学计划,必修课规定得有条有理,完完整整,但是给选修课留下的时间却是很富裕的。除了选修课以外,还可以旁听或者偷听,教师不以为忤,学生各得其乐。

就在这个时候,我旁听了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参考书用的是《六祖坛经》,我曾到城里一个大庙里去买过此书。寅恪师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分析、综合,对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别注意。他的分析细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剥愈深,然而一本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断,不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寅恪师这种学风,影响了我的一生。

在清华时,除了上课以外,同寅恪师的接触并不太多。我没到他家去过一次。有时候,在校内林荫道上,在熙来攘往的学生人流中,有时会见到寅恪师去上课,身着长袍,朴素无华,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不认识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厂某一个书店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绝不会知道,他就是名扬海内外的大学者。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装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这一方面,他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令我受益无穷。

离开了水木清华,我同寅恪先生有一个长期的别离。我在济南教了一年国文,就到了德国哥廷根大学。到了这里,我才开始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罗文。在我一生治学的道路上,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我从此告别了歌德和莎士比亚,同释迦牟尼和弥勒佛打起交道来。不用说,这个转变来自寅恪先生的影响。

经过了轰炸的炼狱,又经过了饥饿,到了1945年,在我来到哥廷根10年之后,我终于盼来了光明,法西斯垮台了。此时,我得知寅恪先生在美国医目疾,我连忙写了一封长信,向他汇报我10年来学习的情况,并将自己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及其他刊物上发表的一些论文寄呈。出乎我意料的迅速,我得了先生的复信,也是一封长信,告诉我他的近况,并说不久将回国。信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说,他想向北大校长胡适、代校长傅斯年、文学院长汤用彤几位先生介绍我到北大任教,我真是喜出望外,谁听到能到最高学府去任教而会不引以为荣呢?我于是立即回信,表示同意和感谢。

1946年的深秋,我辗转回到了阔别12年的北京(当时叫北平),到处是一片“落叶满长安”的悲凉气象。我先在沙滩红楼暂住,随即拜见汤用彤先生。按北大当时的规定,从海外得到了博士学位回国的人,只能任副教授,经过几年的时间,才能转向正教授,我当然不能例外,而且心悦诚服,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然而过了大约一周的光景,汤先生告诉我,我已被聘为正教授,兼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这真是石破天惊,大大地出乎我意料。我这个当一周副教授的纪录,大概也可以进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吧。说自己不高兴,那是谎言,那是矫情。由此也可以看出老一辈学者对后辈的提携和爱护。

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寅恪师也来到北京,仍然住在清华园。在3年之内,我到清华园去过多次。我知道先生年老体弱,最喜欢当年住北京的天主教外国神甫亲手酿造的栅栏红葡萄酒,我曾到今天市委党校所在地当年神甫们的静修院的地下室中去买过几次栅栏红葡萄酒,又长途跋涉送到清华园,送到先生手中,心里颇觉安慰。

还有一件事,也给我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回忆。在解放前夕,政府经济实已完全崩溃。到了冬天,寅恪先生连买煤取暖的钱都没有,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已经回国的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适之先生想赠寅恪先生一笔数目颇大的美元,但是,寅恪先生却拒不接受。最后寅恪先生决定用卖掉藏书的办法来取得适之先生的美元,于是适之先生就派他自己的汽车,让我到寅恪先生家装了一车关于佛教和中亚古代语言的极为珍贵的西文书。陈先生只收2000美元。这个数目在当时虽不算少,然而同书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在这一批书中,仅一部《圣彼得堡梵德大词典》市价就远远超过这个数目了。这一批书实际上带有捐赠的性质。而寅恪师对于金钱的一介不取的狷介性格,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在我同先生来往的几年中,我们当然会谈到很多话题。谈治学时最多,政治也并非不谈,但极少。寅恪先生绝不是一个“闭门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他继承了中国“士”的优良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从他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出,他非常关心政治。他研究隋唐史,表面上似乎是满篇考证,骨子里谈的都是成败兴衰的政治问题,可惜难得解人。我们谈到当代学术,他当然会对每一个学者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除了对一位明史专家外,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贬低的话。对青年学人,只谈优点,一片爱护青年学者的热忱,真令人肃然起敬。

沈从文先生

我认识沈先生已经50多年了。当我还是一个大学生的时候,我就喜欢读他的作品。我觉得,在所有的并世的作家中,文章有独立风格的人并不多见。除了鲁迅先生之外,就是从文先生。他的作品,只要读上几行,立刻就能辨认出来,决不含糊。他出身湘西的一个破落小官僚家庭,年轻时当过兵,没有受过多少正规的教育。他完全是自学成家。湘西那一片有点神秘的土地,其怪异的风土人情,通过沈先生的笔而大白于天下。湘西如果没有像沈先生这样的大作家和像黄永玉先生这样的大画家,恐怕一直到今天还是一片充满了神秘的、没有人了解的土地。

我同沈先生打交道,是通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丁玲的《母亲》出版以后,我读了觉得有一些意见要说,于是写了一篇书评,刊登在郑振铎、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上。刊出以后,我听说,沈先生有一些意见。我于是立即写了一封信给他,同时请求郑先生在《文学季刊》创刊号再版时,把我那一篇书评抽掉,也许就是由于这一个不能算是太愉快的因缘,我们就认识了。

我当时是一个穷学生,沈先生是著名的作家,社会地位,虽不能说如云泥之隔,毕竟差一大截子,可是他一点名作家的架子也不摆,这使我非常感动。他同张兆和女士结婚,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撷英番菜馆设盛大宴席,我居然也被邀请。当时出席的名流如云,证婚人好像是胡适之先生。

从那以后,有很长的时间,我们并没有多少接触。我到欧洲去住了将近11年,他在抗日烽火中在昆明住了很久,在西南联大任国文系教授,彼此音讯断绝,他的作品我也读不到了。但是,有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在饥肠辘辘、机声嗡嗡中,竟会想到他。我还是非常怀念这一位可爱、可敬、淳朴、奇特的作家的。

一直到1946年夏天,我回到祖国。这一年的深秋,我终于又回到了别离十几年的北平。从文先生也于此时从云南复员来到北大,我们同在一个学校任职。当时我住在翠花胡同,他住在中老胡同,都离学校不远,因此我们也相距很近,见面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他曾请我吃过一顿相当别致、终生难忘的饭,云南有名的汽锅鸡。锅是他从昆明带回来的,外表看上去像宜兴紫砂,上面雕刻着花卉书法,古色古香,虽系厨房用品,然却古朴高雅,简直可以成为案头清供,与商鼎周彝斗艳争辉。

就在这一次吃饭时,有一件小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要解开一个用麻绳捆得紧紧的什么东西,只需用剪子或小刀轻轻地一剪一割,就能弄开。然而从文先生却抢了过去,硬是用牙把麻绳咬断,这一个小小的举动,有点粗劲,有点蛮劲,有点野劲,有点土劲,并不高雅,并不优美,然而它却完全透露了沈先生的个性。在达官贵人、高等华人眼中,这简直非常可笑,非常可鄙。可是,我欣赏的却正是这一种劲头。我自己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土包子”,虽然同那一些只会吃西餐、穿西装、半句洋话也不会讲偏又自认为是“洋包子”的人比起来,我并不觉得低他们一等。不是有一些人也认为沈先生是“土包子”吗?

还有一件小事,也使我忆念难忘。有一次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游逛,可能就是中山公园之类。我们要了一壶茶。我正要拿起壶来倒茶,沈先生连忙抢了过去,先斟出了一杯,又倒入壶中,说只有这样才能把茶味调得均匀。这当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在琐细中不是更能看到沈先生的精神吗?

小事过后,来了一件大事:我们共同经历了北平的解放。在这关键的时刻,从文先生的心情也是激动的,虽然他并不故作革命状,以达到某种目的。他仍然是朴素如常,可是厄运还是降临到他头上来。沈先生从此在文坛销声匿迹,再也不写小说了。

一个惯于舞笔弄墨的人,一旦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说不清;他有什么苦恼,我也说不清。然而,沈先生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下去。文学作品不能写,还可以干别的事嘛。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转而研究起中国古代的文物来,什么古纸、古代刺绣、古代衣饰等等,他都研究。凭了他那一股惊人的钻研的能力,过了没有多久,他就在新开发的领域内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他那一本讲中国服饰史的书,出版以后,洛阳纸贵,受到国内外一致的高度赞扬。他成了这方面权威。他自己也写章草,又成了一个书法家。

他依然是那样温良、淳朴,时代的风风雨雨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说白了就是没有留下伤痕。一谈到中国古代科技、艺术等等,他就喜形于色,眉飞色舞,娓娓而谈,如数家珍,天真得像一个大孩子。这更增加了我对他的敬意。他一生安贫乐道,淡泊宁静,死而无憾矣。

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

我从高中时代起,就读老舍先生的著作,什么《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我都读过。到了大学以后,以及离开大学以后,只要他有新作出版,我一定先睹为快,什么《离婚》、《骆驼祥子》等等,我都认真读过。最初,由于水平的限制,他的著作我不敢说全都理解。可是我总觉得,他同别的作家不一样。他的语言生动幽默,是地道的北京话,间或也夹上一点山东俗语。他没有许多作家那种忸怩作态让人读了感到浑身难受的非常别扭的文体,一种新鲜活泼的力量跳动在字里行间。他的幽默也同林语堂之流的那种着意为之的幽默不同。总之,老舍先生成了我毕生最喜爱的作家之一,我对他怀有崇高的敬意。

但是,我认识老舍先生却完全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20世纪30年代初,我离开了高中,到清华大学来念书。当时老舍先生正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济南是我的老家,每年暑假我都回去。李长之是济南人,他是我的唯一的一个小学、中学、大学“三连贯”的同学。有一年暑假,他告诉我,他要在家里请老舍先生吃饭,要我作陪。在旧社会,大学教授架子一般都非常大,他们与大学生之间宛然是两个阶级。要我陪大学教授吃饭,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及至见到老舍先生,他却全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大学教授。他谈吐自然,蔼然可亲,一点架子也没有,特别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铿锵有致,听他说话,简直就像是听音乐,是一种享受。从那以后,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以后是激烈动荡的几十年。我在大学毕业以后,在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就到欧洲去了,一住就是11年。中国胜利了,我才回来,在南京住了一个暑假,夜里睡在国立编译馆长之的办公桌上。老舍先生好像同国立编译馆有什么联系。我常从长之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再见过面。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们重逢时的情景。但是我却清晰地记起20世纪50年代初期召开的一次汉语规范化会议时的情景。当时语言学界的知名人士以及曲艺界的名人都被邀请参加,这是解放后语言学界的第一次盛会,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会上的气氛也十分亲切融洽。

有一天中午,老舍先生忽然建议,要请大家吃一顿地道的北京饭。大家都知道,老舍先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讲的地道的北京饭一定会是非常地道的,都欣然答应。老舍先生对北京人民生活之熟悉,是众所周知的。有人戏称他为“北京土地爷”。他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个人坐在大酒缸旁,同洋车夫、旧警察等旧社会的“下等人”,开怀畅饮,亲密无间,宛如亲朋旧友,谁也感觉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学士。能做到这一步的,并世作家中没有第二人。这样一位老北京想请大家吃北京饭,大家的兴致哪能不高涨起来呢?商议的结果是到西四砂锅居去吃白煮肉,当然是老舍先生做东。他同饭馆的经理一直到小伙计都是好朋友,因此饭菜极佳,服务周到。大家尽兴地饱餐了一顿。虽然是一顿简单的饭,然而却令人毕生难忘。

还有一件小事,忘记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还住在城里翠花胡同没有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东安市场北门对门的一家著名的理发馆里去理发,猛然瞥见老舍先生也在那里,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团肥皂泡沫,正让理发师刮脸。这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只寒暄了几句,就什么也不说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时,从镜子里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别,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门去。我理完发要付钱时,理发师说老舍先生已经替我付过了。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见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难道也不足以见他这种细心体贴人的性情吗?

许国璋先生

我同国璋,不能算是最老的朋友,但是,屈指算来,我们相识也已有将近半个世纪了。

在解放初期那种狂热的开会的热潮中,我们常常在各种各样的会上相遇。会虽然是各种各样,但大体上离不开外国语言和文学。我们亦不是一个行当,他是搞英语的,我搞的则是印度和中亚古代语言。但因为同属于外字号,所以就有了相会的机会。

我从小学就开始学英语,以后在清华,虽云专修德语,实际上所有的课程都用英语来进行,因此我对英语也不敢说是外行,又因此对国璋的英语造诣也具有能了解的资格。英语界的同行们对他的英语造诣之高,无不钦佩。但是,他在这一方面绝无骄矜之气。他待人接物,一片纯真,朴实,诚恳,谦逊,但也并不故作谦逊状,说话实事求是,绝不忸怩作态。因此,他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毕生难忘的印象。

到了那一个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他理所当然地在劫难逃,被打成了外院“洋三家村”的大老板。

拨乱反正,天日重明。“四人帮”垮台后,我同国璋先生以及南南北北的同行们,在暌离了十多年以后,又经常聚在一起开会,认真、细致地讨论一些为适应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有关外国语言文学的问题。最突出的例子是编写《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和“语言卷”的工作。此时,我们真正是心情愉快,仿佛拨云雾而见青天。我同国璋每次见面,会心一笑,真如“如来拈花,迦叶微笑”,“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最难忘的是当我受命担任“语言卷”主编时的情景。这样一部能够而且必须代表有几千年语言学研究传统的世界大国语言学研究水平的巨著,编纂责任竟落到了我的肩上,我真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我考虑再三,外国语言部分必须请国璋先生出马负责。中国研究外国语言的学者不是太多,而造诣精深,中西兼通又能随时吸收当代语言新理论的学者就更少。在这样考虑之下,我就约了李鸿简同志,在一个风大天寒的日子里,从北大乘公共汽车,到魏公村下车,穿过北京外院的东校园,越过马路,走到西校园的国璋先生的家中,恳切陈词,请他负起这个重任。他二话没说,立即答应了下来。我刚才受的寒风冷气之苦和心里面忐忑不安的心情,为之一扫。我无意中瞥见了他室中摆的那一盆高大的刺儿梅,灵犀一点,觉得它也为我高兴,似向我招手祝贺。

从那以后,我们的来往就多了起来。他在自己的小花园里种了荷兰豆,几次采摘一些最肥嫩的,亲自送到我家里来。大家可以想象,这些当时还算是珍奇的荷兰豆,嚼在我嘴里是什么滋味,这里面蕴涵着醇厚的友情,用平常的词汇来形容,什么“鲜美”,什么“脆嫩”,都是很不够的。只有用神话传说中的“醍醐”,只有用梵文“不死之药”一类的词儿,才能表达于万一。

他曾几次约我充当他的硕士生和博士生答辩委员会主席,请我在他住宅附近的一个餐厅里吃饭,有一次居然吃的是涮锅子。他也到我家来过几次,我们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我们谈论彼此学校的情况,谈论当前中国文坛,特别是外国语言文学界的新情况和新动向,谈论当前的社会风气。谈论最多的是青年的出国热。我俩都在外国呆过多年,绝不是什么“土包子”,但是我们都不赞成久出不归,甚至置国格与人格于不顾,厚颜无耻地赖在那个蔑视自己甚至污辱自己的国家里不走的人。我们当年在外国留学时,从来也没有久居不归的念头。国璋特别讲到,一个黄脸皮的中国人,那几个诺贝尔奖金的获得者除外,在民族歧视风气浓烈的美国,除了在唐人街鬼混或者同中国人来往外,美国社会是很难打进去的。有一些中国人可以毕生不说英文,依然能过日子,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最让我忆念难忘的是在我80岁诞辰庆祝会上,我同国璋兄的会面。人生80,寿登耄耋,庆祝一下,未可厚非。但自谓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绩,而校系两级竟举办了这样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大会在电教大厅举行。本来只能容四百多人的地方,竟到了五六百人。毕业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都从四面八方来到燕园,向我表示祝贺。我家乡的书记也不远千里来了,澳门的一些朋友也来了,我心里实在感到不安。最让我感动的是接近“米”寿的冯至先生来了,我的老友,身体虚弱、疾病缠身的吴组缃兄也坐着轮椅来了。我既高兴,又忐忑不安,感动得我手忙脚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又实在出乎我意料,国璋兄也带着一个大花篮来了。我们一见面,仿佛有什么暗中的力量在支配着我们,不禁同时伸出了双臂,拥抱在一起。大家都知道,这种方式在当时的中国还是比较陌生的。可我们为什么竟同时伸出了双臂呢?中国古人说:“诚于中,形于外。”在我们两人的心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早已埋下了超乎寻常的感情,一种“贵相知心”的感情,在当时那一种场合下,自然而然地爆发了出来,我们只能互相拥抱了。

我因此悟到:交友之道,盖亦难矣。其中有机遇,有偶合,有一见如故,有相对茫然。友谊的深厚并不与会面的时间长短成正比。往往有人相交数十年,甚至天天对坐办公,但是感情总是如油投水,绝不会融洽。天天“今天天气,哈,哈,哈!”天天像英国人所说的那样,像一对豪猪,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天天在演“三岔口”,到了成不了真正的朋友。

反观我同国璋兄的关系,情况却完全不同。我们并不在一个学校工作,见面的次数相对说来并不是太多。我们好像真是一见如故,一见倾心,没有费多少周折。我们也都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我们终于成了朋友,成了知己的朋友。

了解了我在上面说的这个过程,就能够知道,国璋的逝世对我的心灵是多么大的打击。我们俩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有什么来生,有什么天堂。我相信我们都只有一次生命,一别便永远不能再会。在仅有的一次生命中,我们居然能够相逢,而且成了朋友,这难道不能算是最高的幸福吗?

(选自《兵团日报》2008年7月20日)

同类推荐
  • 把一切都看作简单

    把一切都看作简单

    《把一切看做简单》叙述的是既简单又深刻的人生哲理,通过优美的文笔告诉我们,只有当我们把各种欲望放下,才知人生其实还有另一种活法,可以让我们走得更轻松、活得更快乐,尽情地享受那份恬淡与潇洒。在平凡中发掘美的乐趣,在艰难中看到希望的曙光,过好每一天。
  • 河流

    河流

    本书基本反映了西安建大师生在一定时期内的文学写作态势和水平。共收录了400篇作品,包括触摸词汇、往事如歌、生活彩照、儿女手记、师生之间、人生感悟、诗词广场及社团展示等。
  • 我自己走过的路

    我自己走过的路

    冰心佚文的发现几乎是紧随《冰心全集》的出版而来,目前发现的冰心佚文遗稿,总共有60余万字,而本书只是个选本。目前发现并出版的佚文遗稿,则为冰心研究以至五四新文学的研究,提出了诸多的新课题。散失已久的美文,初次面世的佳作,记录冰心走过的路……
  • 蓝色火焰(纪伯伦全集)

    蓝色火焰(纪伯伦全集)

    本集整理了对纪伯伦影响较大的人物与之互通的书信,这些书信在纪伯伦短暂的一生中给予他鼓励与慰藉。在亲人中,本集收录入了纪伯伦与父亲、与堂弟奈赫莱·纪伯伦的书信,在这些书信中,纪伯伦传递出了对亲人的浓浓亲情。在友人中,本集收入了纪伯伦与诸多良师益友的通信,表现了他们之间纯洁、珍贵的友谊。
  • 万水千山总是情

    万水千山总是情

    这是我省知名媒体人汤江峰创作出版的又一部散文作品集,收录了他近几年来创作的部分散文、随笔、新闻作品等,分为湖南九章、观古鉴今、大医精诚、记者手记共四辑,并摘录了部分好友对其作品的精彩点评。正如自序标题“找准人生的坐标”所总结的那样,作者从农村娃到大学生,从医生转行当编辑记者,也是一路风雨一路歌,那种拼搏精神值得借鉴和学习。
热门推荐
  • 我踢了个足球

    我踢了个足球

    这本小说起草于2011年,由于中国足球的大环境和成绩所致,停笔到现在。今年中国足球改革的春风吹起,像我一样的足球爱好者渴盼中国足球真正的腾飞。遂重新拾起,借为爱人写玄幻小说的机会,将这本包含自己足球梦的书继续写完。他们几个是从小一起摸爬滚打玩到大的,能叫他们抱成一团,无非就是那个共同的爱好——足球。就因为这个足球,他们组建了自己的队伍。先不说球踢的如何,单说这帮野小子的关系,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们就是打着踢球的幌子在一起胡闹的混球。不过,据知情人透露,那群货那关系,铁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啥原因,还不是啦啦队里有个她么……
  • 贴身邪医

    贴身邪医

    邪医秦明,意外重生回归都市。软萌贴心的萝莉,娇俏可人的御姐,冷面冰山的美人……王者归来,众生俯首,我欲只手换青天!
  • 挚我深爱着的小怪物们

    挚我深爱着的小怪物们

    这是一个小童话,送给我的童年,那些柔软而又孤独的时光,本文是小怪物瑞德,收到一封失踪多年的杰克船长的信,进行冒险,寻找到许多伙伴摆脱孤独,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的故事。本文是童话,,各位看客老爷我是高中生,读过一两本小说。。见谅
  • 比利时、荷兰、卢森堡自助游

    比利时、荷兰、卢森堡自助游

    很多人都有周游世界的梦想,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梦想也就胎死腹中了。一个普通的内地中国人,如何在没有任何外界帮助的条件下去实现这个梦想,这是个极具挑战性的问题。国内出版界近年来介绍国外旅游的书不少,但适合中国内地人真正有实用性和可操作性的书基本没有。因为这类书基本没有提及如何解决签证和在国外食住行的具体资料,对我们自助旅游者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这是一本介绍一个普通的内地中国人在不跟旅行团、也没有特别背景的情况下,如何能完成比、荷、卢三国自助游的书。书中有笔者亲身经历的游记,更重要的是:到这三个国家自助游要什么手续?要有什么条件?最少要多少钱?旅行中会遇到什么问题及如何解决?本书都有详尽的答案。
  • 魔女养成记:是魔非魔

    魔女养成记:是魔非魔

    可爱的小魔王──伦,和以教导人走向变态之路为乐的水煮蛋──米格勒,因为待腻了一成不变的魔宫生活,加上米格勒总在伦的耳边怂恿,所以他们偷偷溜下山,决定来过个不同於以往烦闷的人生。
  • 媚妃无价

    媚妃无价

    穿越成弃太子妃,当晚便遭受蒙面人的侮辱,太子爷戴了绿帽子,对她即爱又恨,他要折磨她,她要报复他,也要寻找那个侮辱她的凶手。
  • 曲傲

    曲傲

    无魔之渊顶端,古谐尘为父祈求,谁知,父亲这时来找他,吩咐他下山做一件棘手之事,他是否能完成父亲的交代?
  • 《杀手穿越:冷血六小姐》

    《杀手穿越:冷血六小姐》

    她,是21世纪杀手集团的杀手,冷血绝情,天下无双。她是蓝迦帝国的草包废材,未婚夫弃她,姨娘姐妹欺她。待风云逆变,一朝穿越,草包废材变身冷血女王,欺她者,死,弃她者,生不如死。我入天堂,天堂唯神。我入地狱,地狱唯王。
  • 孝道文化新探

    孝道文化新探

    《孝道文化新探》,本书主要内容包括:四川“德阳·2009中华孝道文化研讨会”开幕词在四川“德阳·2009中华孝道文化研讨会”开幕式上的讲话在四川“德阳·2009中华孝道文化研讨会"" 闭幕式上的讲话孝道文化面面观——在四川“德阳·2009中华等。
  • 高中那点事

    高中那点事

    本是一个学渣屌丝总被欺负直到遇到了她的新同桌:秦乐瑶,总帮助我,可他却怂人一个,经过乐瑶和一些人的帮助不断强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