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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林斤澜二题

程绍国

先生大病之后

我说的林斤澜先生大病,是说2001年12月末的那一次。医院发出病危通知书。其实他中年时就曾晕死过去,那是冠心病犯了。这一次是急性肺炎闹的。先是感冒,他遵循贾母三法,停食、饮酒、蒙头大睡。从前是有效的,这回却不行了。他的肺本不完美,他说七八岁时就唠血;而我1979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多痰,因为在楼上,又没有痰盂,只得吐在香烟壳里。二炮的温籍作家陶大钊告诉了我,先生住在同仁医院。这是次年1月7日的事,8日晚我即和哲贵飞北京,夜宿同仁医院边上,9日9点上楼探望。在门外,见先生耳鬓贴棉饼,点滴管、输氧管、呼吸机管……使人想起地下拉起的横七竖八的电线、山间盘根错节的藤蔓。每一呼吸,身体急剧起伏,恍惚中用手去拔掉这些难受的管子,而“特护”已牢牢按住他的手了。我和哲贵见他平静了,悄悄进去,不想在我们站定时,立即醒来,睁眼像是摆脱什么。看清是我们两个,满脸的兴奋和惊奇,他要坐起来,可是动不了。我说我们两个是在天津开完会,顺便来看看你的。又说了一二句宽慰话,便急急告辞。不急急,肯定要哭。陶大钊先生说:“我探访他,哭了,明知道哭不好,给他刺激,可是我没有办法啊!”

先生的女儿林布谷坚决反对我们的探望。我能理解。那时夫人脑血栓,在西便门,我和哲贵又去探望,林布谷在,送我们出门,手做打电话姿势,说:“有事通知你们。”

先生脱险后,得意地对我说:“我知道自己死不了。我每每醒来时,都觉得自己有足够的体力,能对付。”

陶大钊在京城,和先生住得很近,走一条南礼士路就可以了。

先生教导陶大钊怎么喝酒;陶大钊的女婿初次登门,送给丈人一个特大的进口的水果花篮,陶把它转赠给先生。他和先生过往甚密。陶对先生说:你著作等身,你不要写作了,身体第一。先生把陶大钊的话转述给我,问我的意见,我尽管非常尊敬陶老师,但我明确表示了反对。我是投先生所好。那时,他是非常自信的,他的创作状态没有任何改变。我太了解先生了,他是不会把笔放下的,笔放下了,就是鱼挂在树上了。我从先生处学会喝酒,处友,游山玩水,但学不会他对文学的咬牙献身。他对我是失望的,从他只言片语中听得出,而他最终还是明确同意了我的“人生快乐观”。而先生就不同了,夫人走了,朋辈至交叶至诚、高晓声、陆文夫、唐达成、蓝翎……走了,最重要的是汪曾祺走了,凉秋肃杀,即使有酒,也驱赶不走寂寥。只有文学,只有铺纸写作,他才愉悦,他才兴奋。他一生没有情妇,文学就是情妇。你读一读《门》吧,你读一读《十年十癔》吧,没有时间,就读一篇最短的《花痴》吧,你能明白先生对文学的态度。“三寸鸣鼓,八方搞怪。”“无事生非”,“空穴来风”。“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小说说小”,手挥五弦。抽象,象征。独辟蹊径,独运匠心,独立门庭,独绝文坛。先生操弄艺术的过程是无比快乐的。他知道自己的成就,他是得意的。他并不孤独,不写作那就孤独!

先生很想到故乡温州来生活。多次对我说“我有故乡情结”。九十年代初想在温州买房子,我也为这事跑过,找到一个先生说的“又要马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的房子。林布谷一早来电,说:“不要!”我也能理解做女儿的心思。可先生和夫人就是喜爱故乡,他俩都是温州市区人,同龄,17岁同在粟裕任校长的“闽浙边抗日干部学校”学习,后来相约先后到了台湾,在家两人都说温州话。他们对家乡的感情是很深的。也是在1979年,先生写道:“这两年日逐怀念故乡,那山深海阔的丰富的角落。有人说:作者的宝藏,是童年的记忆……”而后几乎是隔年来一次,借各种各样的机会,住各种各样的宾馆。面脸金色,心情花样。温州是先生的根,是他梦萦魂牵的地方。更主要的,故乡人物、故乡故事、故乡历史都会触发他的创作灵感。大病之后不久,就说“我要到温州走走”,又怕女儿不同意。终于,2003年10月,温州召开“世界温州人大会”,紧挨着又有一个“唐湜诗歌作品讨论会”,先生的老朋友邵燕祥、谢冕、牛汉都到了,先生顺理成章来到温州。先住温州饭店,后移师均瑶宾馆,直到夫人病危。住了几月,均瑶宾馆宿食竟不用钱,全免。2004年春,又一个机会来了,沧河小学迎来90华诞纪念会。沧河小学由先生父亲林丙坤创办,也就是林布谷的爷爷创办。这回林布谷送他的父亲来温,她在中央电视台工作,忙,只好早走,先生就留下来了。先生住天都大酒店,我单位温州晚报的总编刘文起是个作家,对先生说:“你只管住下来,多久都可以。”先生在故乡,向来不花钱。他像一个快乐的孩子,穿街走巷,见同学,会亲友,真叫“兴高采烈”。你说城西街的猪脏粉干好吃,第二天早晨他准在城西街了;你说县前头的遁糖麻糍好吃,第二天早晨他准出现在县前头了。太阳起,他也起,斜背挎包,走一个多小时,折回。他多去少年时熟悉的地方,而且把前一天的食物燃烧掉了。有两回,午后,温州下雨,啊,老人家竟在雨中步行!我说这不行。他说:“我少年就是这么走的。”“这是破坏性试验!”称回来喝一点点白酒,整个人神仙一样。但我说,这事以后不能再干,怎么也不行。

有一天,天都大酒店一位女服务员悄悄跟我说:“他中午慢慢地,把一瓶葡萄酒喝完了。”我想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一生与酒为伴。因为冠心病,医生在40多年前就警告过他,不能喝酒。生命是神秘的,个体差异很大。今天的医学,又说喝点酒对心脏有好处。我想说的吧,先生的破心脏一直服务他,最后是肺器罢工,心脏也只好停跳。汪曾祺不是死于酒,先生也不是。先生喝酒海陆空,葡萄酒、啤酒、白酒、洋酒都喝,中午可喝,晚上要喝,入夜拉他起来,也有兴致,几近全天候。毕竟是80多岁的老人了,我们不大劝酒,他自己的车刹也挺牢的。最有趣的是说自己的前列腺比我、吴树乔、哲贵好,要我们不撒尿,跟他比喝啤酒!

我知道,先生兴高采烈的时候,开怀喝酒的时候,正是创作状态良好的时候。酒桌上,常常眼睛发光,惊异地悄悄说,“今天见到一个人,是我的初中同学……”怎么怎么。或者说,“我今天站在蝉街一个地方,忽想脚下当年就是一口井,我外公……”怎么怎么。我知道,他被触动了,有想法了,来灵感了。

在温州,经常出游,都是原《文学青年》编辑吴树乔开车。吴树乔是老车手,循规蹈矩,高速路上快慢都像时针,叫人放心。先生喜欢坐在副驾驶座,每次上车,我都说:“绑起来,绑起来。”吴树乔接着也说:“对,绑起来。”先生自己也说:“绑起来,绑起来。”他便拉过安全带绑起来。车一开动,特别是饭后,他即睡着了,斜着头,有轻声呼噜。睡足,即聊天,主要是他说话,说掌故,说文学,说人物,说制度。很有趣,很到位,很公正。比如老舍,他说老舍有恩于他,但新中国成立后的老舍是个两面人。邓友梅是他一生密友,但八十年代末以后,大失品格。他说他去革命的原因,一是没事做,没饭吃;二是当时的国民党也实在腐败。与他交谈很随便,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问,问什么都有答案。

记得最后一次出游先是到衢州。衢州的牛蹄真是香!当地人说衢州有个神秘石窟,次日就去看了。我们看了,先生说,我来过,还写过《农民的梦》。回家翻文集,还真有!回程时,他聊刘白羽的散文,称甜得发腻,又聊到丰子恺,丰子恺的漫画、书法和散文。先生说丰子恺的散文《塘栖》最好。丰子恺称自己到杭州,坐火车一小时即到,却要坐客船,走两三天运河,在塘栖过夜。塘栖的小吃很好,盆多量小,慢慢喝酒。称船上吃枇杷是件适意的事,皮和核可以丢在河中,然后洗手。我说我们到丰子恺的嘉兴去吧!先生说“好”,吴树乔说“好”,于是把车从浙西南开到浙东北。在嘉兴慢慢玩了一圈,先生最后领我们到了石门湾,丰子恺故居。先生是第二次来了。

2004年夏,好像是《北京文学》有什么活动,请先生回去,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先生许多重要著作,是故乡触发的。重回故里,常会催生灵感。短篇是灵感的艺术。一部《矮凳桥风情》,17个中短篇组成,是1979年回乡的成果。《乡音》是和少年老友团聚,忽然产生激情。《井亭》是重访闽浙边平阳山门的产物。还有《十年十癔》中的篇什,如《氤氲》。大病之后,先生陆续写了30多个散文随笔和10多个小说。其中短篇《隧道》和《去不回门》也是他的杰作。前者写人生人世,后者写生命人性,前者似刀,后者似禅。有一篇像小说又像散文的《元戎》,以刘伯承为原型的,写爱护生命,是惊魂之作。散文《点穴》、《沧河短草》、《惊心——混账记略》,是艺术精品。

林斤澜2005年说:“我每年总想到温州住几个月,布谷不让来。布谷对我说,什么时候一起去,可她那么忙,怎么走得脱。我甚至对布谷说,到最后,我总要整个交给温州。我的话说到底了。”布谷还是不让。耄耋之人,心肺又不好……我能理解这位独生女的拳拳爱心。而我也有我的想法,人生暮年,适宜活着,愉快为重。温州有那么多的亲朋戚友、同学熟人,热爱他的晚辈后学。温州菜最合他的口味!这个“山深海阔的丰富的角落”那么温润,空气那么好。每年住几个月,心情舒畅,写点东西,对他的身体有好处。精神状态良好,免疫力强,疾病往往畏葸。2006年,一个好同学委托我,邀请作家看温州,我制造一个“林氏团”,多是先生的下辈至好:章德宁夫妇、刘庆邦、韩小蕙、徐小斌、阿成、何立伟我把情况告诉先生,先生也很快活,好像来温很有把握的样子。过两天,我再问,先生有些低沉。我撺掇说:“多好的机会啊!”先生说:“买了飞机票,我只管走,布谷也要我不得,可这样不好。”章德宁也给布谷打了电话,无效。我伤神,恐怕先生今生今世是来不了了。但,我还是努了最后一次力。2008年9月,温州又要筹备第二届“世界温州人大会”。我想让先生最后见一面故乡。我同温州文联说,这回要邀请林布谷。我也同先生说了,先生不是“哈哈”,这回是罕见的“嘿嘿”。文联报批,得到同意,可是不久,先生又病重住院。

我上面所述,好像先生的死因是长别温州。不是的,自然规律谁能放过!我只是说,倘若常回故乡,身心情形可能会好一些,能多写一点东西。能多写一点东西,对先生是多么重要啊!2004年,先生对我说:“萧军八十岁时,北京作协在民族文化宫为他开会祝寿。萧军声明从此封笔。我向前致贺,他笑道:‘到时候大家都一样,你也封笔。’可是我想,我为什么要封笔?”

但,先生同样封笔!随着体衰,想象力日益枯竭。笔力不逮,又反过来影响身心。封笔,对先生是多么可怕的事啊!先生就是在这样互为绞杀下,走向死灭!

先生九十年代写过《门》,2003年在温州写了《去不回门》,2004年在温州开写《十门》,到北京陆陆续续写了“三门”或是“四门”,便写不下去。或是进京探望,或是在频繁的电话里,我总问他的写作。问他的写作,我能探测到他精神和身体状况。2007年,他已很少表露写作的快乐,2008年以后,似乎有些回避谈写作了,渐渐地,我也不多问了。

2008年10月14日,刘庆邦给我一笺:

绍国:节前我和德宁、徐小斌一块儿去看林老,林老有些悲观,话也不想说,说他该与这个世界告别了。我们送他回家,看老人家走路还可以。庆邦11月14日,我和吴树乔等人来到和平门先生的家里。他很快活,仍然“哈哈”,问温州,问我的女儿、树乔的女儿。许多是重复之前电话里的问法。他的声音已不洪亮,已差底气。今年以来,总说自己老了,声音越发消沉。每次和先生通话以后,总要难受一阵子。

2009年4月10日8点05分,我接到先生九妹林抗师母的电话。说先生病危,全身浮肿,神志时清时不清,要我有心理准备。我想立刻飞到北京去,但又立刻取消这个念头。倘若来到先生的床头,呼叫一二声,昏迷中他又醒来,知道自己要死了,这是多么不好的事啊!所以,我当日发给章德宁的信息中,说先生“早点走也好”。

次日18时08分,汪朝(汪曾祺先生小女儿)给我发信息:

“林叔叔去世了,你知道吗?”我在开车,没有听到。5分钟后,章德宁来电,我才听到这个消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我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把车停在路边,摇上车窗,泪如泉涌。先生是16时46分走了的。

17日,我和哲贵、吴树乔、吴琪捷、钟求是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兰厅和先生告别。八宝山据说还有其他公墓,上了级别的人才上革命公墓,而有的人认为兰厅还不够,应当是更好的厅。我觉得不必,这太无所谓,先生不在乎。先生甚至不喜欢这里。先生是人民作家,真正的人民作家,不是别的家。先生人已经消失了,已经没有了,完完全全没有了。先生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更不知道有多少悼念的人、是些什么人、多少花圈花篮、什么挽联了。我们知道,他留下了大量精美的小说、散文和文论,知道他留下了泣鬼神的艺术精神,而今天,他已经一点也不知道了。

26日11点30分,先生的骨灰,落葬在北京通州的通惠陵园。

先生周年祭

是春天吗?温州已经入春,虽然瓯江两岸杜鹃花没有动静,而我家楼下紫红色桃花开了,奶白的玉兰花也开了。这是2010年3月25日下午,北京沙尘暴刚刚过去,天高风响,路面还有冰渣。两辆出租车出北京东郊,入京通高速,再入京哈高速,从白庙出,南走通州原野,不见飞鸟,凋敝荒凉,正处冬的尾巴上,倒也干爽。

温州五位作家,王手、哲贵、马叙、东君和我,到通州通惠陵园给林斤澜先生谒坟。清明节没到,陵园少人,卖迷信品的男女一拥而上,我们摇摇手,只到一个花店买了两个花篮。陵园前边是乱坟岗,先生所在的区域规制好些,墓碑也整齐些,但我在去年4月26日参加葬礼时候在心里做过标记,今天一下还是走错了。这里不分区,不分排,不分号。像是人人平等,这倒也好,也合先生之意。

先生曾说过“落叶归根”,说过“到最后,我总要整个交给温州”的话。2003年,在温州,我和哲贵陪他和他的妹妹妹夫们到黄龙公墓去,给他的父母谒坟。后来在边上转了转,他的神色也微笑,也深沉,可始终没说什么话。那个公墓阳光普照,松柏葳蕤,气清人静。但是规模不够大气,稍微凌乱,统一性弱。先生安葬在通州,他可能想不到。先生信奉佛教,不甚虔诚,不信轮回,但相信人死后灵魂存焉。我唯一不相信先生这一个,在我看来,人同任何生物一样,一死便什么都没有,当然,葬在何处更是无所谓的事。

通惠陵园,倒有两只黑鸟飞来飞去。我想起去年,先生的骨灰盒被刺目的红布包裹着,一个年轻的司仪,故作悲痛读着千人一律的祭文,高亢而沉闷,余华、章德宁和我流泪了,因为当代一个杰出的小说家,就这样被一个拿钱的俗人“打发”了。余华后来说了两个字:“荒谬!”我的心显得空空荡荡的,却毫无办法。

先生的一生不平静。1937,民族危难,14岁的林斤澜投身抗日的洪流。蒋介石政府不讲民主,不讲自由,腐败了得,林斤澜加入共产党,做地下工作。党外党内,险象环生,明枪暗箭,毛骨悚然。1946年潜入台湾,次年终于被捕,差点被流放到没有人烟的火烧岛。由于被捕,历次运动都要被审查。甚至有人说:“等到解放了台湾,看你林斤澜怎么说!”1957年反右,北京文联成立林斤澜专案组,虽然最终“漏网”,可也魂魄冰冷,短气长吁。1961年,女作家刘真揭发林斤澜在西双版纳要出逃缅甸,审查再三。“文革”时温州也有人写材料,说四十年代林斤澜就是国民党三青团,林斤澜牛棚中被拉出来,军宣队又是一再拷问。纵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他也焦急过,愤懑过……

现在安息了。也好。

我与先生的老友邵燕祥夫妇约定,次日在新侨饭店见面谈天。

邵燕祥说新侨饭店在哪儿,怎么走怎么走。我到了,原来就是同仁医院的边上。先生得病就住在这里,多年来进进出出,2001年末第一张病危通知书就是从这里发出,我和哲贵就到这里看过他。当然,先生也是从这里去世。邵燕祥对我说,中国文坛许多会议就是在新侨饭店开的,这里是风起云生之处,是一个象征地。1978年,林斤澜曾在这里的会议上发言:“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都谈文学外部的事情,现在我们可不可以谈谈文学内部的事情?”那时政治斗争的神经还绷着,有人认为林斤澜的话不合时宜。

当年的老上级黄先河(他的夫人也是林斤澜的同学),新中国成立后做了第一任温州市市长,写信给林斤澜,意思要林斤澜回来,当宣传部长。林斤澜拒绝了。这个有着强烈人民观念和祖国情怀的人避行政道,决然毅然走上艺术之路。他读鲁迅,接近沈从文。编辑家章德宁说:“在各个时期,林斤澜的短篇小说艺术,总是走在中国作家的前列。”他的小说《门》、《白儿》、《黄瑶》、《哆嗦》、《去不回门》、《隧道》、《溪鳗》、《李地》等是中国小说的瑰宝。他歌颂国人生命的韧性,思考中国的已往和现实,心得深刻。雷达说,林斤澜的风格是极其独特、无法重复的。他去世后,白烨感叹“中国短篇小说从此无大师”。林希也称之为“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师、大家公认的短篇圣手”。李敬泽说,林老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近乎已成绝响的文人,他很有文人的风范,他毕生的写作为中国短篇小说艺术的发展,包括对中国现代汉语可能性的探索都是做出了很独特的贡献。

躺在病榻上的斤澜,虽然失语失声,但眼睛和胳膊都还能自主地转动。我走上去首先向他伸出大拇指,这既是对他的生存勇气的鼓励,更是对他在中国历史几十年风风雨雨中,人文品格的赞颂。我认识他已经半个多世纪了,在不间断的政治运动中,斤澜从没有伤害过文友。记得在1957年反右期间,他总是紧闭双唇或以各种理由逃避会议。因而,他似乎理解了我伸向他拇指的意思,脸上的冰霜慢慢地开始融解,继而出现了一丝快意的笑容。

我的眼圈红了,为了怕让斤澜看见我的眼泪,伤及他病危的身体,便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慢慢离开病榻。这时我才发现,心武不知何时离开了病房。陪我同去医院的妻子,低声告诉我:“他在阳台上流泪呢!”我在阳台上找到了心武,劝他节哀的同时,眼泪也涌出了眼帘——之所以如此,因为斤澜是我们忠厚的文学兄长。

这是丛维熙《最后的微笑——悼斤澜》中的两段。文中提到的刘心武先生,在林斤澜去世后,写有《人淡如菊文如金》。“文如金”固然对,“人淡如菊”说对了一部分,他人生的常态,即在名利上的确做到“淡如菊”,但先生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感情强烈。邵燕祥说:“在他独处的时候,在他沉思的时候,在他与朋友谈心,质疑某些人情世态的时候,他不笑,他的脸上甚至罩着一层愁云。他睁着两眼盯着你,要倾听你的意见,你会发现,他一双严肃的眼睛上面,两眉不是舒展的,微皱着。这时你想,他是仁者,但不是好好先生,不是和稀泥的。他胸中有忧患,他因忧患而思索。”

他最终同浩然分手。浩然被茅盾称为“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的“一个”,对农村严峻的现实视而不见,鼓掌“艳阳天”;中国饿死三千多万人之后,他仍然歌颂“金光大道”,高唱路线斗争,是无作家良心。“文革”中,被江青所青睐。四凶覆灭后,北京批斗浩然,林斤澜高喊:“浩然是好人哪!”遽晕厥。林斤澜这样认为,浩然写《艳阳天》和《金光大道》是出于单纯,和江青靠近也不特别主动,可以理解。作为北京市文联革委会的实际负责人,虽然对********等负有责任,但他比较温和,为人厚道。1978年后,林斤澜两次在家摆了“团结宴”,王蒙、邵燕祥、从维熙、邓友梅、刘绍棠都参加了,浩然拘谨。林斤澜以大哥身份,称过去的事不提,多多写作。其他人都没提,只是刘绍棠说了一句:“‘文革’中你在通县大会上指名大骂我,我当时已经是一个苦农民了,你怎么还那样呢?”当面的质问情有可原,林斤澜赶紧说,我们喝酒,重新开始。浩然也做了几句解释,刘绍棠也就一笑过去了。

但,浩然并没有客观地反思文革,更没有好好地反思自己。浩然说:“还从未为以前的作品(包括《艳阳天》、《金光大道》、《西沙之战》……)后悔过,相反,我为它骄傲。我最喜欢《金光大道》。”这就叫林斤澜失望和难受。特别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在一次看似重大的会议上,浩然说:“文学就是宣传。要把文艺事业掌握在马列主义者手里,作家要重新组织,整理阶级队伍。”经过各种运动的人,该知道“整理阶级队伍”意味着什么,令人不寒而栗。

2007年,北京市评审第二届文学“终身成就奖”和“杰出贡献奖”。第一届“终身成就奖”得主是王蒙(王蒙这大半生拿走了够多的奖),不少作家认为第二届应该给林斤澜了,而陈祖芬、毕淑敏、曹文轩提出要给浩然,大约理由是两点:一、浩然的影响大;二、浩然快不行了,林斤澜身体还行。刘恒、刘庆邦、史铁生、邹静之认为应当给林斤澜。后来得“杰出贡献奖”的史铁生说:“如果‘终身成就奖’不给林斤澜,那么设立‘杰出贡献奖’也没意义了。”刘庆邦有些激动,说:“评文学成就呢,还是评什么影响力,浩然到底是什么样的影响力!”这结果是投票表决,林斤澜胜出。我把大概意思通过“伊妹儿”问了参加投票的当事人徐坤,这位狡黠答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既然你已知道,就不必我回答了。呵呵。”2012年10月,在温州,此事的主持人李青说:林斤澜获得了三分之二的选票。为林斤澜争取胜出,史铁生表现最为激烈。颁奖词是曹文轩写的。

尽管“淡如菊”,林斤澜和我的通话中还是有些得意:“今年我得了两个奖,一个是蒲松龄奖,一个是终身成就奖。”

我感到苦涩。我想到,郭沫若的文学成就怎么能同沈从文相比,一个如日中天,一个厄运多舛。被文坛广泛敬仰的巴金,写了《随想录》,有大人物咬牙点名:“那个姓巴的……”

通惠陵园。林斤澜的骨灰就在我们的脚边。王手、哲贵、马叙、东君和我都无言。著作等身,卓尔不群,高尚完美的人生,一生一世的进步事业……浙闽山门,温台交界,雾都重庆,隔海台湾,干燥京华。世相如戏,人生如梦,边晴边雨,该暖实寒。我们很快走开,天空清明也混沌,有白云飘忽,不知所之。

(选自《山花》2006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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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21世纪金牌杀手,一朝穿越,废材重生。筋骨尽断?爹爹心黑?姨娘狠毒?姐妹凶残?兄长暴戾?无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伤我一点,我干你全家!当废材嫡女死而复生,褪去懦弱,风华尽现!妖孽夫君纠缠不休,可惜晨曦她无情无心,轩辕澈:你要我等多久?到地老天荒够不够!且看废材崛起,携手妖孽美男从泥沼到云端,从任人拿捏到手掌生死,素手遮天,傲视天下,赢得一世深情相付,赢得一场盛世江山。